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不到一旬,宗忱就被陆预带着回到了建康。不过他没有见父亲宗让,最近宗让往会稽的别墅去了,建康内部的军务,他插不上话,索性去会稽潇洒一番,留在京中的,是宗忱的几个叔伯兄弟,也不怎么亲。
不亲的缘故还有一个,就是宗忱自小也不会去找他们。
宗忱约莫十岁出席那些聚会,不会对那些人上心。没有陆预,他就不去,只要有陆预,宴会结束就会捧着自己的笔墨纸砚小跑着赶上陆预的马车。
在建康世族里,陆预的书法一绝,又酷爱弹琴。宗忱不怎么弹,却谙熟琴曲,知道陆预弹得最好的那一曲,名为《凤求凰》:不过不是对他弹的,而是对谢家姑娘谢稚。
因此回到建康,他心里并没什么波澜,被陆预手底下的侍卫簇拥着带回了明月楼,自此软禁了起来,每日不见客,三餐一概备足,犹如囚徒一般。
第二天,他遇见了一个人。
陆预依旧是忙着政务,白日里不见人影,三餐按照宗忱原来的喜好来做,宗忱喜欢吃鸭子,就换着花样做,又是鸭血,又是盐水鸭、烤鸭,肥瘦均匀,又搭配清炒小菜,最后又有解腻的茶点和清茶,至于衣服,也是按照宗忱的尺寸,大小适宜,几乎没有什么差错,轻软的料子,穿在身上舒适极了。
宗忱无聊远望,回想起和楚天慵的点点滴滴。他并不确定自己真的喜欢楚天慵,可事到如今,陆预越是强求,他心里对楚天慵的好感就越多,尽管两个人都是如出一辙的考虑周到、会伺候人。
但是陆预会有妻子。
宗忱更不知道谢秾如今怎么样了。
想着想着,走廊里闪过一个白衣人。
那人模样如玉雕的芙蕖,清冷少情,眉目却带了几分妖冶,下巴紧窄,看谁都是一副漠然的模样,一袭白衣经风吹拂,摇曳多姿,含情眼似笑非笑,带了几分利用,让宗忱觉得,这人可能意识到了这张脸能带来什么,所以放肆地用浑然天成却诱引的笑容对周围人施以一笑。得到了笑容的人还会感到荣幸,围成一团窃窃私语。
“这就是白石郎么?真的好美啊。”
“听说他一曲惊艳四座,褚公赞叹不已。弹琴的混到这份上,已经值了啊。”
白石郎?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宗忱喃喃道,手撑着窗台,又临轩远望,细细一看,大惊。
“这人怎么……跟钟离如此像?”宗忱不明所以,只当这是陆预为了附庸风雅,也在府邸养了几个差不多年龄的男子,一件事无论对错,做的人多了也就不算错,陆预本就雅好风流,自己不在的这些年,为了跻身权贵,做了什么宗忱都不意外。
唯一意外的是这个白石郎,竟然和钟离音那么像。
白石郎的身影消失在丛林深处,为他驻足的洒扫奴仆又继续劳动,只留下宗忱,无所事事望向远处。
等到晚上,陆预忙完一切,孤身登上了明月楼。
“阿忱,在看什么呢。”陆预一如往常,走到宗忱身边。
宗忱保持沉默,事实上许久未见,回来的这段时日,他一直都是沉默居多。良久,他走到屏风旁,“那个白石郎,是谁?”
陆预以为宗忱这是在吃醋,还挺开心的,“他啊,你很好奇?”
陆预很擅长反问,这样一来,提问者就从宗忱变成了陆预。
“我只是想知道这是谁。”
陆预侃侃而谈,挥着麈尾坐下,“不过是府邸上养的一个弹琴唱曲儿的歌伎,这种人你也放在心上?赤心啊赤心……”陆预往前走了两步,宗忱被逼无奈,只能后靠着窗台,手肘后撑着,努力控制自己和陆预之间的距离。
陆预压着他。
宗忱没办法,只能躺在窗台上,他的脚踝很快被陆预握在手里。
“陆预!”宗忱连名带姓地叫着。
陆预压根没把宗忱的话放心上,腾出一只手拆掉宗忱的腰带,然后解了衣带,剥柚子似的,一层层去下宗忱的衣服,“这些年我等了很久,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你……”
就在陆预想要吻宗忱前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宗忱胸膛上的吻痕太惹眼了,小腹和腰上也有几个,它们就像木瓜上的几个斑点,若说白璧微瑕去掉就好,但瓜果若有斑痕,那往往象征着里面已经变质了。
如鲠在喉。
“这是你惩罚我的方式?”陆预问。
“我不想给自己的堕落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宗忱慢慢把衣服穿好,“大白天的,太傅收敛些吧,别叫人看见了。”
“这三年你倒是变了不少。”陆预站起身,随手拿起酒壶痛饮。
“太傅依旧如初。”宗忱脸上毫无笑意,“没有因为我离去而憔悴半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好了,阿忱。”陆预摸了摸宗忱的后颈,“这几日可还习惯?府上厨子应该知道你的口味。寻阳的菜哪里有建康的好吃?我看你这两天,恢复得还不错。”
“那个白石郎是谁。”宗忱不忘这个问题。
陆预手捧耳杯轻笑,“他啊,一个玩意儿罢了,你何须放在心上?养着玩的,太后看了也喜欢,时不时进宫让太后看看。你知道的,太后是我妹妹,她壮年守寡,总少不了这些消遣。”
“那钟离也是这个原因吗?”
“唔,差不多吧。”陆预放下耳杯,又倒酒,“怎么问起他来了?”
“没什么,突然想到的。”
“你表哥很待见他?”陆预又问,“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
“咳,没什么。”陆预为宗忱倒了一杯,欣赏着宗忱的仪态。本就是世家公子出身的宗忱,即便在边防重镇历练三年,还是依旧不改端方正直的风度。
换句话说,是他教出来的。
他亦是不明白,为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没歪。
宗忱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不过如今看来,这个学生隐隐约约有和他划清界限的趋势。陆预将酒杯推给宗忱,意兴阑珊,原本想好的破镜重圆的戏码也没上演,他看宗忱的眼,那双眼曾经只有他一个,欢喜忧惧只因为他,可如今,和他之间的联系好像断掉了。
无比陌生。
陆预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推卸责任,“你表哥教了你不少。”
“教我最多的,是你。”宗忱回答,脸不红心不跳。
“可惜,我说得天花乱坠,却一个也做不到。跟你表哥相反,他不善言辞,做得比谁都漂亮,很多人都这么说他。”陆预提起桓纵,并不高兴。
宗忱听到过很多关于陆预的传闻,包括宗让退出朝廷,背后就有陆预在运作。人人都说这位太傅为了掌权排除异己,乾纲独断,小皇帝无法处理政务,一切大事只能交由太傅陆预来处理,陆预都督军事,又生杀予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经到了人臣的极点。
除了江北的桓纵,堪称是眼中钉肉中刺。
宗忱想起二人来,他们本该无法相提并论,因为陆预曾经绝无可能跻身上流,要是按照陆氏家族的安排,撑门面的应该是更加精于政事的陆赜而绝非是庶子陆预。毕竟陆赜生母也系世族女,代表着两个家族的荣光,但陆预就不是了,陆预并不能最大程度带给他们好处。
而桓纵又是最不起眼的流民首领,在建康,这种身份登不得大雅之堂,谁人不爱挥麈谈玄?
“你敢于承认这些,我还是挺意外的。”宗忱回答。
“阿忱,像你表哥那样活着,没有出路的。”陆预苦涩一笑,眼角露出疲惫,“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因为我教你的那些,自己都没做到,光顾着说漂亮话了。”
陆预教他君子策,教他该怎么为人处世,要心怀万民,不能被眼前功名迷了眼。然而当宗忱真的如他所说,眼里有了除了功名以外的东西,他又怨怪宗忱眼里没有他了。
想到这里,陆预不由得悲怆,他放下无法让他喝醉的酒,径直往前,拦腰将宗忱抱了起来,轻轻啜泣。
“三年前,你想要的明明唾手可得。”宗忱百感交集,“可是,我已经忘了喜欢你是什么感觉了。”
“那就好好想起来……”陆预刻舟求剑,忘记了江水滔滔,待他将宗忱横放到床榻上的时候,望向那张没什么变化的脸,清楚意识到,宗忱已经彻底变了。
他高兴,泪花在眼角凝结,终究是不甘心,“我不该教你那些,让你离我越来越远了。”
“可你要是不说那些,在我眼里,就和别人没什么分别。”宗忱撇过脸去,凛冽又决绝,“太傅,错过了,就不要再强求。”
陆预偏不听这句,自身后抱住了宗忱,二人相拥而眠,却是咫尺天涯,“睡吧。”
宗忱害怕陆预对自己做什么,一晚上几乎没怎么睡,反正之前行军不眠不休也很正常,他在寻阳这几年锻炼了体魄,能和陆预打个平手,可就是重重护卫让他难以逃脱。他在等一个合适时机,又觉得这宅子充满秘密,古怪得很,尤其是那个白石郎,为何刚好与钟离音相像?
他侧身睡得胳膊酸,转过身来,曾经梦寐以求的那张脸,现在早已没了执念,见过天高海阔,心胸宽广,每日处理那么多具体而微的庶务,压根不会再为了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而牵肠挂肚,这也是为什么,真到了重逢那天,宗忱根本没有激动。
宗忱觉得陆预陌生,自己也有些陌生,包括陆预给他做的那些菜,其实他早就换了口味。衣服的绫罗绸缎,他不仅没有像以前那般,觉得新奇亮眼好玩,恨不得所有人都看他,又或者急迫想穿出去炫耀,反倒是觉得浪费——料子轻易就会破掉,脏了也不好洗,洗了又会坏,真是浪费。
原来他以前是那样的。
原来他变了这么多。
可是陆预呢,好像一直都没有变,永远像是个引导他的长者,尽管引导的方向有好有坏,但就是喜欢引导他的喜怒哀乐,让他成为掌中之物,无法逃脱。
明月楼,就是为他精心筑造的金丝笼。
宗忱想挣脱陆预的臂弯,结果推拉之间,听到一句模糊不清的话……
“陆见微……别怪我啊……谢谢你……”
陆见微?那是陆赜的字?为什么陆预在梦里会提起陆赜的名字呢?宗忱不禁想起了陆赜之死。正值壮年的国舅陆赜,在一次玄武湖游玩时,无端坠入水中,而后溺死。紧接着,陆预接过陆赜手中大权,成为陆氏新一任家主。
“是你……是你吗,陆预?”宗忱喃喃道,心里疑窦丛生,挣扎着从床上坐起穿好衣服,临窗远眺,听百鸟啁啾。
正是天将明,天地阴翳,日光还未露出,一抹鱼肚白与山峦交织,起伏的山脉犹如一条巨龙,沉沉守卫在建康郊野,是京畿的屏障。
琴声自阙楼传来,又是一阕“凤求凰”。
清幽宛转,隐晦情意自不待言,飘飘袅袅,绕梁不绝,宗忱循声望去,只见白石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斜翘眼角更显孤傲清冷,仿佛和清晨景色融为一体,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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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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