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妖分四步,探明、筹备、对抗、了结。
让铃若没想到的是,捉奚照岚,只用三步,那就是碰见他、背上他,带回家。
——
天蓝蓝,水清清,铃若哼着小曲,用手中的捣衣杆一下、一下捶打着为自己伴奏。
“引湘公子,你在笑什么?”小水妖问。
“堂堂奚照岚,竟会让自己伤成那副模样,你说,好不好笑?”
“那个人,真是奚照岚吗?”显然,小水妖觉得这件事不好笑。
它一颗头在水面晃来晃去,起起伏伏,弄得坐在河边捶洗衣服的铃若心烦意乱。
“喂,你安静点,”铃若举起捣衣杆作势要打他,“你都问好多遍了。就是他。我骗你做什么?”
小水妖声音发颤:“那,那你可要看好他,不要让他拿出那个什么‘六个盘’。他要是不小心摇两下把我收了怎么办!”
铃若笑道:“那得多不小心。”
“那他是来做什么的,来找你吗?”
“找我?”铃若连连摇头:“那不可能,他和我不熟的。”
“哦……”小水妖似懂非懂道:“你认识他,我就以为你们很熟。”
奚照岚是红蝎卫的捉妖师,却不知为何会在前天夜里出现在引湘堂的地盘。红蝎卫位于芜城,负责范围为皖苏一带,与引湘堂相隔甚远。五部在职的捉妖师没理由到不属于自家的地境去捉妖的,铃若估摸着,他这次来,应该是有自己的私事。
“我也不清楚他来干嘛,总之你不用担心,他不会无缘无故捉你的。我走了,下次见。”
铃若拎起洗好的衣服开始拧水,待一件件拧干放回木桶后,起身离去。
自前夜将奚照岚背回引湘堂,已过去一天一夜,铃若喃喃自语:“不知道醒了没。”
被妖怪上身这种事并不严重,只要被同伴及时发现,就不会有事。可这奚照岚单独行动,若想知道具体情况,还得等他醒来细细过问。
回到引湘堂,铃若先是把衣服晾好,而后去了安置奚照岚的房间。
刚到门口,就碰见迎面而来的钰荏,她正巧从屋里出来。
“他如何了?”铃若问。
钰荏只点了点头,撂下一句“我去拿药。”便离开了。
铃若推门而入,屋内床上的病号并没有抬眼看他。
上次见奚照岚,是在两年前,一个宛城的妖怪窝点。自驻守中原的仁爱馆覆灭后,中原的区域一直由朝廷密案组兼管,而那一次,出于人手不够,密案组传信给引湘堂让其派人解决宛城窝点,但密案组那帮吃干饭的人话都传不好,竟将这任务同时派给了芜城的红蝎卫。于是,两波人会面于宛城,面面相觑,最终决定每家收一半。
那帮妖怪玄、黄皆有,领头的是个地级,铃若本想乖乖听姑姑的话,顺其自然,谁收到是谁的,只因无意瞟到对面站在最后的奚照岚,回想起他爹在他耳边的唠叨,说奚照岚这好那强的,好胜心顷刻涨起,非要收了那地级妖怪不可。
就这样,在铃若的单方面宣战下,这场无声的斗争开始了。但还没等他大展身手,奚照岚就已平静地将那地级妖收入囊中,又平静地离去了。
铃若的姑姑引湘痴恨拍着铃若的肩膀道:“见识到了吧,人家这就叫,游刃有余。”
铃若觉得自己牙根都要咬碎了:“你没看见他笑得多得意,他就是故意的,故意和我作对!”
痴恨一掌朝他后脑勺拍去:“你当自己是谁,人家还和你作对?承认别人优秀很难吗?”
铃若险些抓狂。
他看得一清二楚,奚照岚将那妖怪收入网中时,眼睛有向他倾斜一刹,而后就露出了得意的、狡诈的笑容。奚照岚温和纯良的小可怜模样,绝对是装的!
此时此刻,他的伤容有所好转,但仍无甚气色,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床脚处放着的水桶,不知在想些什么。
“哟,醒了。”
听见铃若的声音,照岚的眼珠终于轻轻转动,朝他看去。他的瞳孔已不似那晚混浊,而是晶亮如洗,灿若星辰。看着他发懵也皱着眉的表情,铃若强忍笑意地问:“怎么样,好点没有?”
“引湘公子?”
他声音干哑,有气无力,像枯木被人踩断。铃若心中惊讶,没想到他竟一眼认出自己。铃若拿起桌案上的水壶为他倒了一杯水,坐到床边,将水杯塞进他手里。
“喝点水吧。”
铃若倒是有许多话想问他,近到“你来这儿做什么?”远至“两年前那次,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但照岚整个人病怏怏的,他也不好说话太呛人。
眼看着照岚小口饮水,铃若缓缓道:“你从前天夜里昏迷至今,我隔几个时辰就来看你一次,你的嘴唇发干,但牙关紧闭,水都喂不进去。”
照岚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脸上稍有尴尬之色,铃若补充道:“所以我给这屋里抬来三桶水,这样你周遭就没那么干燥了。”
铃若指着那水桶,笑着问他:“如何?”
闻言,照岚的眼睛又亮了一些,说:“嗯,谢谢你。”
屋子里安静下来,铃若不自在地搓搓手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不知奚照岚的性格,不知其是天生的闷,还是此时尚未完全清醒。总之奚照岚此时一言不发,铃若也不好开口。
铃若左思右想,终于瞧见床头桌案上躺着的那只锦囊——其绣样针脚细腻,丝线配色极为讲究,用了十几种深浅不一的蓝、绿、金,绣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蝎子,爬在净若初雪的玉兰花上。它本被照岚随身携带着,在铃若为照岚换衣服时,被铃若随手放在了桌上。
铃若将其拿给照岚,问:“你的东西。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宝贝?”
难不成是大名鼎鼎的“六轨盘”?
照岚眼角微微扬起:“你可以打开看看。”
铃若不跟他客气,当即就拽开了锦囊的紧口,谁知,只听“呲呲”的两声轻响,钻出一只活物。那活物与锦囊上的图案足有十分像,浑身散发着蓝金色的光泽,两螯八足,待全身露出,尾部高高翘起,露出锋利的弯钩。铃若明了,这是只真真正正的蝎子。
它的出现,更显锦囊纹样之灵动。它一步步爬向铃若的手腕,吓得铃若一动也不敢动。他早就对红蝎卫“一人一蝎”的配置有所了解,如今一只真蝎子爬到他手上,他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铃若故作镇静道:“竟是……哈哈,没想到,它会乖乖呆在里面。”
照岚沉默着,没有接他的话。铃若心道:“故意的,就是故意的!”
“他会蛰我吗?”他问。
“也许吧。”
照岚说得云淡风轻,铃若心里电闪雷鸣。
他暗骂道:“扮羊的狐狸。”
终于,不知照岚是不是注意到了铃若惨白的脸,良心发现,嘴里吹出一声轻哨,蝎子便乖乖爬回囊中。铃若纵是心有不服,也不得不惊叹:冷血之物,竟也能被轻易驯服!如此看来,红蝎卫真是有点手段的。
铃若默默将锦囊死死拽紧,又放回桌上。谁能想到做工精美的锦囊里放的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只活生生的蝎子呢?
“你孤身一人来到榴疆,就只带了一只蝎子?”言下之意,身为捉妖师,什么法器都没有带?
照岚道:“还带了些钱。”
铃若对他身上的东西清楚得很,他全身上下,哪有什么钱?
他如是说道:“那坏了,估计全丢了。”
闻言,照岚沉默许久才道:“丢就丢了。没关系,也不多。”
屋内再次沉寂良久。好在,僵硬的气氛持续了没一会儿,钰荏就端着药回来了。
照岚见她进屋,终于开了口:“那,这位是钰荏吧。”
钰荏是铃若的亲妹子,只比他小两岁,不严谨地说,他们三个算是同龄人。
和铃若相差无几,钰荏同照岚有过一面之缘,说过几句话,只算是半个认识。钰荏没有回话,只是将手中的药碗放到一旁的桌案上,头也没抬的点点头。铃若忙替她说:“嗯,可不是钰荏吗?难得你还记得她。”
照岚似是有些感慨地对她说:“日子过得真快,连你都长这么大了。我第一见你,你还是个小孩子呢。”
铃若仔细算来,他们两个初次见面,不就是六年前吗,那时候钰荏八岁,奚照岚不也才十岁。于是他接道:“你这话说的,那时候你也是小孩子呢。”
钰荏瞪了铃若一眼,铃若当没看见。而照岚看起来反倒轻松了不少,笑道:“说的也是。”
室内又是一阵沉寂,直到钰荏将药碗的盖子揭开,捧起它递向照岚。钰荏动作极快,照岚一下没反应过来,握着水杯的手慌乱一阵,又无助地眨着大大的眼睛看向铃若。自进屋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与铃若对视,只不过转瞬即逝,很快又看向别处。铃若嗓子发痒,不自觉地咳了一声,接过对方手里的水杯,让他可以双手端住那只两巴掌大的药碗。
碗中的液体浓似墨汁,还带点油光,自揭开盖来,铃若便闻到了其恐怖的苦涩气味,此时看到其模样,觉得自己的舌头也跟着麻了起来。
照岚的脸色仿佛又白了许多。他疑惑地问:“真的要喝这么多吗?”
药碗大得像锅,能放下整只鸡,只可惜放的不是鲜美可口的鸡汤,而是浓烈苦浊的药汤。铃若一想要苦他一程,不由得痛快:“这是‘补魂汤’,你才被上身,七窍虚动,很容易被‘二次上’的。喝完它,会好许多。”
“补魂汤”乃引湘堂独创,在铃若他们年纪还小时,每次跟着大人出去捉妖前都会被强制要求喝上一碗。铃若仍记其恐怖的味道,他也瞄过那方子几眼,几乎所有味苦的药材都在其中。
照岚轻吸一口气,随后双手抬碗,“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来。铃若心道:“不错,很有‘长痛不如短痛’的觉悟。”
那毕竟是一口“锅”的量,纵是一锅清水,也得喝上很久呢,谁知这奚照岚大口畅饮,没几口便喝完了。铃若忙去寻水壶,想给他倒点水冲冲苦味。钰荏才接过空碗,铃若便将一杯清水又往照岚手里塞,被这兄妹俩一顿伺候,照岚也有点不好意思。
“我,我不喝了,有点撑。”照岚嘴上婉拒着铃若的好意,但手上仍然老实接过杯子。
铃若惊讶地问:“你嘴里不苦吗?”
照岚摇头道:“还好。”
还好?铃若在心中大惊失色。想起自己第一次喝这东西时,被苦得跳脚,一口一口地咽,不知喝了多久,后来喝得多了,虽没有最初的夸张反应,但也每次都痛苦连连。奚照岚喝得快不说,还喝得面不改色,简直让铃若不敢相信。
铃若在心中揣测:“装的吧?”
想着,铃若紧盯其眉目看了又看,发现他这么爱皱眉的人,此时眉头却是舒展的!
铃若心道:“真这么能吃苦?”
照岚被盯得发毛,用手去抹嘴,以为是自己嘴边沾着药渍。他悄悄望向铃若,发现铃若仍在目不转睛地看他,弄得他眼睛都不知到该看向哪了,为了缓解尴尬,还是拿起水杯抿了几口水。
此时的铃若其实在想:这种苦物都不足以让他皱眉,那他常有的愁容,又是从何而来呢?
于是他又总结道:装的,肯定是装的!
屋里三个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只有钰荏是站着的。照岚招呼她:“钰荏,你也坐吧。你这么站着,我心里过意不去。”
不怪钰荏不坐,这屋子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客房,连把椅子都没有。铃若了解妹妹,她是不可能像他一样直接坐人家床上的。果然,钰荏摇摇头,无声地拒绝。
从进屋至今,钰荏一句话也没有说过。铃若早已习惯她沉默寡言的性子,但怕照岚误会,于是说:“她就这样,从小就不爱说话,年龄越大话越少,你别怪她。”
照岚浅笑道:“你们救了我,我哪能怪你们什么呢?”
这话说的奇怪,若没救你,你就是真要怪她了?
照岚也意识到不对劲,开口想圆一下:“呃,不好意思,我是想说……”
话没说完,却被钰荏打断:“救你的是他,不是我。”
边说边用头指向铃若。铃若也懵了,接着她说:“药都是你煎的,当然有你的功劳。”
气氛再次僵硬,照岚嘴角微微抽动,但还是如常道:“是,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止我们两个,”铃若道,“给你诊脉的是我姑姑,为你疗伤的是我娘。”
说完后,铃若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这时候说这干什么,这不是上赶着让人家欠恩情?铃若险些被自己气笑,这屋里的三个人,竟凑不出一个会说话的。
“那……”
估计奚照岚也是被搞得说什么也不是了,竟接了一句:“那谢谢姑姑,谢谢娘了。”
此话一出,兄妹两个都目瞪口呆。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照岚,急得连忙摆手:“我是说,谢谢你们的姑姑和母亲了,只是她们此刻都不在,我才跟你们这么讲的。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当面道谢。”
铃若想这人准是还没完全清醒,所以话都说不顺。他若是平日里也这样,铃若是万万不会再信他爹说什么“奚照岚聪慧过人”的话了。
铃若故作成熟道:“没关系,我们两个都能听懂。”
经此一遭,三人的谈话氛围会看似有所缓和,实则如坠冰窟,又冷了不少。终于,门口传来“咚咚”两声敲门声,室内的沉默终于有了突破口。
离门最近的钰荏将门打开,门口站着的是一个与钰荏同龄的女孩。她是跟在惜玟夫人身边学习的小门生,见钰荏给她开门,笑道:“钰荏姐姐也在呢。师母让我来看看,奚小天师如何了。”
“你进来吧。”铃若向门口说了声。
女孩应声进来,见照岚不仅醒了,而且已经可以坐着,心里很是激动。她走近了看,又不敢走太近,嘴里念念有词:“哇,没想到能看到活着的‘六轨盘’……”
铃若啧了一声:“没有礼貌,人家有名字。”
女孩显然对铃若的脾气很是了解,一点也不生气,凑过来问照岚:“那我该叫您什么呢?”
照岚不知该如何是好:“都可以,叫我的名字就好。我叫奚照岚,你叫什么?”
女孩见状,喜悦道:“小奚哥哥你好,我姓石,单名一个春字,大家都叫我小春。”
照岚客气地点着头道:“嗯,我记住了,小春。”
小春很开心,嘴里问个不停:“小奚哥哥,他们都说你一晚能收一车妖,天级妖怪见你都要绕道走,这是真的吗?”
铃若扶额道:“天级妖怪才几个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才几个?谁传的话这么离谱?”
照岚也道:“没有这回事。我才只是个玄师,没你说得这么厉害。”
小春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小奚哥哥,你真谦虚。但我总觉得你离那个高度应该不远了。”
铃若感觉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只凭道听途说就能这么肯定一个毫不相识的人呢?照岚却出乎他意料地没再谦虚:“我会努力的。”
“喂,”铃若打断她兴致盎然的神情,“你还记不记得过来是为了什么?”
“哦。”小春想起正事,便问道:“小奚哥哥,师母说,如果你醒了,就让我问你,五脏六腑有无痛感,身子骨有没有力气?”
照岚在自己身上左右摸摸,回答她:“身上不痛,也没多少力气。”
小春还想说些什么,但余光瞟到铃若的眼神不祥和,也没再继续说,打着哈哈道:“那我先去跟师母交差了。”
眼看小春有要离开的意思,照岚却叫住她:“小春,不知你师母是哪位?”
“我师母就是惜玟夫人呀,”小春怕他也不知道惜玟夫人是谁,便指着铃若和钰荏进行补充,“就是铃若哥哥和钰荏姐姐的母亲,也是堂主的夫人。”
一听这话,照岚掀开了身上的被子,铃若还坐在一个被角上呢,被他突然一抻走,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铃若问。
“我去见她。”照岚毅然道。
铃若又想起方才他脱口而出的“谢谢娘”,忍不住笑道:“见谁?见咱娘?”
修修改改大纲,走走停停正文。[眼镜]码字之路道阻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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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对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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