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这个寨中如果有默认的无用之人,便从来是他。他在寨中的存在,不过如同吉祥物。
他在被填平的虎坊城之上,在城池被移平的那一天,出现在他们中间。
在曙光初升,第一缕光重新照耀至大地上时,狼狈惊慌无暇他顾的他们突然发现身边有那么一个人,一样灰头土脸,一样满脸灰败,一样失神呆滞。
他们问他是谁。
他惊讶的说,我在白玉道尽头泄湖边经营休闲吧呀。有一只猫。你们见过它的呀,它叫猫。
你不记得了吗。他对问他的人说。
问他的人一愣,说是吗?不确定,却又不再询问。
他们一脸思索,虎坊从从不讲究这种骄纵情调,不懂不会不感冒。他们踏踏实实的务求实际,渴了喝水,补充精力饮参水茶汤,一身白灰,衣衫粗糙,坐在玉石山上眺望山下自已家的屋顶和流淌入湾的长河吹着风思绪就自由,心也宁静悠闲。开休闲吧用小盏小匙泡咖啡,他真是虎坊人?!他们劝解自己也许是不关注不懂的缘故。他们用看陌生人的疑惑眼神和原来如此的醒悟看着他,以沉默表达对他存在的认可。
那你叫啥来着?他们问。
他说,倪时琉。
他眨着无辜的眼睛,除了脑子中始终挖不出过往他存在的痕迹,很想问他是谁之外,也不是很违和。他们疲惫不堪,已没空暇追究确认。他说是便是吧。
就像他在虎坊呆着,他们却不知道有他的存在;
大家逃进深山,他无声地与他们并行一路,从始至终他都在他们的队伍中,是团队中存在感最弱的那一个。
也像他一直在纪真,存在着,毫无疑问,理所当然,像呼吸那么自然的存在着。大家一同来到这里,避居于此,融为一体。
初时生活简陋,颠沛流离,为生计绸缪。住山洞和帐篷,找水和食物。每一个成员都有职责,按生产能力分工。那时她的祖先还年幼,在顶层花房要母亲抱着看星星,最后被从薄薄一层泥压住的天窗下拉出来,逃过一劫。除了狩猎建房,也需要采摘野果,收集柴火,浣洗收纳,这些工作就由他们来做,包括老弱妇嬬和他。他们常在一起,他们工作能力一样的弱,他们是因为年幼,而他娇柔不堪的模样,又总在集体劳作的时间来摸鱼。或者带着他们一起摸鱼。
他只是他们走到哪里,他在后面跟着,不添麻烦,也不带头引路。他对处境从不忧虑。
哪怕是寨子建成,他也依然是寨子里最闲的人。
他是除了族长之外,她认为寨子里最与众不同的两个存在。
哪怕寨子的人口越来越多,哪怕生死轮转。
他一如继往一视同仁的将摸鱼贯彻到底。作为人类多样性在他们寨中的体现,他就是废物的生动样本、活标签。
但寨子适合他。容得他。就像当年在一开始时就默认他的存在。无论多么窝囊残废,他始终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住在寨子里,悄无声息。他的房门总是关着。明明是与大家一样的门,他的门前总是显得与众不同的冷清,荒凉。就像他的人。平素见不到他,见到他时他总是在发呆,不是在发呆也表现得很安静,像根蜡烛一样团手插着,或者靠坐在围栏边翘首作思索的模样,有时会出现在寨子外,迎着风站半天。他不是特别奇怪的人,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他只是不像大家话多,没人知道他怎么样,但他一定是话很少的安静的人。戏台上唱戏他在一个角落笔直站着看,村里人看不过眼安排工作时尽力想着他,给他工作赚钱也像个机器,不露喜好也没有一点疲倦……他就这么冷冷清清的,站着,坐着,看着又像并不关心并没看尽眼底。像个过客在旁观。他是寨中的异类,他的存在仿佛从未融入大家生活的氛围,但事实上却又朴素默契地生活着,生活了那么多年。以事实证明这一切存在是那么合理。
他栖身的小房间一眼看尽。他坐在窄小的床前,置身在一张小木桌,一个水杯,一套碗筷,一个烛台,一扇打开的见方小窗,和四面斑驳的土墙之间,他双手放在膝前,端正的坐姿,显得寂寞又无辜。仿佛能坐到窗外春来秋尽,寒暑过往,坐到天荒地老。
还能对他有什么要求,有什么期待呢!他的生活朴素地显得将就,他看去已然完全无所欲求,那么心平气静,总也不能真让他饮水饱。
纵然他做工的收益勉强维持生计,饿不死他。隔壁阿妈,楼下小哥,对门大姨,楼上老妹儿,更时时敲门叫他吃饭。大家习惯了他禅定般的安静。她听阿嫂们说,就连他坐在家里吃饭时,他哑巴似的安静也不叫人生嫌,还带自在自如的祥和气派,心气儿都宁静许多。另一个就说,心气儿都没了那可不行,过日子过成两根干巴条子那就没味了,总不能夜晚里对着老汉没心气儿,你还能有活头了。一听这话就有人接过话头,这婆娘对她老汉儿还心血翻涌得起来,那不能太汹涌燎了咱寨子的房顶……她们坐着哈哈大笑,给他寻个亲事,找个搭伙的人的故事就又跳过去了。姑嫂们每每想为这青年说亲。便又明知很难,同个寨子,知根知底,一想着毕竟一个青年自然得娶亲生子,人生一世生老病死,每个人可不又都得这样才行。事儿毕竟是那么个事儿。但这个青年又是他,说起来一个大好青年,眉清目秀,手脚健全,看着也顺眉顺眼……一旦眼见着这实情真相又总是无可奈何。
即便如此,这些聚在一起为他叹气的姑嫂婆姨,总是各人记得随手给他裁件新衣。年节时,发压岁钱,她和小辈们有,也不忘记给他。
何况还有那些小朋友。小崽子们听父母的话给他端些好吃好喝的,在他身上上窜下跳,虽然他很无趣,但小朋友最爱看脸。包括她。去寨子后头挖土烤鸡,跟运输队下山进城带些好吃好玩的。她总跟他分享。
母亲多年前已经亡故。现在她孤身一人。他也孤身一人。她叫他阿哥。她吃百家饭时,带着他一起吃;她开伙时,就不忘带他一份。
她叫他阿哥。她喜欢他。
她跟他不一样。从年幼时,到现在她变得青春活力,能独当一面。她是个满寨子招呼跑上跑下的人。她每天打了鸡血一样充满活力,热爱学习热爱劳动,和邻居村民关系融洽友好亲蜜。对他,就成了相依为命的伙伴。就像她总记得儿时他牵着她的手溜达,找块石头坐下。然后仰起头看到他闭目凝神的样子。那种他应该和她一样听见鸟的鸣叫,溪流的水声,草木生长的声音的感觉,总是让她喜欢。
他是纪真的一员。虽他孤身一人。但他又怎能是孤身一人。
这是大家的默契。是纪真人的善念。
她因而从来觉得纪真是个福地。他不计较,别人不计较。大家很普通很安静很平凡的生活着。生活就被过得如鱼在水,像屋外的风像空气一样,在漫长的时光中,却也并未觉得时光漫长,还能有比这么平静祥和的生活吗?如果虎坊有罪孽,遭受惩罚,那么纪真又怎能不是一切重新开始的新生。
而他一直置身于此。直到此刻,眼前的世界在崩塌,生活的家园在消失,他确将这一切置若罔闻。
作为虎坊城主的后代,她从来只知打猎,从来不知当初虎坊消失的真正原因,纪真为何说存在就存在,他为何又出现在他们眼前,出现在她眼前,以对一切视而不见的冷漠,对他们共同生活的地方漠不关心置之不理的陌生姿态,轻飘飘地从她眼前走过去,无动于衷。
他因何存在。
他们又因何存在。
她闭上眼睛,不是对他,而是对她,和他们的命运感到如此的绝望。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虎坊有过什么样的罪孽。远避那么多年,始终难以获得宽恕。惩罚终究降临。
是啊。她不知道。
他是虎坊消失的原因。是纪真存在的理由。
她不知道。
一人的一念,一人的力量,一座城池的生,一座城池的死,像命运的降临。
她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她不知道的太多了。
但她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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