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墨色的天边悬着半帘残月,松间风起,满地霜华醉人。
陆闻一身夜行衣自城外兜行至祭厌山前的松树林,五里开外便是通往壑村的洞口。
身后一阵簌簌的风吹草动夹杂着似有若无的脚步声,陆闻警觉之下掉转头,朝着另一方向驰去。
林中乱树逐渐粗大繁盛,月华只能从稀疏处撒下朦胧的光影,陆闻咻然没入其中。
风里错杂的脚步声停住,五名黑衣人朝着陆闻消失的方向望去,前方雾气渐浓,高空中传出阵阵瘆人的鸟叫声,数人闻声都骇到后退半步。
“前面是祭厌山,还,还追吗?”跟在后头的黑衣人惴惴问。
“门主之令,陆闻不死不归。”领头断然道,垂眼察觉有异,“怎么少了两人?”
“兵分两路时被凌云鞭截杀,是息风阁暗卫拦路。”
领头心里记下这一笔,不再多说,只道:“进了祭厌山他跑不远,追!”
一声令下,五人闷头闯进了深渊般的密林。
*
陆闻手扶刀鞘,将怀中布裹之物抱紧了些,飞身往林深处疾驰。风里夹杂着呛鼻的气味,耳边掀起浪潮般的蚁虫撼树之声令人头皮发麻。
他在壑村浸染了数年,瘴气尚能克制一二,林中的活物却不是闹着玩的,随便一口也消受不起。
前方密丛里似是有巨兽觉醒,四掌将灌木踩得噼啪作响,隐蔽的黑暗中露出两只硕大锃亮的眼瞳来。
身后脚步声亦在逼近,陆闻适时驻足,回身阔步而立抽出横刀。
五名黑衣人已被瘴气毒得七窍溢血,察觉到陆闻近在眼前,几人奋力杀了过去,陆闻唇角一勾,侧身斜飞着蹬在一棵古树上,只听哗啦一声蚁虫如雨般倾盆而下盖在了后头三人身上。
三人惨叫着在地抽搐,很快便不动了。
领头二人一时被震慑住,听到身后陆闻已抽身而去,定了定心神,掉头欲追。
蛰伏的巨兽嗅着血腥气发出贪婪的低吼,林中霎时万物逃窜。陆闻稍稍偏头,追击的脚步声隐没,只剩下巨兽餮足的啃嗜之声。
祭厌山乌压压的茂林之顶上惊起几只飞鸟。
*
照水搭梯爬到阁楼房顶从黄昏等到定昏,数完星星觉得困倦得很,眼皮一搭倒头蜷在瓦上睡了过去。
陆闻轻手轻脚的走近,在照水身边坐下,屈指刮了刮他脸颊上淡淡的绒毛。
他的脸很软,跟尚在襁褓时很像,陆闻抿嘴笑了。
照水迷迷糊糊只觉自己脖颈和腿弯处被人托起,一阵风吹来,身体飘飘然,又摇摇欲坠般。
陆闻将照水打横抱起,三两步下了地,见他哼哼唧唧转醒,低头与他相视一眼,朝着村外的树林飞掠而去。
阿魈吐着舌头好奇的看着。
*
照水只觉一阵忽上忽下的跃起与下落,忍不住变着调的叫唤,“哥.....阿——你带我去哪啊!阿——”攀在肩上的手不自觉收紧。
待他缓过来时,指尖已经狠狠抠住了陆闻的脖子。
照水松手摸了摸,摸到那处已经抠出了几个深深的指印,他哎呀一声忙不迭揉着。
“不疼。”陆闻隔着蒙面道,垂眼时他的睫毛跟合欢花开似的。
照水心想,要是趁机掀了他的遮面,他会不会一气之下将自己扔下悬崖。
*
林间道依山环绕,月色照着前路。自下而上过了潺潺溪涧,数亩梯田,一方竹林。到得尽头只见一座洞穴傍山立着,顶上开了个福眼,日月精华如流觞般倾洒而下。
“到了。”
陆闻将照水放下,照水甫一落地还不习惯,踉踉跄跄便抱住陆闻的手。
“这是哪里?”照水环顾着四周道。
夜色朦胧,周遭的一切显得格外陌生。
“进去就知道了。”陆闻牵住他往洞穴走去。
烛光亮起,陆闻吹熄火折子,石壁上跃动的火苗驱尽黑夜照着眼前十步之地。
洞穴内铺着石子,泥土缝里冒出来一茬嫩绿的新芽,应是不时有人前来打理。
靠山一边立着一块青石墓碑,碑上落拓的行书刻就“第一秋”三字却未曾署名。碑前一应香烛炉鼎和几支枯槁的丁香花。
“这是我爹。”陆闻道。
照水一愣,赶紧侧过头去看他的眼睛,见他神色如常,便放下心来。他也没有爹,但他不知道站在爹的坟墓前会是何感受。会很难过吗?照水不自觉地揪住衣角。
“我好像来拜祭过,艾婆带我来的。”
照水想起来了,那时很小,他还识不全上头的字,也不知道这里面躺的什么人,艾婆没告诉他,只叫他磕头。
陆闻低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清澈的眸中不参丝毫杂质,心下有些释然,忽然觉得忘记也并非坏事。
陆闻掀开衣摆跪下,照水便也扒开裙衫跪了下来。
他偏头看见陆闻摘了蒙面布,暖黄的烛光将他的侧脸描摹得细致分明,少年温润的轮廓于光影错落处摄人心魄。
照水微微睁大眼睛,忙不迭学他拿起三根细香用火折子点燃,双手执香贴于额前三叩,礼毕插香。
“走吧。”陆闻起身道,见照水将他的脸盯着打量,便朝他伸出手让他牵。
“果然是我哥,和我一样好看。”照水扬起下巴得意道。
陆闻觉得好笑,“我可没你好看。”他道。
“哼。”照水撅着嘴,知他在取笑自己。
陆闻揉了揉他的脑袋。
*
洞穴之外山的另一侧是幽深的峡谷,山与山的夹角处现出一轮皎洁的明月,几乎触手可及。
五月二十整整,满月渐缺,月半而凸,是为凸月。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照水望着缺了小半的月亮伤神道,想起夫子教习这首诗时曾说过,别离之愁苦缘因不知归期。他耷拉下肩膀,重重叹了口气。
陆闻站在他身后,从胸前摸出一样东西攥在手中,伸到照水头顶前手指一松,红绳连着一颗月牙形的萤石坠在眼前。
萤石遇热生辉,正通体泛着柔光,照水的目光所及处,它与残月相嵌,玉盘重圆。
“生辰吉乐,愿我的照水此生圆满顺遂,与日月同光。”
陆闻附在耳边轻声道。
照水雀跃起来,那点一知半解的惆怅瞬间荡然无存。他哇的一声双手接住萤石。萤石一直在陆闻胸口放着,尚有余温。
“转身。”陆闻又说。
照水还未从突如其来的欣喜中缓过神来,陆闻说什么他便跟着照做了。
转身的这一瞬,眼前数十支炮竹接二连三的吐出星焰,半丈高的火树银花在他们身前绽放,星垂平野般,将方寸之地映得皓白如昼。
照水惊得合不拢嘴。
“这是话本里说的烟花吗?”
陆闻点点头,看他笑起来时眸中仿若落入星河万顷。
照水一步三回头的绕着烟花,颈前萤石在灼灼光华下贪婪的汲取,变得愈发透亮,与清辉无二。
“好像星星在跳舞!”他连蹦带跳的伸手想去触碰,吓一跳手又缩了回去,转头粲然朝陆闻笑。
陆闻不动声色的看着,世间有一方天地满盛着照水的喜乐,只觉夙昔悲苦皆可在此刻一笔勾销。
有那么一瞬,他后悔了,后悔离开壑村,后悔没带他走,后悔出现在他面前又不得不再次将他推开。
眼前的花火逐渐化作大朵昏黄的光斑,照水的笑颜模糊起来,天地间朦胧一片。
我是在做梦吗?
倒下的那刻陆闻心道。
*
陆闻是被痛醒的,睁眼时看到晨起的曦光从福眼泻下,洒在身旁墓碑上,身下垫着的柔软草叶散发出清香。
神识刚恢复过来,只觉腰腹一阵压痛,垂眼看去,照水正四仰八叉枕在他右腰上,左腰处传来细密的刺痛。
他咬牙动了动,发现横着的手臂也有些酸麻。
照水嗯了声揉着眼睛醒了,差点跳起来。
“哥!你什么时候醒的?我怎么睡到你身上去了,没压痛你吧?”
照水大呼小叫道,山洞聚声,将陆闻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
陆闻扯嘴笑了笑,有气无力道:“小点声。”朝他伸出一只手。
照水马上老实下来,跪坐着吃力的将他扶起靠坐在墙边。
“你口渴吗?”照水说着就要起身去打水,陆闻舔了舔唇,一把将他拉了回来。
“不渴,你渴了?”
“我也不渴。”照水笑道。
见陆闻撩衣去看,便坐好与他解释,“你中了沙蛛毒,是祭厌山中常见的弱性毒虫,就是毒发时伤口溃烂痛了些,不过我已经帮你敷上药了,是不是没那么痛了?”
陆闻原本疼得大汗涔涔,听他这么一说,咧开惨白的唇笑道:“好像,是不怎么疼了。”
又抬了抬酸痛的手臂,“我的胳膊也被咬了?”
照水不说话了,眼珠转了转,嘿嘿笑着去帮他捏肩膀。坐直起来时衣衫散开着,下摆的衬裤没了一截裤腿,露出白白细细的小腿来。
陆闻看了眼自己腰间浅色的绑带,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自己弄进洞里的。
*
“哪来的鸢尾花?”陆闻见墓碑前多了一束紫色鸢尾。
“采药时看到的,它代表恒久的思念。”照水手里卖力的捏着,眉飞色舞道。
这座山不高,山路这面被一旁的山峰挡着,常年难以见光,只有峭壁上才会长出此种花草。
陆闻眉头一皱,抓住他的手翻掌看,粉嫩的手里果然有几处擦伤,像是用草药处理过,还微微渗着血。
“没摔着吧?”他拧着眉问,又朝他身上摸按了几下。明明十分心疼,开口却像是责备。
照水没听出来,将手缩了回去,“你别小瞧我的轻功。”他哼哼着。
“练功不是让你去涉险的。”陆闻道,一副老父亲的口吻。
照水噗嗤一声笑了,“你还说我呢,自己整天神神秘秘,来看我还偷偷摸摸的,还让毒虫给咬了。”
陆闻吃瘪,想了半天,说:“我跟你不一样。”
照水似懂非懂哦了声,自顾自的道:“虽然艾婆不说,但我自己能想起来,你是我哥,这是我阿叔。”照水朝墓碑一指。
说完挤过去靠在陆闻胸前,拉起他的手在掌中一笔一划写着照水二字,一如两年前那般。
“你教我写字时说过,这是你给我取的名字。”他仰头看着陆闻,问道:“是不是?”
陆闻点点头,鼻子有些发酸。
照水懒懒的把脑袋靠在他肩上,继续说着,
“阿六送我的狗也叫阿魈,他说希望阿魈能陪我长大。因为他知道,真的阿魈陪不了我。”
陆闻扭过头去,眼泪从脸颊滑落。
照水把玩着他环在身前的手,又将自己的小手按在掌心比了比,陆闻便与他十指相扣。
“我还太小了,总记不清,以为那都是做梦梦到的。”照水握着他的手晃了晃,“你不会怪我吧?”
“那你怪我吗?”陆闻忐忑问道,照水却说:“你为了见我还被毒虫咬了,我为何要怪你?”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靛青色香囊来,转身跪坐着与陆闻面对面道,
“这是我在师父跟前为你求的。都说他是个神仙,我还险些被他揍一顿。”
说着挤眉弄眼的学言朝当时的神情,陆闻笑出了声。
“里头是密炼的杨赤华和丁香花香丸,这样你再回来就不会被毒虫咬了。很好闻的,你闻闻看!”
照水将香囊献宝似的凑到他面前,陆闻便闻了闻,弯起眼睛笑道:“真好闻。”
他这才满意的把香囊塞进陆闻衣襟里,拍了拍,扬眉道:“欢喜吧?”
陆闻捉着他的小手在掌心揉了揉,“从约定要来见你开始,我每日都欢喜。”
“我也是。”照水目光炯炯道。
*
那日,陆闻与照水说了许多话。他问艾婆好不好,照水答艾婆身体还算康健,只是总坐着发呆。
他又问起言朝,照水说师父终日修炼溯天诀极境,鲜少出关。
陆闻问阿六如何了,照水说阿六时常会来家中看看,尽帮倒忙了,坐不下一盏茶的功夫就嚷着要回去练剑,说是出村后要与他的兄弟行侠仗义去。
陆闻说,江湖好比祭厌山,来了就是万劫不复,让他好生待着,别淌这趟浑水。
照水道,阿六说了认他作哥哥便都听我的。
陆闻说还是让他自生自灭吧。
.....
陆闻说了很多,仿佛要把往后的话都说尽。
照水也不问,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早已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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