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今晨起天气就闷得重，今日花锦阁也没来几个人，最后两位客人选完衣服，芳兰、二鸣他们便都聚在后院玩起了牌，在脸上画画的那种赌博，赌的不是钱，是荣誉。
以前他们在银衣楼，遇到暴雨天、无聊时也常玩，赌博楼里自然是明令禁制的，但是赌荣誉便可以，久而久之，便形成一种在脸上描摹作画贴条子这种嘲笑人的手段，大家也乐意，便成了一种娱乐。
沈莳是不玩的，所以每当这时候，沈楼主便成了在一旁为大家添茶递水的人，冷时还要扒碳填火，一开始众人还有些拘谨，楼主亲自服务，哪个弟子不拘谨？
可沈莳也愿意，在一旁看着大家玩她也开心。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遇到楼主添茶水、递糕点，点头说声谢，便也就如此了。
楼主都如此，就别说几位堂主，玩起来时没堂主，堂主咋了，输了照样满脸画“王八”。
花锦阁内最后两位客人在柜台交了衣服订钱，匆匆出门，想赶在暴雨来临前赶回家去，却在出门时差点撞到来人。
来人两位，未等迎面来人反应，进门两位已经动作非常一致的左右一闪，将中间让出方寸之地，让那两人匆忙出门，出门两人虽然匆忙，口上却依旧还了礼：“抱歉，多谢。”
一人本想往后看看，是谁冒着即将到来的暴雨还要出门制衣，却被身旁同伴拽了一下，并未成行，两人身影匆匆消失在花锦阁门口。
而那两位，早已经进了门。
浓云蔽日，天际乌云翻滚，狂风将揽月河边的柳条吹得张牙舞爪，行人迈着豪放步伐匆匆往家赶，“咔嚓”一道雷声响起，盛夏末的暴雨也如不速之客般，说来就来。
大家在后院玩上了，“不速之客”来了，门外的暴雨也来了。
狂风携着暴雨太过粗狂，不如绵绵细雨有意境，未至午时，街上已经没了什么人，揽月河内也不见一艘游河画舫。
沈莳来到前堂，想让赵伯打烊，去后院跟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后堂布帘被撩开，柔和女声响起：“赵伯，芳兰她们在后院玩牌，咱们关门......”
沈莳整个从后堂走出来时，便和门口那两位门神来了个大眼对小眼，笑意盈盈的脸色瞬间僵住，不过瞬间，那笑意便又动了起来，还在脸上挂着，却不走心。
赵伯转头看向沈莳：“阿莳，这二位公子找你的。”
赵伯声音刚落，门口两个门神也还未开口，沈莳也刚要开口问话，就在这时，后堂又有柔媚女声响起，布帘又被撩起，“我说沈......店主......”若不是多少次生死时刻练出来的敏捷神思，钟伶已到嘴边的“楼主”两个字就要秃噜出来。
往往让人猝不及防的事情总是发展的极短极快，一呼一吸之间，事情已结束，就剩你不得不接受的现实摆在眼前。
这下四人八只眼睛目目相对，转来转去，两人面色显得饶有趣味，两人面色像是吃到了死苍蝇般难看。
两位门神就这样大喇喇地盯着对面的两位美人，一位在预料之中，一位却在意料之外。
沉默半晌，一位门神开口：“这不是钟圣手嘛，怎么也在花锦阁？还从......后堂走过来？”
计子盍自从知道沈莳与银衣楼的关系后，便让那些江湖朋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将银衣楼在江湖上的消息不管真的假的一股脑都收了过来，拉着楚胤和许易之津津有味讲了许久。
如今在看着对面这两位，计子盍就像已经掌握到许多绝世秘籍、无敌之功的傲气少年，自信陡然增了好几丈，脸不红，手不抖。
钟伶早已恢复镇定，笑道：“来花锦阁自然是来制衣服的，难不成来吃饭么？”
某人心里微微怔了一下，不知钟圣手这话是不是意有所指。
钟伶眉眼带笑：“我可是花锦阁的常客，沈店主刚刚请我去后堂看看她们的新衣样式，过几日朔宁公主生辰，我要去为公主庆生，自然要做身新衣服。”
她抬头看向计子盍：“难不成这种事也犯法，还要劳烦大理寺少卿来亲审？”
计子盍笑了两声：“哎，这话从何说起，随便聊聊，随便聊聊。”
沈莳向前一步，淡淡询问：“两位可是有需要？”
楚胤十分坦然：“外面雨太大，我和计少卿进来躲躲雨，沈店主不会这么狠心，连躲雨都不让避吧。”
街道暴雨噼里啪啦，花锦阁门前滴水似雨帘，哗啦啦的，声音大的吵人，似乎在竭力为靖安王做证明。
计子盍：“......”
这货真能瞎编。
“分明是你自己非要拉我冒着被大雨浇成落汤鸡的风险来的，这鬼天气，我本可以不用出门的。”计少卿面上笑嘻嘻，心里已在骂人。
计子盍现在感觉自己能看清银衣楼的人，却永远看不清自己身边这位兄弟，偶尔能看清，偶尔又会觉得自己眼睛是不是真的要瞎了。
沈莳道：“既如此，二位请上楼歇脚，我叫人给二位送茶。”
计子盍连忙道：“哎，沈店主，我们见了这么多次，也算朋友，楼上是你衣店招待客人的，我们就不去打扰了。不如，让我们去后院坐坐？”
沈莳道：“不算打扰，楼上的芙蓉房间已经被王爷包下来了，就算两位要住下，也是可以的。”
“......”
什么时候的事？
计子盍瞥了身旁这位依旧镇定自若的王爷一眼，怒叹其不争气。
沈莳一伸手，示意门口的两位门神赶紧上楼，别在门口站桩挡路。
楚胤暗自叹口气，抬脚上楼，十分熟稔地进了芙蓉屋，计子盍无奈，提步跟上。
沈莳跟赵伯说了声“打烊吧，赵伯”便被钟伶拉着胳膊拽到后堂，“我刚刚没说错话吧，怎么感觉那两位眼神有点不对劲呢？”
沈莳冷笑一声：“看样子，应该是知道了吧。”
钟伶耸耸肩：“那就这样吧。”
两人说话都一副无所谓的神色，倒弄得对方哑然失笑。
钟伶双手一摆，十分无奈：“辛苦沈店主给那两位安排茶点吧，最好能让他们在芙蓉花海里睡上一天一夜，别再乱窜。”说完，头也不回地入后院玩牌去了。
让这二位睡上一天一夜是不可能的，多备些吃食，只能希望他们别乱窜。
沈莳端着茶盘吃食敲门而进时，里面二人皆不由愣住，那位王爷还十分浮夸地惊叹一句：“沈店主竟亲自为本王送茶？多谢。”
“慢用。”
沈莳根本不答这位王爷的话，说罢点好烛火就要退出门去。
计子盍忙道：“沈店主不坐会吗？”
说着这些话，不知道为什么，楚胤总觉得他们俩现在像是花楼里酒醉的浪荡公子，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在花楼见得太多了？
王爷赶忙将自己脑子中的肮脏思想晃了出去，他可没什么轻浮意思！
沈莳转头看向计子盍：“计少卿有事？”
“啊？”计子盍不经大脑发出疑问，随后脑子迅速回神：“啊，有，有事，沈店主请坐，坐下才好说。”
计子盍脸上腆着笑，桌下的脚“啪”踢了下楚胤。
楚胤兀自喝了口茶，道：“沈店主可收到公主生辰礼的邀请了？”
“收到了。”
楚胤道：“沈店主为公主备了什么生辰礼？”
沈莳道：“王爷是准备像那药囊一样，再找人核查几遍吗？”
楚胤面上怔住：“沈店主多虑，本王只是好奇。”
沈莳没回答，屋内瞬间沉默。
计少卿一手撑着半侧脸，转头看向不知所云的靖安王，正在朝着王爷挤眉弄眼，似乎有话急于喷薄而出。
——你能不能问点有用的，瞎问什么呢？
靖安王微蹙着眉，似乎也有话想说。
——我这是逐步深入，要不你来问？
对面两人的无声默剧正在上演，且一丝不落地进入沈莳眼中。
——两位，我还在这呢，我是瞎子吗？
楚胤笑问：“沈店主有没有去过凉州？”
“去过。”
计子盍吃茶点的手突然顿了一下：“沈店主是凉州人？”
沈莳嘴角微微弯起，蓦地抬眸，眸色很深，不知是不是窗子微微露开一寸，外边天色昏暗，屋内只有一盏烛火的缘故。
她开口，声音有点冷：“计少卿未免有点太着急了，我只是说我去过，并没有说我生在凉州。”
不等对方开口，她便继续问道：“两位今日是来审我的？”
计子盍：“啊？”
沈莳又道：“杜波？张郜？还是薛家案？”
屋内一片静默，风虽小些，依旧很急，窗外呼呼风声，一寸窗缝的风雨灌进来，也能将两丈外的烛火扇灭。
屋内彻底陷入晦暗，屋内愈暗，却又显得窗外愈亮。
沈莳站起身，走了两步靠近窗边，靠近那一寸灰扑扑的亮光，看着那微弱的、即将被乌云卷吞的亮光。
她背对着他们，看不清神情，复又开口，声音更冷：“两位探查我多时，想必已经多有了解，如今还要费心试探，岂不是多此一举。”
风顺着缝隙溜进，雨顺着风飞进来，扑到窗边人的脸上、肩上、长发上、青色长裙上。
楚胤记得，初见那日，她也是同样一身青色长裙，青竹刺绣，他记得很清楚。
他以前除了亲近的人，很少关注一个女子穿了什么衣服，见过太多衣裳，却从未如此深刻记得。
那日马车车帘寸长空隙，他匆匆瞥了一眼，本以为早已忘记，今日却不知为何，那日的一件衣服样式如今却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许是今日有同样的青色，许是今日屋内太暗，许是......
又是一阵沉默，窸窸窣窣声音响起，“忽”一下，屋内已重新亮起灯，两盏烛火将整间房间映照的如白日明亮，一双手伸过面前，关上了沈莳面前的木窗，阻停了沈莳面前的风雨。
衣服是藏蓝色的，衣袖处以金线绣着精致的代表着光明与希望的朝阳纹，绣工手艺高超。
沈莳抬头，蓦然对上身旁那人看过来的眼神，漆黑幽深的眼瞳里不知含着什么样的情绪，沈莳看不清，只轻轻撞上那眼神她便迅速离开了。
她不看那人，转过身，发现计子盍抱着臂正站在烛火旁，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不知在等什么。
沈莳弯起嘴角，坐到桌前，为自己斟杯茶，道：“怎么，两位能查我，我就不能做些手段？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身后声音响起，带着笑意：“沈楼主说笑了。”
沈楼主？
这是明牌承认了！
沈莳若无其事地喝着茶，楚胤也走到桌边坐下，靠着椅背，抬头盯着沈莳，女子前额刚刚沾了雨点，略带微微湿意。
楚胤放在桌上一块帕子：“沾了风雨，别着凉。”
沈莳只瞥了眼那方帕子，随即又敛下眼，手放下茶，并未碰其他。
“两位可有要问的？要说的？”如此明牌，也不必再你来我往的试探。
楚胤开口：“公主那日回京，那些杀手，沈楼主可认识？”
“不认识。”
计子盍道：“杜波、张郜是怎么死的？”
“计少卿认为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就是怎么死的。”
计子盍又问：“那个认罪文的事可是真的？”
沈莳抬眸看向对面的楚胤，笑道：“皇帝不是将此事交给王爷全权探查，是不是真的王爷查完不就清楚了。”
又是沉默一瞬。
沈莳喝完一杯茶，平心气和道：“我来洛阳所谓何事，两位想必已清楚，我只为完成我的事，我与王爷和少卿无仇无怨，各位走好各位的阳关道，我过好我的独木桥。”
“我向两位承诺，办完事，银衣楼会立即退出洛阳城，不会妨碍诸位之事。”
她特意停顿一下，嫣然一笑，一字一字道：“还望两位贵人‘高抬贵手’。”
楚胤忽然开口：“沈楼主当真要和我如此针锋相对？”
沈莳反唇相讥：“难道不是王爷先在此处咄咄逼人？”
楚胤哽了一下：“我......”
话还未说出口，却见沈莳手中的茶杯已经被她杯口朝下，倒扣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杯底，微笑着点了下头，起身离开。
杯口朝下，拒人千里——这是江湖人惯用的一种暗语，杯口朝下，表示此次交流到此为止，不想再沟通，颇有一种“话不投机”之意。
门打开，又有声音传来：“正堂门口为两位备了伞，雨天路滑，还是尽早回去吧。”
音落了，门关了，只剩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屋内光明亮堂，门外天色却不知何时已暗了下去。
感谢收藏的朋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风雨来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