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秋雨困人数日,蜀中的天终于舍得放晴。王勃见日光破云,立刻迫不及待地出门,径直往卢照邻的住处去。
到了院外,正巧遇见卢照邻手持钓竿鱼篓出来,一副要出行的模样。郭珍跟在身后,细心地为他戴上帷帽,理顺垂下的白纱。
“昇之兄好兴致,这是要出门?”王勃快步上前,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总算找到人说话了。
卢照邻见是他,帷帽下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子安来得正好,正想去河边碰碰运气。这雨后的鱼,汲足了山水灵气,肉质最是鲜美。珍娘烹鱼的手艺乃是一绝,今日若有所获,你便有口福了。”
“如此甚好!这几日困于瓦舍,人都要长出菌子来了!良辰美景,岂可错过?同去同去!”王勃快步来到卢照邻身边,接过鱼竿鱼篓。
卢照邻见此,双手背后,语气带上一丝调侃:“只是这垂钓之道,讲究个静心耐性。我这钓鱼的人尚需忍耐,你这看客,怕是更难熬住这份寂寞吧?”
王勃闻言,立刻挺直腰板,一拍胸脯:“昇之兄莫要小瞧人!区区等待,何足道哉?今日我便陪你坐它个半天,看看是谁先耐不住性子!”
“好,那便同去。”卢照邻笑着点头。
二人结伴而行,到了锦江一处僻静回湾。水流平缓,两岸葱翠,倒映水中,宛如碧玉。
卢照邻选了一块临水的平坦大石坐下,熟练地挂饵抛竿。王勃也学着他的样子,在旁坐下,举手投足间已然多了几分从容自若。他如今换下了那身扎眼的枣红锦袍,新裁的衣衫虽颜色仍显鲜亮,却已沉稳了许多。
时间在潺潺流水声中悄然流逝。一炷香过去,半个时辰也过去了,水面依旧平静如镜,唯有微风拂过漾起的丝丝涟漪。
王勃最初的兴致渐渐被这漫长的等待消磨,暖阳熏人,他的眼皮开始打架,几乎要偎着石头睡去。
“昇之兄?”王勃忍不住小声唤道。
“嗯?何事?”卢照邻淡淡应声,并未回头。
“呃……没什么,”王勃有些尴尬,含糊道,“就是想确认一下,昇之兄你是否安好。”
帷帽下传来一声轻笑。
又枯坐了许久,依旧毫无收获。王勃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有蚂蚁在爬,再也坐不住了。
他的目光开始四处游移,忽见一只色彩斑斓的花蝴蝶翩然飞过,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光,形态竟与卢照邻发簪上的蝴蝶有几分神似。
“昇之兄,快看!那蝴蝶,与你簪上这只好似!”王勃兴奋地指给卢照邻看。
卢照邻微微侧首,目光追随那转瞬即逝的蝶影,缓声道:“看到了,确实像极。子安,轻声,莫要惊走了鱼儿。”
王勃知趣地缩了缩脖子,不再出声。
百无聊赖之下,他再次摸出了诗牌。幽蓝的光幕亮起,今日“朱雀门诗板”上的热闹扑面而来。
排在首位的赫然是:
#龙门盛景,天威巡幸,才子献赋;彩楼高会,婉儿品评,宋诗夺魁#
下面的正文详细描述:天后驾临龙门,敕令群臣应制赋诗。上官婉儿于彩楼之上,黜落不中程者如飞雪,唯留沈、宋二篇。终评其词藻气韵,以为宋之问《龙门应制》奎章绚烂,更胜一筹,遂拔为魁首。
词条末尾宣示,宋之问因此殊荣,除获厚赏,特授《大唐好诗歌》决赛评事,其诗牌名号亦更作【夜珠来】。另有沈佺期同列评事之席。
“哼,哗众取宠!”王勃撇撇嘴,对卢照邻道,“什么彩楼评诗,不过是天后想要装点门面,顺便选个合心意的评委罢了。这宋之问,倒是会顺杆爬。”
卢照邻的目光依旧落在水面上,声音如江水一般平静无波,却自有一番深意:“词藻之下,恐有深意。龙门非等闲之地,天后于此盛会,其心昭昭,恐非止于诗文。”
王勃对政治兴趣缺缺,道一声“无趣”,便继续手指滑动,看向诗板第二位。
#审言放旷,自诩文雄,谓味道当死;味道涵弘,摸棱一笑,置流言于风#
词条简述杜审言狂言,其文可令苏味道羞惭而亡。而苏味道闻之,仅以惯常之态摩挲床棱,一笑置之。
这帖子下方的评论可谓沸反盈天,有人谓“审言狂狷,真名士风流!”“其文章确有锦绣,傲世亦有依凭!”亦有人道“杜生癫症复发矣!空有审言之名,未尝自审其言。”“德行有亏,纵有子建之才,亦难登大雅之堂!”
这些人评点的对象自然也包括苏味道,有言“苏公雅量,处事圆融,不与狂生较锱铢,真君子也。”亦有“摸棱手故技重施耳!唯唯诺诺,极尽明哲保身之能事!”
当然,这些讨论并未将两位当事人吸引到诗贴下。
王勃看着那些工整词句下的纷争,只觉得喧嚣,不如眼前山水实在,索性放下了诗牌,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
“唉,旬月已过,洪都府那边怎还是毫无消息?我还期盼借此东风,好上青云呢。”他语气中满是惆怅和急切,“反正赛制又没规定得了赏的诗不能参赛,这空子不钻白不钻。”
“鱼儿不肯轻易咬钩,滕王阁择选赞辞亦是同理。”卢照邻的注意力依旧在鱼竿上,帷帽却悄然转动,偏向王勃一侧。
“如此盛事,自然要反复斟酌,选出那最能动人心魄、最能彰显高阁气魄的绝唱。依我看,子安你之才情,大有希望。”
这番话如清泉般稍稍抚平了王勃的焦躁,他转而问道:“对了,昇之兄,你的诗可已参赛?我见你前日似有动意。”
卢照邻微微颔首:“是动了心思,便将旧作《早度分水岭》投了上去。此诗写成已久,只是当年……时机敏感,未曾示于人前。如今发表,倒也符合赛规。”
“金叶子数如何?”王勃关切地问。
“不温不火,幸得几位洛阳旧交,还愿赠些金叶子,聊表支持。”
说到这,卢照邻眉头蹙起,语气一转:“只是有一事颇奇。我曾见一位旧识,亦是昔年邓王府上的门客,其诗下金叶子一夜之间便有二百之数。可翌日再观,竟只剩下一百五十余片。这送出的金叶子就如泼出去的水,断无收回之理。不知是何缘故?”
王勃闻言也皱起眉头:“竟有此事?莫非是用了什么不干净的手段?虽说这诗赛未必全然为选拔真才……但毕竟关乎朝廷体面,总该维持个表面公允才是。”
卢照邻也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加之不愿多提旧事,便转了话题:
“你前番所提合纵之事,我思之甚久。单打独斗,确难成事。只是这合纵之法……若言将你我金叶子叠加,恐无先例,亦无门路。若仅是相互声援,只怕效力微薄,你我所识之人,终究有限。”
王勃眼中燃起希望:“可还记得杨令明?我已告知与他,他在长安,消息灵通,定知些内情。以他的机变,必能想出法子来!说不定,他此刻已在谋划了。”
“令明么……”卢照邻思索片刻,随即帷帽轻点,“我记得他也已参赛,是……一首《从军行》吧?气象雄浑,尤其末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豪情干云,令人击节。”
王勃立刻露出典型的损友式冷笑:“他呀,定是在弘文馆对着故纸堆闷坏了,想去边塞吃沙子!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他塞进骆观光的行李卷,一并打发去玉门关!”
此话引得卢照邻忍俊不禁,帷帽轻颤。
就在这时,他手中的钓竿猛地一沉,鱼线瞬间绷紧。
“来了!”卢照邻低喝一声,手腕用力,却感觉水下之物力量奇大,钓竿如拉满的弓。
“子安,快来帮手!是条大的!”
王勃立刻跃起,上前抓住钓竿后部。两人合力,与水下的巨物展开角力。
一番小心翼翼的牵引较量后,一尾大鱼终于被拖上岸,在草地上噼啪跳动,鳞片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果然又肥又鲜。
“好家伙!今天有口福了!”王勃看着这丰硕战果,兴奋不已。
二人满载而归,回到小院时,已是炊烟袅袅。
还未进门,便听得厨房里传来忙碌的声响。卢照邻脸上带着笑意,回头对王勃说:“烹鱼可不是件容易事,方才我等垂钓那般煎熬,珍娘在家中忙碌,也不比我们轻松。”说着便率先踏进院子。
然而,他的脚步猛地顿住,笑意瞬间凝固。
只见郭珍正拿着一把扫帚,并非打扫,而是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花色小猫往后门方向驱赶,脸上带着些许慌乱。
“珍娘?”卢照邻的声音沉了下来。
郭珍闻声转身,见到他们,尤其是卢照邻的脸色,顿时有些局促,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昇之……这、这猫儿不知怎的自己跑进来了,定是闻见了饭食香味,饿得可怜……我就、就喂了它一点点……”
她急忙补充道,“它没进屋!只在院子里跑了几步,我这就赶它走!”
卢照邻没再说话,但周身的气压明显低了下去。他沉默地将鱼搁在砧板上,然后一言不发地拿起盆和刀,开始默默地处理起鱼鳞内脏。
王勃见此也不好说什么,跟在一旁帮忙打下手,这股低气压叫人几乎喘不上气。
趁郭珍去厨房取调料的间隙,王勃悄悄凑近,低声问:“昇之兄,你……不喜猫犬?”
卢照邻手下动作不停,头也不抬地低声道:“嗯。不喜这些带毛的畜生。谁知它们平日在哪里钻营,爪上沾了何物?且掉毛、窜跳、随处便溺,实在难以忍受。”
他手上发力,片去一块固执的鱼鳞:“今日只是在院中,尚可。若让它进了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冷哼一声。
王勃心中酸涩,想不到二人情感深厚如此,也难免因某些不甚合拍的习惯生出龃龉。
“郭娘子也是好心……”王勃嘀咕着。
“是,她心善,喜爱这些小物,喂食便喂了,阻拦无益。”卢照邻低低说着,“只要不带入家门,事后清理干净,便由她去吧。”
王勃还想再劝几句,恰逢郭珍回来,他只得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忙活,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凝滞。
郭珍手艺果然了得,不过多时,鲜鱼便被烹制成一道鱼羹,香气四溢。
她先小心翼翼地为卢照邻盛了一碗奶白色的鱼羹,特意挑出最嫩滑无刺的鱼肉,轻轻放在他面前,眼神中带着一丝示好与歉意。
卢照邻接过,尝了一口,低声说了句:“甚好。”
虽只二字,气氛却瞬间缓和了许多,之前的些许不快烟消云散,饭桌上重新充满了愉悦的空气。
见卢郭和好如初,王勃这才抬手,用诗牌将满桌菜肴拓影,尤其是那盆奶白色的鱼汤,发给【前川月】,附言:“蜀中鲜味,可羡否?”,意图逗一逗那位远在长安的友人。
气氛重新变得融洽。聊着聊着,卢照邻注意到王勃精神不济,哈欠连连,便关切地问:“子安,可是困了?若是乏了,便让珍娘收拾间厢房,你歇息片刻。”
王勃确实因连日惦记滕王阁诗结果而睡眠不佳,加之今日一番折腾,此刻放松下来,困意上涌,便也不推辞:“如此,便叨扰了。”
郭珍很快收拾出一间洁净客房。王勃头一沾枕,几乎是瞬间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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