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已是九点。
陈三愿从没起这么晚过。
“啊……”
陈三愿连忙起床,把枕巾床单被套全都撤了下来,又把抱着睡觉的枕头压平整,规规矩矩摆在床上。
李乘歌还未醒。
陈三愿放轻脚步,把三件套放进洗衣机,拧开一小溜水洗脸、刷牙,连漱口时都把脸埋得低低的。
他想着今天是元宵节,等祖宗睡醒再煮汤圆也来得及,便准备回房间坐一会儿,可刚出卫生间的门,双腿就不受控制地朝小床走去。
李乘歌平躺着,像一颗大白兔奶糖。
陈三愿默默捏紧拳头。
祖宗盖得好严实,一点儿靠近的机会都没有。
祖宗睡过的小床肯定香香的,可惜明天就要去学校了,他都没有机会睡,那……今天他要一天都趴在床上。
忽然,那颗大白兔奶糖开口说话了。
“陈三愿,你恢复好了就开始打扰我睡觉了是吧?”
“啊……”陈三愿被吓得后退一步。
李乘歌揉了揉眼睛,掀被坐起,眼中已无一丝睡意。
“过来,我看看。”
陈三愿两大步迈过去。
李乘歌捏了下他的胳膊,又拍了拍他的腿,问道:“都不疼了?”
[不疼了,和平常一样。]
李乘歌查了他的魂魄,微微点头:“髓魂汤一月一喝,塑魄隔月一次,这是永远也停不下来的药,你做好准备。”
[我不怕疼,祖宗,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
李乘歌淡淡笑了下:“行,你要是状态还不错的话,就跟我去阴遣吧。”
“啊……”陈三愿的脸上渐渐现出笑意,俯下身子。
[祖宗,所以,不是我吵醒你的吗?]
“怎么不是?”李乘歌挑眉,“让开,我要洗漱。”
“啊……”陈三愿快速向旁边退去。
[祖宗,你一会儿想吃什么馅儿的汤圆?]
“你看着弄吧。”
陈三愿点头:“啊……”
趁李乘歌洗漱的功夫,陈三愿把洗衣机启动,又把李乘歌房间的地扫了一遍。
进谶川前,李乘歌给了陈三愿一个手炉,并言明是清朝的老古董,要是弄坏了这一年都别想吃大白兔奶糖,所以,陈三愿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安分,抱着手炉一动不动,老实得有些呆头呆脑了。
由于陈三愿次次都跟李乘歌阴遣,所以往生门上的标语加了一条:李大人身边会带一个陪侍,无须在意。
“向葵,女,二十七岁,死于失血过多。”
“小康家庭,父母恩爱,老人疼爱,有一个姐姐。你们姐妹二人乖巧懂事,性格互补,成绩中等偏上,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心仪公司,但工作并不尽如人意,虽吃喝不愁,但你却时常感到空虚焦虑。”
“你喜欢写作,自小就喜欢,小学时跟着电视学作诗,同一个命题可以写出三四首。初中是你最热爱作文的阶段,每次写完作文都去找老师单独批改,为了老师阅读方便,常常是整篇整篇重新誊写,作文本消耗得非常快。初二暑假,你接触到言情小说,也在彼时,你对小说的创作热情达到顶峰。”
“现代古代,未来玄幻,你创作了一篇又一篇言情小说,短的只有几万字,长一些的可达20万。面对父母,你不好意思展示,但却可以毫无保留地拿给姐姐看,姐姐是你唯一的读者,她会同你畅谈感受,分析角色,理清主线,也会适时催更,给予你莫大的自信。”
“但,不知从何时起,你淡忘了这个爱好。那些夹着笔记纸的笔记本被堆放在角落的箱子里,你已经很少去翻阅,即便是偶尔打开一次,也因文笔幼稚,害臊地把它们重新收好。高二那年,因为喜欢的游戏,你开始写同人文,曾一篇笔记收获上千收藏,也有个位数浏览的惨淡光景。但你的写作还未开始,就因升入高三被迫中止。”
李乘歌抬头看了向葵一眼,她神色平淡,既不哭泣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是一只手不断地把茶杯推出,又拉回。
“高考结束后,你将高二某天中午做的梦作为开头,再次开始创作,算上大一一年,断断续续写了十四个月,终于写够人生第一本30万长篇。你签约平台发表,却并没有什么水花,但你没有放弃这本书,又花了大二一年时间,完成二卷的20万字,也拥有了一本完整的50万字小说,但结果是,无人问津。”
“大三上半年,你灰心丧气,郁郁寡欢,深陷于自己毫无价值的泥沼之中,基本不与旁人沟通,靠打游戏和睡觉混混度日。但你的家人都很爱你,他们给了你远超于你想象的耐心与关怀,一遍又一遍告诉你,你值得,你勇敢,你还是以前那个开朗可爱的女孩,就算不是,你也是他们爱的向葵。”
“大三下学期,一切重新开始,你也在这一年,正视自己的写作.爱好。你参加各式征文比赛,参加各类演讲比赛,优秀奖到一等奖都拿过,可你却始终觉得差点什么。直到你看了一个喜欢的动漫,有了崇拜的人,做了无法放任不管的梦,你再次开始创作小说,从大三写到大四,从二十三岁写到二十七岁,你有了新的50万,也有不计其数的60万,70万,还有许许多多短篇小说,只是有一点没变——你,是个籍籍无名的作者。”
向葵苦笑一声,她抬手擦泪,仿佛把自己从这渡舟上擦去了一样。
李乘歌不大懂这种感觉,但他可以察觉到向葵的情绪波动,可令他奇怪的是,这茶,向葵似乎并不想饮用。
“李大人,请继续吧。”
说完,向葵的目光落到陈三愿身上,朝他微微一笑。
李乘歌卷了下黄泉纸,犹豫片刻,还是提醒道:“向葵,你魂魄不稳,先喝一杯茶吧。”
向葵微愣,缓缓点头。
喝过茶水后,不等李乘歌吩咐,陈三愿便为她斟满。
“谢谢。”
陈三愿连连摇头。
他能理解向葵。
人人都明白努力未必会有回报,但辛勤耕耘却颗粒无收后,即便身后有人愿意毫无条件地支持你,那份失望也会如一根长针,狠狠没入心脏。
李乘歌再开口时,声如茶水般温热:“你的不安越积越厚,越积越深,令你寝食难安,身心交病,尤其是胃病,越来越严重,一个月瘦了十几斤,你的姐姐担心你,强制你去医院检查,为此,你们大吵了一架,结果是姐姐道歉,你答应去医院。”
“许是母子连心,晚饭前,你们收到了一个快递,是母亲邮来的包子、排骨还有咸鸭蛋等吃食。锅里炖着土豆豆角,你想着上下楼不过五分钟的功夫,便添了水,没有关火,结果快递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此时,你内心已是无比焦虑,先一步回了家,可菜还是糊了。很快,姐姐回来了,纵使再难受,你也必须先把快递处理好,结果,打开快递的刹那,一股咸臭扑面而来,几乎彻底将你的情绪压至底谷。”
“冰袋早已变成水袋,大部分包子都发了霉,三颗咸鸭蛋碎得稀巴烂,将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了令人直犯恶心的臭味。姐姐要处理工作,你一个人站在厨房,脑袋涨得发晕,你觉得一切都无从下手,却莫名冷静地一步又一步处理着这些东西。你把那些咸鸭蛋都扔了,用香皂洗了手,然后,用那把带着咸臭味的剪刀刺入心脏,失血过多而亡。”
李乘歌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呼吸道似被吸了水的棉花堵住一样,每一次呼吸都是又弱又紧,越使劲,越难受。
压垮向葵的东西,竟然是三颗碎掉的咸鸭蛋。
向葵蜷缩在地上,浑身发抖,她狠狠抓着自己的头发,抽噎声形如坏掉的水龙头。
李乘歌刚欲起身,就见向葵“哇”一声吐了出来。
“啊……啊……”向葵瘫在地上,崩溃大哭。
陈三愿果断冲过去,脱下外套,盖在那堆呕吐物上,他扶着向葵往旁边挪了挪,把手炉放在她肚子上,急切地看向李乘歌。
李乘歌把花笺给他,陈三愿拿了两张塞到向葵手中,自己又拿一张擦鼻涕,随后安安静静地清理着呕吐物。
李乘歌本想告诉他不用管,可又觉得此时的陈三愿根本静不下来,便由着他去做了。
李乘歌盯着黄泉纸看了许久,终是向后一扬,又送一生。
不过,向葵恢复的速度远比他想象中要快。
向葵主动喝下第二杯茶,调整了下呼吸,低着头道:“实在抱歉,李大人,我……”
“做人时没有勇气发泄出来的情绪,做魂时更要有勇气发泄出来,渡舟便是这样的存在,舟下的谶川,有一半都是魂魄的泪,而这些冷雾,都是哭泣时呼出的气,谶川由它们构成,也因此承载它们。”李乘歌右手轻抬,渡舟两侧的小窗缓缓支起,“透透气吧,向葵,虽然谶川弥散的都是死气,但,于现在的你无害。”
向葵嘴唇微张,淡淡笑了下:“谢谢……大人。”
“无需言谢。”李乘歌右耳的碧玉环轻轻一晃,一层淡青色的光雾将陈三愿笼罩。
“李大人,可以请您听我倾诉几句吗?”
李乘歌温柔道:“谶川无边无际,你可以尽情倾诉。”
向葵感激地点头,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人们总说,生在被爱围绕着的家庭里,受挫能力会很弱,我便是如此,与此同时,我也是一个极度内耗之人。其实,仔细想一想,写作于我而言,不算是挫折,毕竟这个‘挫折’是我自愿选择的,既然不开心,我完全可以放弃,可我还是写着,一刻不停地写着,写到生活中除了码字就是码字,我总觉得写的不够多,时间不够用,一切都来不及。”
“我太在意数据,也太在乎别人的看法,看到有人说‘这种文笔太水’,就开始疯狂检查自己的作品内容,看到有人说‘这种文笔太炫’,又开始极度恐慌自己的语句是否风花雪月。李大人,我承认我有嫉妒心,可这并不对人,我只恨自己没有才华,即便努力也还是碌碌无能。”
“自杀那天,我完全是一具行尸走肉了,清理咸菜罐时,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做完这些就结束吧,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向葵笑得悲凉,她那张凄苦的脸,似一场永不停息的冻雨。
“李大人,您不知道我每天是如何活过来的,我早就不知道正常睡觉是什么感觉了,睡前一定会构思情节,接着做一晚上各个时空穿梭的梦,第二天早早就醒了,心慌得厉害,再累也睡不着。平日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心悸,双手发麻发软,浑身冒冷汗,脑袋沉得转都转不动,偏偏这时根本坐不住,去洗碗,去切菜,去上厕所,去洗脸,总之我必须要让自己动起来,好像要把附在身上的鬼甩下去一样!”
向葵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力气,脑袋重重砸向桌子,被李乘歌用冥力托住。
陈三愿吓得捂紧嘴巴。
“向葵,不要勉强自己。”李乘歌目露不忍。
“谢谢大人,请让我说完吧,我想……告别。”
李乘歌沉沉呼出一口气,替她倒茶,郑重道:“这杯茶何时该喝,决定权在你。”
“大人,我会冷静下来后再做决定。”向葵声音颤抖。
李乘歌缓缓点头。
“李大人,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曾劝过自己。不怕您笑话,我的生活存在乐观期和悲观期,不过是比例悬殊罢了。有时候我看着自己的手,觉得它仿佛生出第六根指头,有时看着怪异,有时又看着可爱。我问自己,倘若十天后数据依然差得难以接受,那为什么不等十日后再难过呢?这算是一种比较好接受的劝慰,可我也只能接受一时罢了,说到底,我根本就是个怯懦的怪人……”
“但我就是放不下……放不下笔下的那些角色……比起创作者,我更愿称自己为记录者,我不敢自专自己写得有多好,只是觉得我太无能,不能把他们送出这个孤独的世界。我写得很痛苦,可越痛苦,我就越想写,若是一天写的字数不达标,心里会生出一股极为尖锐的罪恶感。”
“李大人,我真的真的……讨厌我自己……我选择通过自杀来逃避一切,动手的那一刻便后悔了。我的姐姐怎么办?死的是我,可我的死,根本是把她带走了……还有我的爸爸妈妈,根本没有人逼我……那一箱快递……明明……明明都是他们的爱啊……怎么会……怎么会……大人……我该死……我该死的……”
李乘歌一字一句道:“世上从无该死之人,该死之人不存于世。向葵,你既有阴遣之资,则说明命不该绝,可人想要活下去,首先要自爱。生活似一张打满补丁的布,它破破烂烂,却又五彩斑斓,那些悲伤的,快乐的,乱成一团糟的,舍不得忘记的事,缝缝补补织就了一年又一年。痛苦一词听着便刻骨,欢乐背后是资源精力的投入,你并非圣人,抉择无关青史,惟在当下,当你真正学会为这具身体做主时,你将不可战胜,所向披靡。”
向葵无助地摇头,泣不成声。
李乘歌口中所描述的美丽世界,她无数次想靠近,无数次止步不前,即便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她还是把自己摔得头破血流。
“大人……为什么……人如此脆弱?”
“人又为何定要生出一副硬骨头呢?你可做修竹,亦可做繁花,可做钻石,亦可做白纸,你无需迫使自己事事坚强,因为你有依靠,可即便没有依靠,你也可以大大方方哭一场,以另一种更适合自己的方式从头再来。”
向葵双唇颤动,慢慢抿紧。
她也想重新开始。
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重新开始。
“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人要允许自己犯错,更要及时止损,哪怕你已经把自己的身体交付给这趟错误的班车,可区区铁皮,如何能困得住你自由的灵魂?”李乘歌不放心,在向葵端起杯子后,急切地追问了一句,“向葵,你动手前有所犹豫吧?”
向葵五指一紧,心中却释然:“大人,我想到了笔下的那些人物,他们……还未有一个好的结局。”
李乘歌怔住。
向葵自嘲地笑了笑:“人真是自私自利的物种,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全然不顾亲人感受,连死前的那一瞬后悔,都还是为了自己。”
李乘歌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重塑,血也好,气也好,都来自最该来的起点,去往最该去的终点。
“这世上人无完人,多的是五毒俱全之人,贪嗔痴慢疑,谁敢言自己至死冰清玉洁?向葵,你贪于自己,嗔于自己,痴于自己,慢于自己,疑于自己,这不是五毒,而是我执。你太过苛求自己,倘若‘自私’是十恶不赦、不得沾有半分的品质,那么‘无私’合该从褒义词沦为中性词,变成人生来便有的无需称道的品性。向葵,凡人千千万万,魂魄万万千千,无一不是在为了‘活下去’而存在,可若是认为尘世是一条一帆风顺的路,那是对生命的傲慢。”
泪水“啪嗒”“啪嗒”滴落,向葵心中的执念渐渐消散。
良久,李乘歌目光如镜地看向她:“向葵,你坚持写作的理由是什么?”
向葵粲然一笑:“家人的守护,文字的热爱,读者的支持,笔下的人物,努力的尊严。”
李乘歌嘴角轻扬,作了“请”的手势:“川上谶言,缚丝焚尽,歌入春山。向葵,你是去,是留?”
向葵饮下最后一杯茶,眼含热泪道:“多谢大人,向葵,领受阴遣。”
“职责所在,往生,无悔。”
李乘歌抬手关窗,心如止水。
他想,佛家普渡与冥府遣渡,大抵有共通之处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4章 瑞露5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