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尖嘴利!”雍亲王嘴上嫌弃,却行色匆匆往外,“命人准备马车,去香山行宫。”
要去见十三阿哥了!严露晞心头大喊。他还挺好说话。
“你现在出发,能赶上她们。”他又说。
让她和大部队去圆明园,她当然不同意了,“这次事是我做错了,我当然要去见十三阿哥。
否则他说不定会以为是王爷犹豫反复,不如我将话说个清楚。”
“哪里用你……”
“王爷,”她又去拉他袖子,“你就让我去吧,不然我心里不安,会一直担心自己闯的祸。”
“你也知道自己闯祸。”雍亲王虽是责备,话语却不凶狠。
严露晞抬头朝他谄媚一笑,惹得雍亲王剜了她一眼。
这一招,上次偷偷见八阿哥时她就用了,功效显著。
这不,雍亲王这会儿便真的答应带她一起。
等她上了马车往外走,第一次上街、第一次出城,太多第一次充斥她的眼球,当即便忘了十三阿哥之事。
满城杨柳绿依依,大街小巷插满了旗子,上面显示着自己这档口是做什么买卖的。
最多的铺子就是卖饽饽,城里人就爱吃这个。
出城后急转直下,灰扑扑的世界尘土飞扬。
没有商铺,没有光鲜亮丽逛街的人群,只有蓬头垢面的老百姓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
这一切与严露晞这两个月所见仿佛是两个世界,甚至走在路上的车队都显得格格不入。
她关上车窗问吟雪∶“你家里可有人吃不上饭的?”
吟雪答∶“奴才只知道,霜哥儿的舅舅就是饿死的。”
年霜和年露同父异母,严露晞只知道她娘死得早,那时候年遐龄还在外做官,所以吴姨娘一个人拉扯她俩长大的。
“她舅舅好手好脚的,怎么会饿肚子?”严露晞刚才那么问,是因为吟雪是吴姨娘的家生子,说明父母就是家里的下人。
她一直觉得这样的人才会穷,才会挨饿。
“奴才小的时候也觉得他们吃不起饭就是好吃懒做,所以奴才总是格外勤奋,也是因为这样老爷才选了我伺候福金。”
吟雪在外时十分有分寸,但私底下并不像个使唤下人,严露晞也不在乎这个,心头时常觉得她是学得吴姨娘的样子,是个两面人。
吟雪整理着刚被严露晞扯乱的座位,郑重道∶“但是我们来王府前,您和姨娘说的话真的让奴才很震撼。”
严露晞不知道年露和吴姨娘说了什么,只好问∶“你说的哪一句?”
“就是福金说,老爷在湖广做巡抚时曾提出将湖广七府丁银并入田赋征收那个。
我这个时候才知道,老百姓一年到头在土里刨的那仨瓜俩枣根本不够一家人吃。”
她说得认真,像个朝堂上据理力争的官员,“上花轿前福金说,皇上月初刚下旨,‘现今钱粮册内有名丁数永为定额,续生人丁永不加赋’。
若是霜哥儿的舅家能活到现在,他们家就不会有人饿死,霜哥儿的母亲也不会去做歌姬。”
说到这里,吟雪眼中泛出泪来,“福金,您说王爷以后也会提出这样为老百姓着想的意见吗?”
莹莹的泪珠盘旋在眼眶,严露晞心头一酸,她点点头,刚说的不就是后来雍正上台颁布的“摊丁入亩”的前身嘛。
目的就是让天下每个人都有饭吃。
她推开窗,望向前面雍亲王的方向,可惜什么也看不到。
“小心点!”外面闹嚷嚷的,“别打翻了。”
严露晞这才看见旁边等着一队人马,拉着一些高桶。
“他们是做什么的?”她问。
“送甜水的,”吟雪勾着头去看,“他们正等我们过去,好将水送进城。”这就是平日里府里吃的水,“那井里的苦水也就老百姓喝得下去。”
研究历史事件就必须对事实做出客观的解释。可现在严露晞发现自己对这些人有了恻隐之心。
若是无法置身事外,难免会遭到她们的情绪裹挟,这样会失去判断力。
可她真的难以冷静。
严露晞抓着马车座椅,只觉得一股没来由的难过袭来。
吟雪也是欲言又止,马车越来越颠簸,终于在日影西斜时,到达了香山行宫,严露晞都快散架了。
香山行宫路都较小,他们从马车下来换小轿,走过一块坡地。
换轿子之后其他人都被留下,只有雍亲王和严露晞继续向前。
许多驯鹿在吃草,他们路过发出声响它们才会嚼着草抬头来看。
人说,香山行宫是康熙的野生动物园,看这样子确实不假,可惜今日没有游玩心情。
等走过这片草地,不远处站着几个人,她下轿时发现前面池塘边有人坐着,他手一伸,随从便递上一根拐杖。
那人杵了拐朝这边与他们相向而行,随着他们的步伐,暮色斑斓华丽的光芒愈发趋近地面。
直到他们到了彼此近跟前儿,严露晞眼睛都瞪大了,面前人与她看过的康熙画像一模一样。
那人弯腰准备行礼,严露晞赶紧看向雍亲王,这场面她不懂。
“雍亲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声音竟是年轻的,只是落在土上,没有任何刚强的味道。
甚至不如成亲那日在皇宫里,老头模样的康熙说话更掷地有声。
雍亲王立刻扶住了他,“十三弟腿脚不便,不需多礼。”
竟然是他。
十三阿哥人极高,严露晞走得更近抬头看他,只能看见他锋利的下颚线。
她记得史料上看过,十三阿哥的墓损毁后村民去修复,见着他的尸骨,都说他是个长人,猜测他生前至少有一米九。
以前不觉得,今日一见似乎所说不假。
雍正的龙袍有一米四几,加上头、脖子、小腿、脚,他本人不会低于一米八,严露晞来了后,能直观感受到自己比雍亲王矮大半个头。
而十三阿哥腿跛着,竟比雍亲王的身高还探出些。
十三阿哥拍了拍身上灰尘散出阵阵薄荷烟味,堆起满面笑容问∶“雍亲王怎会来此?我也没有准备,就这样邋里邋遢的,让王爷见笑了。”
现在的十三阿哥正是失意时,这两年被病痛折磨,形如枯槁,哪里看得出是后来雍正口中“王甚体面”的怡亲王。
这位著名的十三阿哥是个精神小伙气质,还差一根金链子,一条紧身裤,一双豆豆鞋,这形象就成了。
“无妨,我一猜就知道你保准在这里钓鱼,便直接来了,我也就几句话,不多停留。”
十三阿哥知道他不可能多待,也不多说,干脆就邀请他在池塘边一起钓鱼。
“钓鱼就免了。”雍亲王看了一眼严露晞,“是我这侧福金误收了阿哥东西,今日特地亲自送回。”
十三忙不迭要行礼,“侧福金,失礼。”
雍亲王拉住了他,“十三弟无需这样客气,东西你收回就是。”
十三阿哥深吸口气,已经笑不出来,他假装咳嗽几声,又挤出笑脸,“雍亲王和侧福金也坐下钓会儿鱼吧,很有意思。”
雍亲王依然拒绝,并诚意直言∶“那年汗阿玛带着我三征准格尔。我们刚抵达齐伦巴尔哈孙,因雪天难行,粮草不继,汗阿玛下令所有人一日只能吃一餐。
只要有时间,汗阿玛就会去冰河上钓鱼给我们吃,在那之后的十七日里,每日如此。汗阿玛喜欢钓鱼,也高兴看到我们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可我……”
他实在不习惯那样的生活,“对我来说是一段不好的记忆。”
竟然饿了十七天,严露晞看向他,他这身板可不像是经得这样折腾的。
十三阿哥突然笑了,“我记得那时汗阿玛写信回来还说您胖了,看来那鱼是绝顶美味的。”
雍亲王震惊看向十三阿哥,没想到他会记得,“许多年了,我再也没胖过。你也是,这两年瘦得厉害。”
夕阳接近尾声,灿烂的橘色褪去,剩下一片短暂又脆弱的蓝色静谧。
“王爷,那一年我才十岁,但依然记得你们班师回朝时的风采。
我记得那日,汗阿玛身边人太多,我个子太小无法靠近,只能追在人群后面跑。可依然跟不上汗阿玛的脚步。”
十三阿哥拄着拐杖,在暮色中如同一个老人,可他才二十出头啊。
“那时候我只能伏在地上,闻一闻阿玛踏过的泥土。”他双手捧着,像是要捧起地上的泥,拐杖挂在手臂上,一直摇。
说着仿佛要落下泪来,“王爷,我对汗阿玛、对我大清,绝无二心。我不是不忠不孝之人啊!”
天太黑了,严露晞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声音。
连雍亲王的声音也有些哽咽,“胤祥,我知道这几年你受了委屈,可为兄不得不保全自己,是我对不住你。”
十三阿哥的头看了过来,他十几岁时跟着康熙狩猎,曾独自射杀一只老虎。
她知道他在看自己,那凌云的架势让她心虚地往后退了半步。
历史上,十三阿哥和年羹尧两个人一直不和。
不过,年羹尧死后,年希尧升任景德镇御窑厂督陶官。
他与十三阿哥以及当时还只是内务府员外郎的一代陶圣唐英三个人烧制出了后世人人称赞的雍正粉彩瓷器。
想来十三阿哥不会因为年羹尧就针对自己吧。
雍亲王回头看了一眼严露晞,她立刻明白他意思,向后退去,但她刚好退在了能隐约听见二人谈话的这个距离。
“王爷也有一家子人要照顾,我都明白,就是希望王爷看在我们多次陪同太子治河的份上,有机会的时候替太子说几句好话。”
“我只是具实以报。”说完雍亲王也觉得自己话太生硬,又说,“汗阿玛心软,过不了多久会重用你的。西山的风水好,你好好养病,不要到时候自己身体垮了。”
十三阿哥双手撑着拐杖,期期艾艾半晌才终于问∶“雍亲王是觉得,太子这次凶多吉少?”
“汗阿玛为何要重提会饮一事你心里应该清楚,如今太子恶名远扬他更应收敛才是……你就只管安心养病,其他事你也别多问了。”
“王爷,赵申乔检举戴名世是因戴名世讥讽他儿子赵熊诏才结了私怨。绝不是太子指使左右朝廷,更没有不仁不孝。”
雍亲王狠下心道:“你也知道,月前宜思恭也是看着此次太子危机才会大胆叩阍控告噶礼,再不收手此次恐难脱身。”
他闭上眼稳定情绪,“不过,此事不与我相干,十三阿哥就不必多说了。”
十三阿哥弓着背,一脸期盼地看向他,“多谢雍亲王提醒,王爷最是宅心仁厚,这个时候还请王爷替太子求情。”
“够了!”雍亲王唇角挤出两个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