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有人在点灯,在这池边旷野,风不仅吹在两个沉默的人身上,也吹进心里。
严露晞能感觉到他二人虽话已说完,却都舍不得离开。
直到有内侍来禀报,巡逻的侍卫快到了才打破僵局,雍亲王又恢复了情绪,“身体要紧,回翠微山房吧。”
对钓鱼佬来说,早钓晨露,晚钓夕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雍亲王并不喜欢。
十三阿哥掬一把泪,努力收敛情绪,“是我唐突了,雍亲王切莫怪罪。”
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坦然些,“那些东西侧福金喜欢就当个玩意儿留下把玩,也就是梁九功自己个儿弄的那些葫芦。”
“不必了。”
说完这三字,雍亲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十三阿哥身边。
严露晞追上他,天黑路滑,她下意识去抓他的袖子,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宽大的手掌竟是凉的,带着丝丝颤抖。
就这一瞬间,她瞥见十三阿哥还在原地,他弯腰对着他们的方向行礼,哪怕雍亲王并没有看他。
严露晞必须大步走才能跟上雍亲王的脚步,在泥地里,也像是瘸了腿。
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问任何与太子有关的问题,“十三阿哥这腿是怎么了?太医看了吗?”
“看了,祁太医医术高超,已经缓解,只是想回到从前那样,还需要时日。”
“王爷最近太过操劳,我看着您的唇总是干皮,不如让祁太医也给您看看。”
雍正后期让太医祁嘉钊进过治茧唇的方子,严露晞曾看过。
中医嘛,治未病,所以想让他早些来看看。
雍亲王停下来脚步,紧紧攥着她的手,说∶“上轿吧。”
他丝毫不想谈论任何话题。
坐在轿子里,严露晞一直在想十三阿哥的事。
清史难就难在史料太多,那些我们至今无法知晓答案的谜题只是还在岁月中尘封着。
她突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十三阿哥在一废太子后的这十几年鲜少出现在史册上。
有人说他那些负面过往被雍正夹了,所以人们总误以为这十年他是被监禁的状态。
等到了雍正朝成为了常务副皇帝后做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又被后来上台的乾隆夹了。
是被夹的一生。
严露晞捂着嘴,若是十三阿哥知道这样的说法,会不会跪下反对雍亲王道歉。
一整日奔波,等他们回到圆明园已经至亥时。
大福金等人早就安顿下来,只严露晞的东西还停在院子里不知道往哪儿送。
他们到后,喜格匆匆来见,“年妹妹第一次来圆明园,主子没指明她住哪儿,妹妹也没同我们一路不知她的心意,只好暂时这么搁置着。”
今日雍亲王可没有心情多说,他坐下板着脸吩咐∶“今日晚了,让人捡些露福金要用的东西送到读书堂来就是。”
“主子意思是……侧福金住读书堂?”喜格中间换了一次气,才将这句话问出口。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严露晞抿着嘴连呼吸都停下了,每次她念这句诗都有一种豁然洞开之感。
雍亲王要让她住到深柳读书堂去!哦耶!
“年妹妹住到读书堂当然是最好的,有个人在爷身边伺候我也能放心些,不过读书堂就在东湖旁,夜里凉风对妹妹身子不好。
不若住在耕织轩或是莲花池,离读书堂最近,伺候爷方便,我们白日还能带着妹妹在园子里逛逛,熟悉环境。”
那日严露晞跑去正殿闹出个大笑话,王爷没有怪罪她,这让喜格实在不满。后院女子若个个仗着宠爱为所欲为,她这个大福金还有何脸面。
雍亲王只是喫了口茶,没有说话。
严露晞知道他今日心情,眼看喜格就要触霉头,她赶紧说∶“今日太晚了,我随便在王爷处挤挤就是,明日再商量,反正我住哪里都行。”
看雍亲王脸色依然是冷着,喜格才对她笑眯眯说∶“有年妹妹照顾爷,奴才也放心。今日刚到,晚上就有好几个下人病了,上吐下泻的,可能是疟疾。
冬日时后湖上了冻,现在虽已经化开,可有几扁舟在河心冻坏了,明早还要叫人处理。
奴才这一忙起来,难免伺候没有妹妹那么周到,好在现在有妹妹帮手。”
“这些事要你亲自去做麽,你有什么可忙的?”雍亲王皱眉看她一眼,“仔细些,若是疟疾就用药,若是痢疾,就快些挪到庄子上去。”
痢疾是会传染的,古时候医疗差,什么小病都可能要人命,自然不能让他们把一园子的人都传染了。
而疟疾也是古时候高发的病。
雍正八年,雍正便是得了一种病,有如疟疾寒暑交替,却又有所不同,用了疟疾特效药也是无用。
当时已经准备后世,甚至雍正自己也将传位遗诏交给几个大臣看过。
严露晞之前就因为他这病研究过疟疾。
所以她来到这里,迫切地想知道他怎么死的,真的很需要。
“用的是什么药?”她问,“我记得皇上曾经也是得了疟疾,后来外国传教士赠了一味金鸡纳霜,便治好了。”
“这样的药,你认为普通人能得?”雍亲王觉得她添乱,“不过,那是康熙三十几年的事,你都还没出生,竟能知道。”
严露晞只能唬他∶“我大哥哥研究医理,有时候会提起这些。王爷,毕竟是人命,求您派大夫去看看,捡点药材吃下,救救他们,我可以出药钱。”
他也逐渐放下刚才的事,说∶“你倒是体恤下人。不过你这话说得,我硕大的王府,连这点儿救命钱还要你一个弱女子掏体己才肯给麽?”
也只是故意那样说,“叫人去看看,再来回禀。”他又补充道。
严露晞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她又阻止∶“现在夜黑风高,若是来来去去出点事儿便不好了。若是疟疾只需要看方子中有没有青蒿便知是否对症。”
后世的屠呦呦院士从青蒿中提取的青蒿素,就是专治疟疾的。
雍亲王好奇∶“你竟懂医方?”
“〈肘后备急方〉里不是写了嘛,治寒热诸疟只需青蒿一握。”
见二人聊起来,喜格偷看情绪缓和了的雍亲王试探道∶“奴才自是没有妹妹的聪慧,只知道安排些粗笨事。
下午我们到时听说弘旺病了,明日奴才是否差人过去看看,到时皇上问起也好应答。”
“病了?”雍亲王着急得站起来,“可有说如何的病?”
“只是听说,想来大夫肯定开了药,我想着安排几个人过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是。”
雍亲王吩咐陈福,“今日太晚了,她们又都剩些妇孺,夜里还是紧闭门窗得好。
你现在派人让大夫准备着,明日一早去为弘旺看诊,胤禩不在家,我们多替他照顾些。”
他说完话自顾自地往外走,严露晞向喜格行了礼后追出去。
真这么疼这个侄子,雍正朝怎么不见对人好些还把人送去了宁古塔冰雪大世界?
现在利益不冲突的时候倒是嘴上说得好听,也不想想宁古塔那种大雪纷飞的地方能好吗。
他眼神看着前方,仿佛那里有他要的东西,可噔噔追着他过去,只是一叶扁舟。
跟在他身后上船,摇摇晃晃地从水路往深柳读书堂去,水面层层涟漪,天边卷起层层紫灰色烟云,缓缓蚕食天上弯月。
美则美已。
她想象中,一定是铺满青石板的曲径通幽,再一个转弯,尽头的读书堂便从郁郁葱葱的柳林中浮现。
可惜从岸边进去是一条深深的回廊,幽静的圆明园漆黑一片,只剩前前后后的使女、内侍手中举的灯笼。
上次来圆明园时严露晞刚开始研究雍正之死,整个圆明园的郭然大公景区仅剩下空旷的围栏,上面写着每一个遗址建筑的名字。
那天微风阵阵,游客稀疏,她只感觉萧索,今日夜里再来,她却感到害怕。这么大的园子只住了她们百来号人,实在没有人气儿。
呜呜的风吹过,她抱着手臂追上雍亲王,“王爷,我听说‘圆明一切智’是圆明园的来意,那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圆明’呢?”
知识不仅能武装大脑,还能坚韧精神,强壮身体,只要她开始动脑子就不会害怕任何牛鬼蛇神。
“戒、定、慧。”雍亲王的回答很简单。
“要戒什么呢?”她感觉自己恐怕难得智慧了,她连玩手机都戒不掉,若不是在这个世界没有这些东西,她每天可能床都不想下。
“不偷盗,不邪淫,远离妄言绮语,你已经做到了。”
他说自己已经做到“戒”了,严露晞惊喜道∶“那定呢?”
一行人抵达寝殿,陈福推开门,屋里早就点了蜡烛,融融烛光终于让今夜不那么刺人。
他进门坐下,“知止而后有定。”
她赶紧跟上,替他摘掉帽子,在他耳边问∶“这……不是〈大学〉吗?”
他撑住膝盖坐得板正,周围人如何忙碌他也是一动不动。
习惯了被人这样事无巨细的照顾,阐述佛理也是一副本应如此的模样,“世间真理,本就是相通的。”
“那‘止’又怎么解释?”
他觑着双眼看她不够,还一头站了起来,她眼神随着他而流转。
严露晞刚来时将自己的指甲剪得很短,吟雪很不高兴,说了她好几次,她只能留了长指甲,这会儿就翘着手为他解扣子。
“你可知〈优婆塞戒经〉中的香象渡河,截流而过?”
严露晞摇头,手上动作都停了。
“香象过河是从奔涛滚滚中截断洪流,横身而过。香象只是人的化身,而我们人的谷欠念就如滔滔江水。”
他看着她满是求知的双眼,呢喃低诉:“立于洪流,犹人立天地之间,不定则乱。你记住,不得定,就守不住戒。要荣辱不惊,放下我执,方能始终。”
沉静的读书堂飘来竹尖划过芭蕉叶心的沙沙声,就像两具灵魂在虚空深处钟鼓共鸣。
严露晞被那声音敲得站不住脚,要坦诚灵魂,这太赤丨裸。
长指甲按在雍亲王的脖子上,印出了甲痕,她忙不迭赔罪,“王爷赎罪,我刚才听得太认真,没注意到伤了王爷。”
陪着说了好一会儿话,雍亲王的心情好了一些,“这算什么伤,你也太小瞧我了。”
虽有所缓解,却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他命人带她熟悉房间,自己去了浴室洗漱。
等雍亲王前脚刚走,吟雪就满是不高兴∶“福金,您不是说,我们到了王府,是王爷身边人,以后也可以像老爷、二公子一样,为民请命。
可是为什么这两个月您好像变了个人,下午你见着那些老百姓,就只是问我一句家里有没有人吃不上饭,也没说让王爷想想办法。”
府里的使女要嘛是宫里选秀赏的,像年露成亲时宫里就赏了两个官女子秋和兰给她。
或是府上的家奴投充,还有些只是来当差一段时间。
只年露是雍王府唯一一个八抬大轿进来,还自己带着个家里的丫鬟,在王府属于独一份。
但这对严露晞来说却是个麻烦。
因为吟雪从小照顾年露,很清楚年露的一切,所以她总是有意避开。
原来,吟雪对她是有所察觉的,白装了。
“我才嫁进来,任务是当妻子,总不能王爷一来,我就和他说朝堂的事儿吧?”
而且她本来就没打算管闲事,历史有它自己的进度。
“那你也没做到妻子的本分啊!甚至几次……”吟雪发现自己失言了,生生将前几次她偷跑的事咽下去。
严露晞觉得自己做得很好了,不说举案齐眉,那雍亲王对自己确实不反感吧。
“李侧福金院儿里的丫头来打探过好几次了,我都不敢跟人说,王爷到我们那儿,只是跟您躺在被窝里聊禅理。”
原来这才是她话中真意!
“你你你,干嘛偷听我们私房话啊!”
严露晞瞬间红了脸,两个人整夜诉说彼此的灵魂深处,这件事实在太私密。
他们究竟是用什么身份在摩擦着彼此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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