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才落下没多久，堂外便响起迅疾的脚步声。
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跃过门槛冲进来，用以遮光的青纱帐被风带起，上上下下晃了两下，还没等江泠反应，那人“扑通”一个大礼跪在地上，在江泠惊诧的目光中紧紧握上他的手。
“殿下，殿下！”云吉颤抖着语气，抬起那双激动得好像要流泪的眼睛，以一种极其骄傲、极其真诚的口吻说道，“闻说殿下欲谋大事，我带着兵马来了！”
“啪嗒——”
“你说什么！”
江泠又惊又骇，猛地站起，袖口带翻案上的玉盏。名器破碎发出刺耳的悲鸣，江泠眼前发黑，一阵一阵地晕眩，他强压下怒火，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一顿一顿道：“你、带着、兵马、来、京师？！”
你是不是在找死。
云吉便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是，不是。”
“我昏头了，”云吉一拍脑袋，从地上爬起来，向着江泠长身拜道，“我说的是章将军麾下的青州军，经草民这半年的斡旋，今时今日，青州三万兵马悉归殿下矣。”
大惊之后，就是大喜。江泠对军权觊觎已久，自上次徐献徐将军被陛下勒令留在京师养病之后，江泠便如折一臂膀，在军中再无助力。大概是曾经有过，因此失去就变得格外让人在意。
江泠听闻此言，自然十分心动，心道，青州兵马威武雄壮，在朝中的地位不可谓不重要，若能得到，何愁拉不下东宫啊。转而又想，这一州之军，好则好矣，却十分烫手，若被父皇知道，恐怕会招来猜忌。再者，如此威武之师，他遥领青州刺史时尚且不能得到，今日怎会落入这酒囊饭袋手里，怕不是什么人的奸计。
江泠心中思绪百转，面上却从容不迫，他垂下眼睛，居高临下看着云吉，平静的话语中渗出一点凉意：“今海内安定，四夷宾服，我有什么大事可图。”
云吉惊了一惊，连忙道：“是殿下之近侍张谦说与我听的。”
云吉垂首献上一枚鱼符，语气恭谨谦卑，嚅嚅开口：“殿下莫怪，殿下久不见我，我心中着急，才去问张公的，张公被我灌醉了，才会将这等机要信息告诉我，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江泠垂眼一看，这鱼符油光发亮、古拙稚朴，确实是青州军的军符，于是高看了云吉一眼，淡淡收回目光，却冷笑一声，拂袖将他甩开，“蠢材！也不知在这儿捏的什么谣言，空口白牙就要污蔑我，来人，给我打出去！”
云吉失魂落魄地被打了出去。
看门的仆人见到原本体面的年轻人满身脏污地出来，摇了摇头，含笑道：“看来先生没有报偿成功呐。”
云吉眼中有泪，靠着门弯下腰来，怨愤地锤了锤一侧的石头，仰天悲泣道：“殿下负我，殿下负我哉！”
江泠安坐家宅之中，遥遥听着院外传来的模糊哭泣，眼中未有动容，他屏退左右，只留下一个贴心的近侍。
江泠吩咐说：“去跟着他，不要让人看见。”
——
春日气候变化万千，黄昏时候下了一场雨，绵绵细雨一直下到天黑。深夜时候，京师一座繁华的酒楼里，迎来一个失魂落魄的客人。
小二看他衣衫湿透，眼神空茫不似正常人，本不欲让他进来，展眼又见到客人衣袖暗处，以金线织就的朵朵茶花，便料定这是一位很有格调的世家贵族，赶忙将人迎了进来，还给他献上干净的衣装、帛布，以供他擦发换衣。年轻人却拒绝了，只要了两壶酒。小二看这位贵人如此懂事，不让人操心，也不为难他们，便松了口气。
然后，他就意识到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酒过一半，诸客宴饮正酣时，一楼角落处传出断断续续的泣音。
一身青衫的年轻人以箸敲碗，悲怆唱道：
“兰若生春阳，涉冬犹盛滋。”
“愿言追昔爱，情款感四时。”
“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
……
众人心生怜悯。
这原来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可怜，可怜。
于是忍着不耐听他唱了一炷香，直到他眼泪流尽、嗓音嘶哑，年轻人不再唱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锤桌板的声音。
年轻人此时已是烂醉如泥，恍如醉玉颓山，眼中渐渐染上水红的颜色。
他没力气喊了，又絮絮叨叨诉起苦来，一者说道他这半年过得如何艰难，一者又说自己遇人不淑，说到最后，又哭又笑，泪流满面。
“我走错路了啊！跟着太子殿下岂不是比跟着三殿下有前程，嗝……他不识我！是我、是我错了……他为何不能信我！”
小二听得头皮发麻，“哎呀！郎君！哎呀！”他连忙上去想要阻止，却撞倒另一个给人上酒的跑堂。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小二再抬头，已见不到刚刚哭闹的年轻人了。
——
次日，云吉在一间干净的屋子里醒来，被褥是织锦的，屋内熏了兰草香。
他的衣裳已经被换过了，身上也被清洗过。
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帮自己换衣清洗，原是件让人不自在的事，但云吉自幼金贵，习惯了被人侍奉，于是没觉得有什么。
他倚在榻上，以指作梳，倦懒地梳了梳散乱的长发。
阳光照下来，照在那双清艳而冷淡的眼睛里。
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年轻人垂下手来。
少顷，江泠从门外进来。
云吉急急地下床。他的手先一步被江泠握住。
江泠认真地望向他，说：“卿宿醉酒醒，好生坐着吧，不必行礼了。”
云吉垂下眼睫，言语中似有怨气，说：“殿下不是不信我。”
江泠坐在榻沿，语气真诚，与他推心置腹：“昨日我与先生交谈时，屋内有旁人安排的细作在，因而才冷言冷语开罪先生，让您受委屈了，先生为我筹谋半年，才换得青州之兵，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先生。”
却不是为了检验我的真心、倾吞青州的兵马吗。云吉听得想笑，面上却被感动得眼泪汪汪，他紧紧握住江泠的手，上下摇晃两下，道：“草民所做所想，皆是为了报答殿下的知遇之恩，何足言谢，殿下如此，真令草民惭愧，殿下真仁主也！”
江泠大喜过望，见他脸色苍白，心中也生出一丝真情，慨叹道：“先生莫如我之冯谖呐！”
“冯谖”轻轻地笑了。
二人一酬一酢，主从尽欢。
江泠私宅中发生的小事，闻青轻不知道也不在乎，当然，如果她知道，也不会在意其中所蕴含的政治斗争。
她只会惊讶一下，然后对那个长得好看、行事却荒唐的青年说：
——师兄此来，怎么不给我带礼物。
然后青年就眨眼对她笑一笑，说：时候还早，何必心急呢，等我在京中赚些钱财，就带轻轻去买好吃的。
“兰若生春阳，涉冬犹盛滋。”
“愿言追昔爱，情款感四时。”
“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
出自汉《玉台新咏》佚名，这里以美人喻君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章 第 63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