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还在生气吗？
蔺扶嘉想，应该是没有的。
她那晚的情绪，本来是打算预留给他的。可谁能想到后面还发生了其他事。
那点被拒绝的不愉快，跟那件事比起来，根本不够看的。
她的体腔，全被那股锋利到只是稍微想起，就会被割一道口子的烟气装满了。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哪还能装进其他东西。
蔺扶嘉猜自己应该是摇了头，因为下一秒，宋颐紧接着就是一句——
“那为什么不联系我？”
她一瞬间觉得好笑。
为什么要联系你？
她现在怀疑宋颐病了。
比起她，对方也许更需要躺在床上输液。
“你有去看过医生吗？”
她真诚发问。
宋颐听完就笑了：“你在说我脑子有问题？”
蔺扶嘉没吭声，但也没摇头。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宋颐深深吸了口气，眼睛也跟着轻闭了下。
不是被她话语重伤。那个样子，倒更像是接下来的话十分难以启齿，他在挣扎，决定要不要说。
蔺扶嘉正要让他有话直说，别藏着掖着，就听宋颐忽然嗓音沙哑地开口：
“嘉嘉，做不了恋人，朋友也做不成吗？”
他语气低沉，脸上的笑意，几乎也在一瞬间散干净了。
宋颐一直都是意气风发的，蔺扶嘉还从未见过他颓唐失落的样子。
抛开暗恋对方这层关系，相识三年，他们处得不错，平时几乎从来没有红过脸，每逢过节还会互相送上贺礼。按道理，她应该摇头，亦或者安慰对方。
可她却没有这样做。
蔺扶嘉本想问他为什么一直拒绝自己，话语出口却变成——“你为什么想跟我做朋友？”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猝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在意别人的看法了。
宋颐最初听闻这句话，整个人先是一怔，而后慢一拍地反应过来。
目光望住她许久，才开始面容略带一点严肃地罗列为什么想跟她做朋友。
——因为蔺扶嘉明媚、阳光、生机勃勃，讲义气、对朋友总是仗义相助，尊师重道，敬爱老小，拥有一副好心肠，关爱动物。哦，还要再加一条拾金不昧。
面对强权，蔺扶嘉勇敢不惧；对待弱小，蔺扶嘉热心帮扶。
老师们都说蔺扶嘉是心地善良的孩子，难得见这样心思纯真的人。
......
他一边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去而复返，眸光亮晶晶的。
非要形容的话，乍寒还暖最为恰当。
每听他说一个理由，蔺扶嘉就止不住地脸红一下。
说来说去，这人嘴里讲的全是优点。
她有点听不下去了，连忙抬手将人打断：“停、停下来！。”
她忍不住小声嘀咕：“你这说的是我吗？”
宋颐听见了却像是没有听到，分外固执，坚持把夸赞她的话说完。
“......最重要的一点，蔺扶嘉十分可爱。”
他的眼睛对上她的，嗓音低而沉缓地说：“没人不想跟这样可爱的蔺扶嘉做朋友。”
这句话搭配他温柔的声线，简直好听到犯规。
耳根像有团火在烧，蔺扶嘉一瞬间脸色爆红。连忙抬起手臂挡住下半张脸，只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她小声哀求：“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青春期的男孩，总爱逗女生玩儿。哪怕宋颐今年已经年满十八，身体正处于少年往男人过渡的抽条期，但当面对蔺扶嘉的示好，仍绕不开骨子里的那点恶劣。
对方已经求他不要说了，手臂没有遮住的地方依稀可见下方皮肤绯红。少女明明是羞涩难为情，偏他还要问上一句：“怎么，嫌我说得不好？”
这一句话，直接让蔺扶嘉变成煮熟的虾，浑身上下全红了。
宋颐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嘴里却仍不放过她。
“嘉嘉，你脸好红啊，是不是发烧了，你等下啊，我去帮你喊下护士。”
说着，作势就要从椅子上起身。
蔺扶嘉是真被他吓着了。
以为人真的要去找护士，连忙从床上坐起来阻拦。熟料起得过于凶猛，没坐住，身体摇摇晃晃，往一边倒去——
眼看就要压到扎针的那只手，关键时刻，宋颐从椅子上站起，极为迅速地将她捞进怀里，才避免一桩悲剧发生。
两人的身体因此碰撞在一起。
受到他们牵连，身下的床也跟着一震。
医院床的质量毕竟比不过家里。
车轮摩擦瓷砖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其他两床的病人听到后都朝这边看过来。
蔺扶嘉心有余悸地搂着宋颐的腰，一口气还没顺完，后知后觉察觉到什么，当即将人往外一推，脸埋下去不说话，柔顺的发丝瀑布一般向前倾倒。
几缕顽劣的发蹭到宋颐的手背。
乍起的酥麻痒意一路上蹿天灵盖，半边身子好像都失去了知觉。
终于意识到过火，宋颐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下，随即转身扬手将床帘拉上。
淡黄色的绒布一隔，白炽灯的光芒瞬间被遮去大半。外面这个时候已经天黑，高挂天边的星子微微闪烁，星光微弱而渺小。
从亿万光年前散发的星芒穿过大气层，透过玻璃窗投射进来，淡微的闪耀还不足以照亮这片天地。
视野瞬时陷入一片昏暗。
蔺扶嘉紧张地抬头，手下意识前伸，触碰到一团温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宋颐的手。
于是迅速把手撤回。
宋颐视力很好，几乎很快适应黯淡下来的光线。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开口想说些什么，嘴唇无声翕动，没有找到更好的话题，最终只好放弃。
倒是蔺扶嘉，在适应骤然变暗的环境后，突然嘟嘟囔囔说了一句：“我快被你害死了。”
对此，宋颐没有反驳。
他轻嗯了声，手指无意识捏紧裤缝，声音很轻地跟她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音落地，气氛陡然变得沉寂而诡异。
蔺扶嘉缓缓躺回去，盯着微亮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出声开口：“吊瓶是不是没药了？”
乍起的声音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涟漪圈圈向四周扩散开。
宋颐刚坐下没多久又从椅子上站起来，凑近滴管看了一眼剩余药量，语气没什么起伏地答道：“是没有了，我去找护士帮你换。”
“那你快去。”
蔺扶嘉早就受不了两人之间的气氛，闻言立马催促他离开。
经过刚才这一遭，两人显然已将早前护士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
宋颐踅身往外面走，蔺扶嘉正要松一口气，就见人走出两步后忽然停了下来。
宋颐只拧回来半张侧脸。
他身前有灯。光源自他头顶罩下，于眉骨连接处凝聚出一团深窝。
那抹暗影蓄在离他眼睛极近的地方，极其幽暗，像一个黑洞。再明亮的光影都靠近不了那里，仿佛只要稍稍接近，就会被漩涡卷走吞噬，从此囚l禁在暗无天日的深渊，永远不见光明。
蔺扶嘉不小心掉落进它织就的陷阱里，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床单上摩挲那处线条。
忽听人道。
“把我加回来，蔺扶嘉。”
她抬眼望去，恰好撞进那片深潭。
-
删掉宋颐微信一事发生在那天飞机上。
当时她不仅将那张照片永久删除，顺手也把宋颐拉进了黑名单。
她本不应该如此决绝。
像宋颐认为的那样，当不了恋人，起码他们还可以做朋友。
这个世界上一帆风顺的爱情很少，得偿所愿的人也没有很多。宋颐只是拒绝了她，不代表他们将来一辈子不会再有牵扯。
不过是多一次拒绝，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对方没有女朋友，她还喜欢他，继续追求又何妨？
她本来是这样的。
但自从经历过那个夜晚之后，有些东西悄无声息发生变化。
她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全方位渗透。
现在的蔺扶嘉对待万事万物的态度是：既然得不到，那就算了。
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一直保持不变的呢？
永恒这个词固然美好，只可惜离她太遥远了。
她现在懒得连手都不想伸，如何能够到那弯明月？
宋颐让她把他加回来，她其实不想。加回来，然后呢，想干什么呢？现在的他身边应该不缺人围绕才对。
哦，不对。
说错了。
宋颐身边，从始至终都不缺人。
他是耀眼的风，只出现在白天，一现身便会迎来无数喝彩，众人欢庆的鼓掌声能够将他淹没。即使在夜间降临，也只会和煦柔婉。
撕裂一切这件事对他来说太难。
就算他这道风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也会有无数斑点绮丽的蝴蝶，呼扇着轻薄的翅膀朝他飞进。
扑火其实是飞蛾一直在做的事。
蝴蝶偶尔做起来，也不遑多让。甚至还要较对方疯狂。
幻想以最渺小之躯，企图被他摧毁，而后踩着满地尸骸，又满心喜悦地被他亲手重建。
曾经，她是其中一员。
-
当然，没拗过宋颐，最后还是加上了。
这人叫完护士以后回来坐到她旁边，亲眼盯着她点同意。确定两人真的加上好友后，甚至还发过来一条消息试探。
蔺扶嘉盯着那条自我介绍，少见地没有克制住情绪。
她以眼神询问：您是有病吗？
宋颐很聪明，联考排前十的大脑并不是摆设。
读懂了她的意思，比脸大的手掌‘啪’地一声盖她脸上，指尖扣住轻晃了晃。
“给我改备注。”
他语气里带着笑。
蔺扶嘉二话不说，单手灵活地给他改成‘神经病’，遂将手机屏幕熄掉，警惕地塞到了身下。
她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你就不怕我继续跟你表白吗？”
“怕什么。”
宋颐低头不知道在手机上捣鼓什么，随口回了句：“你要表就表呗，反正我又不喜欢你。”
蔺扶嘉合上双眼，深呼吸了几下后，才有那个力气睁开。
“宋颐，你真是个混蛋。”
她骂。
宋颐对此评价完全不在意，付完钱后退出外卖软件，站起来抻了个懒腰。
余光扫见床上的人嘴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揉她头的动作像摸狗。
“安了，嘉嘉。你放心，身边如果出现优秀的男生我一定给你介绍，你就别在我这棵树上吊死了，好吧？”
他双手合十，做了一个拜托的手势。
蔺扶嘉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就讨厌。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烦人呢。
令她不曾想到的是，这还只是宋颐的初级烦人形态。
更烦人的，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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