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池很大,横纵各约十里的一个巨坑,还未等见到里面情形,灼灼热气已经蒸腾着扑面而来。
这是一处天然的熔炉,岩浆从地下喷涌上来,穿过剑池中纵横的裂隙,蜿蜒漫过密密麻麻的利剑当中。
剑池中到底有多少把剑,没有人知道,也数不出来了。这些剑一把把融化,再随着岩浆退去而冷却。
空桑山有几位内修高手常年在此镇守,以阵法调动剑池内的灵力汇聚,是为以阵炼剑,是空桑山的不传秘法。
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直到阵眼中的物质经受百年的锤炼汇聚成型,再由长老们撤去阵法,请剑出炉。
此等盛况,即便是修士命长,一生也难见几次,因此四周已经汇集了许多人。
姑若遗顶着热浪站在剑池边缘,能看到正中一柄利剑悬垂于半空,细长的一根,在赤红的熔岩之上闪烁着静谧幽光,凌厉非常。
它睥睨万剑,明明没有面容,却透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傲气。
生于凡铁,淬于岩浆,脱颖而出,众剑仰望。
剑是如此,人又何尝不是?
姑若遗看着它,突然心念一动,竟觉得自己有些像他。
旁人看你站在巅峰,只道你天赋异禀,其中的种种煎熬辛苦,跟谁也说不出口。
恐怕只有剑才能懂你三分。
姑若遗低头摸了摸无往生,当年它也是这样等在那里,然后到了她手中,陪着她走过了百年岁月。
三万多个日夜,只有它。
朋友是它,家人也是它。
甚至自己就是它。
其实练剑是很辛苦的。
她却不曾觉得辛苦,说来也怪,她对剑有一种渴望,手里握剑立刻就想练剑,本能一般。摒弃了七情六欲,连悲喜都忘了。
她十几岁学完道衍六十四剑,悟出剑意,师父极为激动,说前无古人,后也再难有比肩者,当即起身前往空桑山求剑。
她那时也激动了吗?
师父把无往生交给她的时候说过,这是当世最好的剑,嘱咐她好好练剑。
神兵成了本命剑,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她骄傲过吗?
时间太久,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她像一把剑一样活着。
她用神识扫过剑池四周,大小门派加上散修,不下万人,其中大半都佩着剑。还有那些被众星捧月着的前辈大能,他们都是这样吗?
一复一日地驯化着手中剑,让它和自己浑然一体。
亦或是,让剑驯服了持剑的人。
自从她醒来,情绪上一直在发生改变,她不讨厌这些变化,现在甚至在想,这是属于她自己的那部分正在苏醒。
苏醒是危险的。
剑修的直觉向来很准。
手腕一抖,姑若遗将无往生横在面前,轻轻抚过。
“你也是不容易。”她轻叹一声。
谁想要做什么,来就是了。
她站住不动的这段时间,谢恒已经开始带人选地方安营扎寨。
作为师兄和师伯,他在外面向来很注意照顾师妹和她的徒弟们。因此选了一处还算凉爽的地方,从储物袋里取了一个帐子撑了起来。
“你们进这里来。”
帐子虽简单,但是谢恒用剑划了一圈,将水汽凝结在帐子四周,倒也隔绝了不少热气。
冯玉柔领着五朵花坐进去,灼人的热感立刻减轻,舒服了不少。
“多谢师伯!”
“师伯真好!”
五朵花纷纷感谢,声音甜美如蜜,谢恒听着心里极为熨帖。
刚听人说,这剑几时能成没有定数,就连是否能够成功都不一定。曾经也有过三次意外,临出炉的时候,剑体突然断裂。这把剑看着又薄又脆,已经有人预测这次铸剑大会恐会以失败告终。
不知还要等几天。谢恒见师姐还在剑池边守着,想起师妹提醒过自己,师姐也是个女人,最近师姐确实也变了很多,于是扬起嗓子冲姑若遗喊了声:“师姐!还要等几日,过来坐会吧!”
姑若遗转身,见他们都在一处,便也举步向他们走去。
刚走两步,便听一个苍老声音从对岸传来:
“你便是艳阳剑传人?这把无往生可还顺手啊?”
这一声不是什么密语,穿过喧闹的人群,清晰地传到姑若遗耳边。
姑若遗停住,回头看去,对岸一个小亭子里,有一个老头在看自己。
鹤发鸡皮的干瘦老人,眼神闪着精光。
姑若遗点点头,回了一个“嗯”字。
有几个空桑山的人不满,“艳阳剑确实厉害,可也太傲慢了些。我们鸿煊长老年长她多少辈,竟然这样敷衍。”
“就是,连声谢也不会说,这可是长老炼了一百年的剑,让她用算是便宜她了。”
这些声音不加掩饰,自然一会儿就传遍了剑池四周。
姑若遗并不理会,冲那长老点点头,准备回谢恒的帐子里。
突然,一道剑气自后背袭来,姑若遗反手一挡,脚下立时烟尘四起。不过眨眼间,叫嚣的攻势被她引入地面,震出一条入地半尺深的裂缝,蛇行般冲入剑池,最终化作岩浆里的一个泡泡,噗地一声,再没有了踪迹。
整个剑池,鸦雀无声。
片刻,鸿煊长老长叹一口气,“后生可畏啊。”语气中似有欣赏,又有点莫名的羡慕。
“我记得无妄来的时候,说他弟子不足二十岁。他等了八年,等到了无往生出世。唔,老夫再给你加上一百岁……啧啧,也比司马通那个老小子年轻了好几百岁。他可没有你接招的这个勇气哟。”
姑若遗转身站定,被震裂的虎口有血渗出,她左手拇指随意抹过,伤口立时愈合复原。
她刚刚没有用灵力,全是用腕力施为。当然,也是因为她察觉到这缕小打小闹的剑气没什么恶意,便也想小试牛刀。
还成,她对自己练体的成果还算满意。
姑若遗冲亭中人拱拱手,对方夸了自己,算是给他一个回礼。
“咦!”冯玉柔捂住嘴小声惊叹,忍不住和徒弟们嘀咕:“你们大师伯,当真是变了不少,要是放以前,她可不会跟别人抱拳,搞这些俗礼。”徒弟们不懂,只抻长了脖子往外瞧,她们对这个师伯实在没有什么印象。
众人屏息,等着看空桑山的长辈还要怎么教训这个桀骜不驯的艳阳剑传人。
姑若遗也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再出招,便回身走入帐中。
司马鸿煊身边的剑童有些不忿,噘嘴嘟囔着:“真是便宜她了。”
司马鸿煊呵呵一笑:“怎么着?你还想去和她比划比划?”
剑童涨红了脸,“我、我现在自然还不行。您等一百年再看!弟子定要给老祖出这口气!”
能选来给司马鸿煊当剑童的,天赋自是一等,出身也不会差。
有抱负是好事,司马鸿煊也不想打击自家徒孙,笑笑没说话。
只是那笑容里,有淡淡的忧伤。
天纵英才,姑若遗这样不二出的天才,孤傲一点,他倒没觉得有什么。
只是再过一百年又是什么样子,他恐怕是看不到了。
修士动辄几百上千年的寿命,还是总是有人贪生,用尽手段寻求不死。他原本不理解,如今走到寿数尽头,竟也开始畏惧了。
他盯着那顶小帐子,门口的帘子已经放下,从外看着不过普普通通而已。但是他知道,那门帘微动,牵动着数不清的人心。
反手就能动九山。
这份力量,只属于年轻人了。
他没想错,大家表面上恢复了刚才热闹的样子,其实暗地里都在盯着道衍青布帐子,期盼着有谁敢去请教一二,感觉那里随时都可能有情况发生。
空桑山宗主司马通正同友人坐在神剑阁小酌。神剑阁共一十八层,就像司马家森严的等级一般,最上面这一层,要持宗主令才能进入。因此宗主谈个大事,会个密友,都是在此。
“你家的这位老祖有千岁了?”章闻道喝了一口杯中酒,不等人答,先赞起酒来,“难怪你要我带鸾鸟灵喙杯来,极寒地的酒,确实凛冽,若没有这杯子,怕不是要冻伤。”
司马通四十几岁的模样,其实已经活了六百余年,但是容光焕发,毫无颓态,比对面小了几百岁的章闻道还要轻盈一些。他闻言哈哈一笑,略显猥琐得凑上前来,“正是这个道理!我也是偶尔得了这一坛,据说这酒不仅能长修为,还能让你在房中更为生猛,肃清老弟可得注意啊。”
章闻道含笑不语,又小啜了一口。
肃清老弟这四个字,有点说道。
章闻道,道号肃清,惯用一柄长风剑,自称要肃清九山。旁人见他,会称真人,亲近长辈才唤他肃清。章家在西境钤山天青派,不仅在西境一家独大,便是在九山之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宗门。他爹是掌门,不过近些年已经不怎么管事了,如今能在章闻道面前称长辈叫他肃清的人,可不多了。
所以司马通这个老狗,既放不下身段尊称晚辈真人,又不敢真的托大,差着几百岁也好意思叫老弟。章闻道心里觉得可笑,这人当年跟他爹就是称兄道弟,如今这声“老弟”落到他头上了。
“好酒。这对杯子留在司马兄这里,再有这样的美酒,小弟还要来讨一杯。”他也不客气。
司马通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赶忙道:“诶,你喜欢,剩下这些都带走就是!我平素清淡惯了,借你的杯子喝一口尝尝鲜罢了。”
他瞄一眼镜幕,“对了,你刚才问到老祖,我还真不甚清楚,约是有吧。老了老了,不知怎么和道衍这个小丫头较了把劲。”
章闻道取下随身带的竹筒,倒了几滴清液入口中,似乎要除一除酒气,“你没见她那剑,无往生,你们这位老祖最满意的不就是这把剑。”
他看向镜幕的眼神莫名有些阴沉,“他当年是先答应了钟律吧?结果钟律没等来,倒是给了他徒孙。”
司马通不清楚这事,他恨不得离这个剑池远远的,“呵呵,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们这位老祖常年坐镇剑池,甚少和我们这些晚辈来往。”刚刚司马鸿煊叫他老小子,他也不觉得受了什么屈辱——
只要别再让他去守这个剑池,他愿意永远当老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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