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庄园那晚像一场高浓度的淬火。沈静宜那句“门槛是人定的,也是给人迈的”,和江珩那句冷冰冰的“看你”,像两把锤子,交替敲打在我那点刚刚冒头的、虚浮的自信上。
回城的车里,依旧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是之前的紧绷或尴尬,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各自咀嚼着什么的凝重。
江珩把我送到栖云路47号门口,没下车,只是降下车窗,看了我一眼:“下周三,‘浮光’画廊有个开幕,主理人是我斯坦福的学妹,这是邀请函。”他递过来一张素白的卡片,“想去就去。”
说完,升上车窗,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入夜色。
我捏着那张触感细腻的卡片,站在初秋微凉的夜风里,看着车尾灯消失的方向,心里清楚,这又是一次“认路”。
“浮光”画廊,我知道,是近几年崛起最快、以眼光前卫和运作手段高超著称的新锐画廊。它的主理人,据说是个背景深厚、手腕灵活的年轻女人。
江珩的学妹。
我扯了扯嘴角。他还真是……不遗余力地,把我往这个圈子的核心地带推。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是以一种搏命的状态,扎进了工作和创作里。瀚海那边的项目不能松懈,画室里的新系列更要抓紧。那幅被江珩“砸”过又“还”回来的画,成了我主要的攻克对象。我在那片刺目的白和倔强的金线之间,添加了更多细腻的、流动的中间色调,试图在决绝与挣扎之间,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过程依旧痛苦。常常对着一块颜色发呆半天,又或者画上一整天,最后又全部刮掉。但心态,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崩盘。沈静宜的话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江珩……他像个冷酷的监工,从不给予肯定,只是不断地抛出新的“路标”。
我参加了“浮光”的开幕。那位学妹主理人,叫秦语,果然是人精中的人精。她对我热情周到,言谈间对江珩满是亲近和推崇,但涉及到专业和合作,分寸拿捏得滴水不漏。她看了我带去的作品集(主要是那个镜面装置和一些近期的小幅创作),评价很客气,但也直指核心:“林小姐的作品很有力量,但风格还在形成期,市场定位需要更精准的策划。”
我笑着点头,心里明白,这是场面话,也是实话。
类似的活动又参加了几次。有时是江珩给的门路,有时是瀚海那边带来的机会。我像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跌跌撞撞地闯入这个光怪陆离的名利场,学着辨认面孔,揣摩言辞,收敛起所有不必要的情绪,努力扮演一个沉稳、有潜力、值得投资的“青年艺术家”。
累。是真累。
但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视野被强行拓宽,认知被不断刷新。那些曾经觉得高不可攀的名字和资源,渐渐变得具体,甚至触手可及。
我和江珩的“画室晚餐”依旧在进行。频率没变,氛围却似乎有了些微妙的不同。我们开始会聊一些行业动态,某个艺术家的新作,或者某家画廊的运营策略。他依旧是那个言辞犀利、一针见血的评论者,但我不再只是被动地听,偶尔也会提出自己的看法,甚至反驳他。
有一次,我对他推崇的某个极简主义雕塑家表达了不同意见,认为其作品“过于冰冷,缺乏人性的温度”。
他当时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我一眼。
隔周,他带来一本那个雕塑家的早期作品集,翻到一页,指着一件明显带有表现主义痕迹的、略显青涩的作品:“这是他二十五岁时的东西。”
我看着那件与后期风格迥异的作品,愣住了。
“温度,不是没有。”他合上画册,语气平淡,“只是被藏起来了。或者说,被他选择性的‘杀死’了。”
那一刻,我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忽然觉得,我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
他不仅仅是个精于算计的商人,他对艺术,有着自己一套冰冷却深刻的逻辑和……理解。
时间在忙碌和这种古怪的“同居”(精神上的?)生活中飞快滑过。秋意渐深。
我的新系列,在经历了无数次推翻重来后,终于有了点模样。不再是单纯的宣泄或模仿,开始有了属于“林晚”的、更内敛也更复杂的表达。陈策展人来看过,评价是“脱胎换骨”。
就在我稍稍松了口气,觉得或许可以稍微放缓脚步的时候,江珩在一个周二的晚上,照常过来吃饭时,放下筷子,状似随意地提了一句:
“下个月,纽约有个‘亚洲新锐艺术发现展’,‘浮光’拿了一个推荐名额。”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看他。
他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平静地迎上我的视线:“秦语那边,还在犹豫推荐谁。”
空气仿佛凝固了。
纽约。“亚洲新锐艺术发现展”。那是无数年轻艺术家梦寐以求的跳板,是真正意义上走向国际舞台的敲门砖。
一个名额。秦语在犹豫。
我攥紧了放在腿上的手,指甲掐进掌心。
“知道了。”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江珩没再说什么,起身,像往常一样,去沙发那边喝茶,看杂志。
我坐在餐桌前,看着眼前没吃完的饭菜,味同嚼蜡。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这个系列快要完成,知道我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知道秦语手里的那个名额意味着什么。
他再次,把一个诱人至极、也艰难至极的“机会”,轻飘飘地,扔到了我面前。
这次,甚至连“我带你去”都没有了。
只有一句“秦语在犹豫”。
意思是,能不能拿到这个名额,看你自己的本事。能不能在纽约那个更大的“巢穴”里站稳,更看你自己的能耐。
压力如同实质,瞬间攫住了我的喉咙。
那天之后,我几乎住在了画室。最后的冲刺,修改,调整。我联系了秦语,委婉地表达了对那个项目的兴趣,并附上了新系列的作品小样和创作阐述。秦语的回复很官方,表示会“认真考虑”。
等待是焦灼的。
江珩依旧每周来吃饭,但不再提纽约的事。我们之间的对话,又回到了最初那种简短的、关于食物和天气的模式。仿佛那个重磅炸弹,从未被抛出。
直到两周后,一个周五的傍晚。
我刚刚完成最后一幅画的收尾工作,累得几乎虚脱,正坐在地上对着那几幅耗费了我无数心血的作品发呆。画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松节油和颜料未干的气味。
门铃响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开门。
门外站着秦语。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裤装,妆容精致,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林小姐,冒昧打扰。”她笑容得体,目光却锐利地越过我,扫向画室内部,“不请我进去坐坐?”
我侧身让她进来,心里警铃大作。她怎么会直接找到这里?
秦语走进画室,目光立刻被墙上那几幅新完成的作品吸引了过去。她没有说话,一幅一幅,看得极其仔细,眼神专注,带着职业性的审视。
我站在她身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冰凉。
她看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忍不住开口。
然后,她转过身,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无懈可击的微笑,但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林晚,”她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和……权衡,“你这批新作,比之前给我的小样,还要出色。”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尤其是色彩的运用和情绪的克制,”她走到那幅被江珩“改造”过、又经我手重生的画前,手指虚点着,“有一种……破而后立的力量感。”
她顿了顿,看向我,目光变得直接而锐利:“江珩哥的眼光,果然很少出错。”
我抿紧了嘴唇,没有接话。
秦语从手里的文件夹中抽出一份文件,递到我面前。
“这是‘亚洲新锐艺术发现展’的参展协议草案。”她看着我,语气平静,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浮光’的决定是,推荐你。”
我看着她手里的那份文件,白色的纸张在画室的光线下,有些刺眼。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成功了?我……拿到了?
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恍惚感。
秦语将协议放在旁边的工作台上,目光再次扫过我的画作,最后落回我脸上,笑容里多了几分真诚:“恭喜。准备一下,下个月出发。纽约那边,我会安排人接应你。”
她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转身干脆地离开了。
画室的门再次关上。
我独自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工作台上那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协议。
窗外,夕阳的余晖正好,透过高大的窗户,将整个画室染成一片暖金色,也给我那几幅新完成的作品,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
没有欢呼,没有眼泪。
只有一种巨大的、尘埃落定后的空茫,和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做到了。
靠我自己……吗?
我抬起头,目光落在多宝格上那个老留声机,落在墙角堆着的、江珩让人送来的进口泥料,落在沙发上他常坐的位置……
没有他,我或许连站在秦语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但没有我这几个月的搏命,没有这批最终打动秦语的作品,他铺再多的路,也无济于事。
我们之间,到底算是什么?
合作伙伴?投资人与资产?还是……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我猛地回头。
江珩推门走了进来。他像是刚从某个正式场合过来,还穿着西装,只是扯松了领带,手里拎着熟悉的食材纸袋。
他看到工作台上的协议,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地走进来,将纸袋放在餐桌上。
“拿到了?”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份协议,随手翻看了几页,然后放下。目光转向墙上那几幅画,仔细地看着,比秦语看得更久,更沉默。
最后,他的视线落回我脸上。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人的呼吸声。
夕阳的金光在他身后,给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边。
他朝我走了过来,停在我面前。
我们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隔着几个月来的挣扎、博弈、以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他伸出手,不是碰我,而是用手指,极其轻缓地,拂去了我脸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到的一点……干涸的颜料痕迹。
指尖微凉,带着他惯有的雪松冷香。
“做得不错。”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温和的语调。
然后,他收回手,转身走向厨房,像往常一样,开始挽袖子。
“今晚想吃什么?”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挽起袖子的、线条流畅的小臂,看着他走向厨房的、沉稳的背影,看着他开始熟练地处理食材……
眼眶,毫无预兆地,猛地一热。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满整个画室,温暖得不像话。
我抬起手,用力抹了一下眼睛,吸了吸鼻子,朝着厨房的方向,哑声回答:
“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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