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先……吃饭。”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与他整个人气质完全不符的小心翼翼,悬在画室温暖的空气里,像一根随时会断的丝。
我站在门口,行李箱的轮子还卡在门槛上,进退不得。看着他站在流理台前,手里还拿着一个滴着水的鲜红番茄,灯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惯常锐利、此刻却只剩下疲惫和某种……近乎祈求的眼神。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酸涩难言。
恨意早在纽约那个寒冷的阳台就被消耗殆尽,一路飞行的麻木和此刻眼前的景象交织,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踩在云端般的不真实感。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再看我,只是转过身,沉默地继续冲洗另一个番茄,水流声再次响起,试图掩盖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最终还是拖着行李箱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锁舌扣合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我没有去餐桌那边,而是把行李箱靠在墙角,自己走到沙发边坐下,离他,离那桌冒着热气的饭菜,都有一段距离。
画室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还有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雪松冷香,几种气息诡异又和谐地交融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家的错觉。
家?
这个念头让我悚然一惊,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江珩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慢慢擦干手,然后端起那盘切好的番茄(刀工居然意外地整齐),走到餐桌前放下。他始终没有看我,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生怕惊扰到什么的小心。
摆好碗筷,他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些简单的菜肴上,半晌,才低声说:“不知道你今天回来……随便做了点。”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熬夜后的粗糙感。
我依旧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背影。那挺拔的、总是带着无形压迫感的背影,此刻在暖黄的灯光下,竟显出几分单薄和……萧索。
我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整个曾经兵荒马乱的过去。
他似乎终于耗尽了所有维持平静的力气,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瞬,然后,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却没有动筷,只是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低着头,像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饭菜的热气渐渐微弱。
最终,是我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怎么进来的?”我的声音干涩,没什么情绪。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依旧没抬头,声音闷闷的:“……密码没换。”
是了。当初是他送我回来的,也是我……自己把密码念给他听的。那些混乱的、不堪回首的伊始。
又是一阵沉默。
“在纽约……”他忽然开口,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艰难启齿的滞涩,“我说的那些话……不是真的。”
我抬起眼,看着他低垂的头颅,黑色的发丝柔软地搭在额前,削弱了他平日的冷硬。
“哪句不是真的?”我问,语气平静,连自己都惊讶。
他猛地抬起头,眼底血丝遍布,带着一种急切的、想要辩白的慌乱:“所有!说你……说你是投资,说你……缺男人……那些混账话,都不是真的!”他语速很快,像是怕慢一点我就会消失,“我只是……我只是看到那个人靠近你,我……”
他哽住,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种几乎将他焚毁的嫉妒和恐慌,最终只能颓然地再次低下头,双手插入发间,用力揪住,声音破碎不堪:“我失控了……林晚,我他妈就是个混蛋……”
看着他这副痛苦自责的模样,我心里那片冰冷的废墟,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不是原谅,而是一种……迟来的、筋疲力尽的领悟。
原来,强大如江珩,也会有无能为力、口不择言的时候。原来,那些伤人的冰锥,内核竟然是如此滚烫而……丑陋的占有欲。
“你确实是个混蛋。”我轻声说,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陈述事实的平静。
他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没有反驳,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我站起身,没有走向餐桌,而是走到那个一直盖着防尘布的畫架前。伸出手,缓缓掀开了蒙布。
那幅被他用白色颜料“砸”过,又经我手重生的画,显露出来。白色的背景上,金色的线条倔强地蜿蜒,新添的、更轻盈的色彩在其中流动,构成一种奇异的、破而后立的和谐。
我看着这幅画,看了很久。
然后,我转过身,看向依旧僵坐在餐桌前的江珩。
“江珩,”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记得你第一次把我带到这里,说过什么吗?”
他缓缓抬起头,猩红的眼睛里带着茫然和未散的痛楚。
“你说,这是镜子。”我走到他面前,隔着一张餐桌的距离,看着他的眼睛,“照见我的狼狈,也照见我的……可能。”
他怔怔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现在,镜子还在。”我指了指那幅画,又指了指他,再指回自己,“我们都看清了什么?”
他目光跟随着我的手指,最后落回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猫咪抓乱的毛线,有痛悔,有迷茫,还有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希冀。
“我看到了一个……用最混蛋的方式,喜欢一个人的……混蛋。”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也极其清晰。
江珩的瞳孔猛地放大,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而我也看到了,”我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释然,“一个被这个混蛋逼着,不得不长出獠牙和铠甲,最后……好像还挺喜欢现在这个自己的……林晚。”
空气再次凝固。
他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像是怕错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那双向来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巨浪,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小心翼翼、不敢确认的狂喜。
“所以,”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块堵了太久的大石,正在缓缓移动,“我们扯平了。”
我绕过餐桌,走到他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依旧有些呆滞的脸。
“现在,”我指了指桌上已经微凉的饭菜,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尽管声音还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混蛋,能先吃饭吗?我饿了。”
江珩像是被按下了播放键,猛地回过神。他几乎是慌乱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得椅子向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手忙脚乱地去拿碗盛饭,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地微颤。
我看着他那副笨拙得近乎可爱的样子,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忍不住,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很浅,却真实。
他盛好饭,放到我面前,然后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坐下后,却没有动筷,只是抬头看着我,眼神亮得惊人,像是要把我吸进去。
“看什么?”我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看起来还算顺眼的青菜,故作镇定地问。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活气:“看你。”
两个字,简单,直白,却让我的耳根莫名有些发烫。
我低下头,默默吃饭。饭菜的味道……其实很普通,甚至有点咸了。但不知为何,吃在嘴里,却有一种奇异的、暖融融的感觉。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画室里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彼此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城市的灯火透过窗户,在画室的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吃到一半,江珩忽然放下筷子。
我抬起头看他。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林晚,”他开口,声音比刚才稳定了许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们……重新开始,行吗?”
不是道歉,不是解释,而是……重新开始。
我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
重新开始?抹掉那些伤害、那些不堪、那些彼此折磨的过往?可能吗?
我看着他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几乎算是卑微的期盼,心里百味杂陈。
许久,我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然后才抬眼看他,语气平静:
“江珩,没有重新开始这回事。”
他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泼了冰水。
“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我继续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那些好的,坏的,疼的,笑的,都刻在那里,擦不掉。”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但是,”我话锋一转,看着他瞬间又绷紧的脊背,“我们可以试试……从这顿饭开始,往前走。”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重新燃起光,比之前更亮,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不敢置信的狂喜。
“不往回看,也不预设以后。”我迎着他灼热的目光,缓缓说道,“就……往前走。看看能走到哪儿。”
这大概是我能给出的,最理性,也最……勇敢的答案了。
江珩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不是他惯常那种冰冷的、带着算计或嘲讽的弧度,而是一个真实的、甚至有点傻气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好。”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往前走。”
他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最大的、看起来炖得烂熟的肉,放到了我的碗里。
“吃这个,”他说,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炖了很久。”
我看着碗里那块油光锃亮的肉,又看看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终于忍不住,也轻轻地笑了起来。
好吧。
那就……往前走。
看看这个曾经把我推入深渊,又亲手将我拉出,教会我残忍也教会我坚韧的混蛋,能和我一起,走出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画室里,灯火温暖。
留声机不知被谁按下了开关,舒缓的老歌再次流淌出来,萦绕在充满食物香气和颜料味道的空气里。
窗外,是这个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
而我们,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餐桌前,分享着一顿味道普通、却意义非凡的晚餐。
前路未知。
但至少这一刻,碗是热的,灯是亮的。
而坐在对面的人,眼神是真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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