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珩的指尖还停留在我唇角,那句“是镜子”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无边涟漪。不是陷阱,是镜子。照见我狼狈,照见我不堪,也照见那个被我亲手埋葬的、名为L.W.的灵魂。
老唱片的爵士乐不知何时停了,唱针划过唱片末尾,发出单调的沙沙声。画室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之间无声对峙的呼吸。
他收回手,直起身,那股迫人的压力稍减,但目光依旧锁着我,像在研究一幅刚刚完成、颜料未干的画作,评估着每一笔色彩的用意和最终效果。
“现在,”他开口,打破了沉寂,语气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冷静,“镜子给你了。画室也给你了。”
他目光扫过满室的画作,那些属于“过去”林晚的挣扎与呐喊。
“是要继续抱着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怨恨,当一只被拔了牙、只能在阴沟里呲牙的野猫,”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锐利,“还是捡起你的笔,把你丢掉的那些东西,一样一样,自己挣回来。”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极具冲击力的弧度。
“选择权,依然在你。”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如同来时一样突兀,迈着从容的步伐离开了画室。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将满室的阳光、尘埃、未干的泪痕,还有那个被撕开伪装、无所适从的我,一同关在了里面。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画室中央,背对着那幅只有背影的男性肖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冰凉的黄铜钥匙。
空气里松节油和灰尘的味道变得格外清晰。
选择权在我?
他每次都把这句话说得那么轻巧。
我慢慢走到最近的那个画架前,看着画布上那片浓烈到灼眼的色彩,那些扭曲的、仿佛在痛苦嘶吼的线条。二十二岁的林晚,在被现实第一次重锤后,是用怎样的心情,偷来颜料,捡来画布,在这里宣泄着她的不甘和愤怒?
而我呢?现在的我,被江珩用更残酷的方式,扒光了所有伪装,扔回这个充满“过去”鬼魂的地方。我该怎么办?
继续当那个拿着黑卡、处心积虑算计别人的林晚?那条路,看似被他斩断了。或者说,他让我看清了那条路的尽头,除了自我厌恶,一无所有。
捡起画笔?
我看着自己因为长期敲键盘、有些纤细苍白的手指。它们还记得怎么握住画笔吗?还记得怎么调和颜色吗?还记得怎么在空白画布上,赋予情感以形状吗?
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叫嚣,带着久违的悸动和……恐惧。
我害怕。害怕拿起笔,面对空白画布时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害怕画出来的东西,比不上这些充满生命张力的“过去”。害怕证明,那个曾经有天赋的林晚,真的已经被平庸的生活杀死了。
我在画室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手指拂过多宝格上冰凉的颜料罐,拂过那些蒙着灰尘的画框,拂过雕塑工作台上干硬的泥块。
最后,我停在那个老式留声机前。唱针还停留在唱片末尾,发出持续的沙沙噪音。
我伸出手,轻轻抬起唱臂,放回原位。噪音消失了。
极端寂静里,我听到了自己心脏缓慢而沉重跳动的声音。
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陈腐又熟悉的味道涌入肺腑。
然后,我走到一个空着的画架前,掀开防尘布。又从墙角堆放的材料里,找出一块尺寸合适的、绷好的空白画布,有些费力地把它架上去。
动作生疏,甚至带着笨拙。
我走到多宝格前,看着那些蒙尘的颜料罐,犹豫了一下,拿起一管钛白色,又挑了几管基础颜色。调色盘不知道在哪里,我找到一个边缘磕碰得厉害的旧瓷盘,勉强能用。
画笔……我打开一个落满灰尘的笔筒,里面插着各种型号的画笔,毛笔的,猪鬃的,有些笔毛已经干硬变形。我挑了几支看起来还能用的。
准备好一切,我站在空白画布前。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画布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我拿起一支中号的画笔,蘸了点松节油,又挤了一坨钛白在调色盘上,机械地调和着。
手有点抖。
脑子里一片空白。画什么?怎么画?
那些所谓的灵感,所谓的情感,在绝对的空白和巨大的压力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像个第一次拿起画笔的幼童,面对着一个过于庞大的世界,不知所措。
挫败感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看吧,林晚,你果然不行了。你早就不是那个能肆意挥洒的林晚了。江珩把你带到这里,不过是让你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无能和可笑。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想把画笔扔掉的瞬间——
眼睛的余光,瞥见了多宝格上那个相框。
照片里,那个年轻、张扬、眼神倔强的女人,或者说,是那个曾经的“我”,正隔着时光,透过玻璃,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笑容,看着我。
她身后,是堆满画作的墙壁,是阳光,是毫无畏惧的青春。
我的手指猛地收紧,握住了画笔。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可以,我不可以?
凭什么过去的林晚能在废墟上开出花,现在的林晚就只能躺在泥潭里自怨自艾?
一股强烈的不甘,混合着被江珩激起的、那点残存的血性,猛地冲上了头顶。
去他妈的江珩!去他妈的选择权!
老娘今天,就要在这块布上,画点东西!
不管画得好不好!不管像不像!
我猛地将调色盘上那坨毫无生气的钛白刮掉,重新挤上颜料。这次,我避开了那些安全的、灰暗的颜色,直接挤上了最刺目的镉红,最沉郁的群青,最跳跃的柠黄。
我不再去想构图,不去想技巧,不去想任何东西。
只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将蘸满浓郁颜色的画笔,狠狠地、几乎是带着泄愤的力道,戳向了那片空白的画布!
“唰——!”
刺耳的刮擦声在寂静的画室里响起。
一道混乱、粗粝、带着暴烈情绪的红色,如同伤口崩裂出的鲜血,骤然出现在纯净的白色之上。
难看。笨拙。毫无章法。
但我没有停。
我又蘸满了群青,胡乱地涂抹上去,覆盖,交织,让红色和蓝色在画布上厮杀、融合。
然后是柠黄,像一道突兀的光,撕裂沉闷的色块。
我像个疯子,在画布前挥舞着画笔,任由颜色泼洒、流淌、堆积。脑子里没有任何成型的图像,只有这段时间以来积压的所有情绪——被背叛的愤怒,被操控的屈辱,对苏晴的愧疚,对江珩那复杂难言的感觉,对未来的迷茫,对自我的厌弃……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手下混乱而有力的笔触,疯狂地倾泻在这块无辜的画布上。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混合着不小心蹭到脸上的颜料。手臂因为用力而酸胀,呼吸急促。
我不知道自己画了多久。
直到手臂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直到调色盘上的颜色被搅和成一团肮脏的灰黑,直到那块原本空白的画布,已经被一层厚重、混乱、色彩冲突极其激烈、几乎看不出具体形态的色块彻底覆盖。
我后退两步,踉跄着,看着眼前这幅……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一场色彩事故的“作品”。
毫无美感可言。只有宣泄过后的一片狼藉。
我喘着粗气,看着这幅丑陋的、疯狂的画,忽然间,很想笑。
看啊,林晚。这就是现在的你。混乱,不堪,毫无价值。
可是……
心底某个角落,却隐隐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解脱的轻松感。
好像有什么堵了很久的东西,随着那些疯狂涂抹的颜色,被一并泼了出去。
虽然留下的还是一团糟。
但至少,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空白。
我扔下画笔,看着满手斑斓的颜料,又看看画架上那幅不忍直视的“杰作”,最终,真的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在空旷的画室里回荡,带着点自嘲,带着点疯狂,也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劫后余生。
就在这时,画室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了。
江珩去而复返。
他站在门口,目光先是落在我沾满颜料的狼狈模样上,然后,越过我的肩膀,看向了我身后画架上那幅色彩奔放(或者说狂放)到极致的新作。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眼神里,没有预料中的失望或者嘲讽。
反而……掠过一丝极快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亮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停在那幅画前,静静地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我,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清晰的、带着某种满意意味的弧度。
“看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爪子,还没钝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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