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浔感觉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又回到了某年某月,饿得眼冒金星的自己站在溧水边,在要不要跳下去或要不要抢野狗的吃食之间反复思考。
连年战乱令他孑人一身,自己的父母除了留了一屋子破书给自己,连口铁锅都没能留下。
周浔无数次想,要不要把那些废纸燃了,烤狗肉吃。
然而饥饿终究没能打败心底里无名的野火,他没能吃上烤狗肉。
那些书也一卷不曾丢。
可是,自欺欺人是没用的,还是饿。
远远地,望着另一个自己为了一口吃食跟狗打架,梦境之外的周浔终于又回想起那段无能为力的时光,明明已经官拜梁国大将军,为何还是这般胆怯?
一块热气腾腾的饼子被塞进了自己手中,饥肠辘辘的周浔被饼子的热气迷晕了眼,突然就不想跳下溧水了。
那个名叫甘惑的人长着一对耷拉眉,两边唇角不自觉向下撇去,一副苦瓜相,好像全天下人都欠了他的钱。
然而就是这个脸比命苦的中年男人路过溧水河畔时,突发善心地丢了块饼子给河边的少年。
梁国城破之时,甘惑也还是个襁褓中的孩童,被无数人前赴后继地用**凡胎护在战火流矢之下,也被无数人寄托了虚妄飘渺的复国执念。
然而,这世上没有不曾被苍天辜负的人,身负凌云志或被凌云志牵强附会的甘惑,少年时也不曾想过自己这一生终是穷困潦倒,转瞬蹉跎而至中年,一脸落寞。
为什么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善意?也许见惯了这世上无数可怜人和狗打架,赶巧碰到了自己大发善心的时候。也许是看那少年太可怜了,跟狗抢食却连狗都打不过。
又也许,在陌生少年某一瞬的目光中看到了常言道的“少年心气”,蹉跎半生归来仿佛见到过去的自己。
那时候他在想些什么,也许只有天知道。
只是,甘惑至死也想不到,自己半生的郁郁不得竟然会和那块饼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梦境外的周浔眼睁睁地看着被一块饼子牵走的自己,像被牵走的一只小狗。
一块饼子换了一颗固执的忠心。
死生不易。
一阵肉香幽幽地传来。
将半梦半醒间浮沉的周浔拉回了实处。
周浔睁开了眼,面前焦香大肘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周浔:“……”
怪不得自己在梦里那么饿……
“醒了醒了,大王,我就说这招管用吧?哈哈哈哈哈……”
耳边传来一个大黑胖子炸雷一样的笑声。
“哟,不错不错,有点用处,没白吃干饭,肘子赏你了!”
传来一阵熟悉的女声,周浔正想辨别,却不想面门前的肘子擦着他的鼻尖被甩给了那大黑胖子。
原来那根肘子被吊在一根钓竿下,一甩一飞间,如同吊着一条大鱼,被那女人四两拨千斤连肘子带竿子扔给了旁人。
周浔满脸复杂地盯着那张脸。
“怎么着,小兔崽子被本王倾城容貌迷住了?”
萧忌揶揄着,爪子不老实地戳了戳少年的腮帮子,把塌上包成粽子的豆腐吃了个遍。
周浔没理她,一板一眼道:
“不杀我有何图谋?”
萧忌撤了爪子,默默遗憾这小子真没意思,却愈发恶向胆边生。
“图谋?你说呢周将军?当然是看中周将军的年轻貌美,来给本王暖床咯。”
周浔看着那张和自己差不多大年纪的脸,嘴里吐出的净是泼皮无赖流氓之语,气得一时间心血翻涌,呛咳出声,牵动了胸口钉着钢板的伤处,一时痛得浑身僵硬,冷汗如雨。
“不至于吧?”萧忌惊叹。
赵执彦方才出去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再回来时,就发现自己拼了老命救回来的人差点又要被玩死,脸色霎时变得黢黑。
把此人赶出去后,赵执彦慌忙为周浔施了两针。
“周将军何必自轻自贱,白白葬送了这一身惊世之才?”
赵执彦此人颇有世家公子的穷讲究劲儿,虽然早已跟随萧忌漠北落草为寇,骨子里仍是一副重礼重诺重情义的德性,打心底里佩服周浔这样的人物。
周浔缓过一口气来,对这位颇有些正经的陌生人并无反感,看对方衣着言语,以及与萧忌的相处态度,对此人的身份已猜得大差不离。
“得梁王知遇之恩,身无长处,却能掌梁国兵权,威震天下。周某怎能轻易背弃故主?将军不必白费力气了。”
“如今天下乱局,孰是孰非尚未可知,将军又为何偏执一方?梁王独占中都溧城,有称霸天下之心,却无容人之能,封侯拜相也好,开万世太平也罢,梁王终究不是周将军的归处,究竟意欲何为?又有何求?”
梁王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周浔一直都知道。
只是,梁王是第一个看见他的人。
看见那穷困潦倒与牲畜无异的表皮下,却炽热跳动的心。
周浔不语,半晌后缓缓问道:
“若有人要将军背弃北疆王,将军可听得?”
赵执彦默然。
“若有人看得上老赵,本王自然拱手相送!老赵,若得富贵,莫忘了旧主啊。”
萧忌本想偷听赵执彦到底有何妙计诱降木头疙瘩,没想到却看两个大男人叽叽歪歪半天,全是废话,愣是憋不住现了身。
“你你你……”赵执彦“你”了半天,再一次被气得拂袖而去。
萧忌无所谓地大笑。
“其六,中层将领有你的人吗?”
萧忌笑意不减地单刀直入,闲着的手作出六数模样,不待回应又道:
“若无亲信,不过是梁国虎符的借用者,空有大将军名义,若是常胜有利可图,人能为你所用是人之常情,若命悬一线,为何不能弃你而去?”
眼见一直淡漠的人神色触动,萧忌继续道:
“甘惑此人心胸狭隘,梁国本就群狼环伺,拜你为将只是形势所迫,国破家亡不过一朝一夕,却不想你居然真能年少成名。此时天下未定,梁国毫无根基,甘惑便开始想着卸磨杀驴。因为他怕了,他今年已年逾不惑,而你太年轻了。年轻到让他嫉妒,让他害怕。”
“以己度人……”
周浔喃喃。
萧忌粲然一笑,毫不留情地继续说出诛心之语。
“你觉得梁国还有你的容身之处吗?”
良久沉默。
“别跟他混了,没前途。”
周浔:“……”
“湘城的百姓如何了?”周浔哑声问。
“我若说都死了,你能如何?我若说都活着,你又能信么?”
周浔望过来的目光终于带了一丝不同。
“为人主君,受国之垢,受国不祥,承天下责,为万万人。”
萧忌的面容逆着光,如同那日殇山之巅,居高临下。
某一刻,周浔明白了,她是天生的帝王,终有一天会君临天下。
而他只是一个胸怀之中只能装得下一方天地的凡人,装了太多的感怀,便无法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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