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是一只三百岁的蛇妖。他在三百岁时化形，化了个唇红齿白，桃眼魅如丝的少年。一身素白衣衫如月华倾落，一颦一笑都是风情。
春来住在一颗千年的樟树上。每到了夏天，一圈圈盘绕在手臂粗的嶙峋枝干上，头坠下去，偶尔游过了蛙虫便如箭一样，“嗖”一下地伸了头，腥红舌尖一卷，便入了肚。冬日里，春来暖暖和和地盘蜷在树洞里，外头呼啸着风雪。春日惊雷阵阵，带着树洞轻轻地震动，春来被雷震醒，有些恼怒，歪着头龇牙咧嘴地朝外面惊天的雷声吐信子，仿佛在对例行公职的雷公电母表示不满。雷电当然不会停，于是只能蹭蹭蛇皮，又睡了。
夏日，春来**着双脚，坐在树干上，雪白的双脚不时摇晃着，不时划过水面，带起轻轻水声。水珠自雪白脚趾滴落，落入碧绿色的水面，荡开一圈圈小小的涟漪。水面倒映出一个火红的影子，少年眉眼含笑，桃花眼似春桃绽放，灼灼含春情，正举着一只李子，咬地脆响。
一颗石子砸到了少年头上，换来一声哎呦。一个翠衣少女从树丛间倒坠下来，在空中翻了个转，落在地面上，叉腰道：“你个懒虫，天天不修炼，到时候劫雷来了怎么办？”
春来撇撇嘴，含糊道：“大不了被劈回原型，重新作回一条小蛇，每天溅水穿蒿，饿了吃青蛙，渴了喝露水，无忧无虑，倒也比现在好。”
绿衣少女皱眉看了他一会，最终只道：“你啊……”
日子过得飞快，春来仍旧每日吃吃喝喝，玩玩睡睡，仍是一条快活的小蛇精。没等到天雷，倒是等来了一只白鹤。这日春来化了原型卷在树干上睡觉，忽然，空中传来一声鹤唳，树叶被什么东西破开来，枝叶摇晃，一阵狂风扫过来，激地春来打了个哆嗦。
身上一痛，再睁眼，就见着一只雪白的丹顶鹤，正伸长了优雅的脖子，脑袋歪扭着打量他。春来一身冷汗，几乎魂飞魄散，奈何平日吃喝耍懒，一点功力也没有，哪里挣脱得掉。此时才懊悔莫急，心想着没有早点听翠鸟姐姐的话，今日便要丢了性命了，心中想着，眼角便落下一滴泪来。
那白鹤抓了白蛇，见他怏怏的没有了神气，翻转着蛇身的爪子忽然不动了。春来心中哀泣，却忽的听见一个人声，清清冷冷的少年音色，似一阵清风扫过，朗然入耳：“世间天生万物，蛇蜥食蜉蝣，蜉蝣依藻沫，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过俱归尘土，又有何惧？”
春来听了这朗月清风一般的声音，正自恍惚，便感到身上忽然一松，一个面如冠玉、朗目疏眉的俊雅少年自轻烟中化形，一身白衣清冷，似谪仙降世。正把他捧在手间，凤眸中满是清冷。
原来这白鹤也是个有修为的，也难怪春来刚刚半点动弹不得。
春来心下微动，蠕动了一下蛇尾，软下声音，吐着信子向那玉面白衣的人求情：“你、你能不能放过我？”
“呵，看你表现。”
春来正要问什么叫“看你表现”，就已经感到身上一松，垂眸一看，便看见自己那对雪白如藕的脚。加在他身上的法力已经撤去，他便化了人形。白衣人立在纤细树枝上，如履平地般轻盈矫健，留给他一个清冷的背影：“从今往后，这里便是我的洞府了。”
春来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荒唐，他在这颗樟树上活了百年，一朝睡醒，差点丢了小命也就算了，自己居住了百年的洞府也要被人抢了去。瞬息之间想的竟不是生杀的大事，却是有些呆愣地坐在树枝上，望着那白衣人影，脱口而出道：“……那我呢？”
白鹤回过头，凤眸微眯：“你嘛，就做我的仆人。”
什么！？春来目瞪口呆，活了三百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抢人家屋子还顺带强占主人家这么无耻的行径，当即就撒丫子想跑，谁聊刚走出去一步，脚踝就被什么东西一拉，狠狠摔在了树干上。垂眸，就见一根细细的半透明丝线，散发着淡淡雾光，一段紧紧系在自己右脚踝上，勒出了一圈红，另一端收在那人左手腕。微微一勾手指，那线便被牵引着一动，脚踝上传来炙烫般的阵痛。凤眸眯了一点，里面幽光闪动：“别想跑哦，我只说考虑不吃你，没说一定。”
春来跌坐在原地，瑟瑟发抖，仰视着白衣冷面的人，不敢再动一毫。
*
白鹤领着他在千年巨樟的枝丫上走着，樟叶茂密，枝干盘错纠葛，挡住了大部分阳光，幸存者穿过间隙，在枝干上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微风一过，樟叶间便传来此起彼伏的轻响，如铃如珮，清悦动人——是风铃。这些风铃各式各样，由各色的坚果壳和小石子串成，系着五颜六色的彩绦，风一吹，如同五色流霞升起。不止有风铃，还有红色飘扬的翎羽、璀璨金黄的迎春、招摇鲜艳的杜鹃……仿佛把整个春原都搬了上来。
白鹤跟在春来身后走着，越走，眉头便不自觉皱起来，偶尔一瞥的凤眸中是好不遮掩的嫌弃。
“这些花也太俗了，这是什么……草环？”
“……你捏这个干什么？”
“丢了……这个也丢了……”
白鹤一边走，一边对自己新收的奴仆发号施令，当然，常常是抬抬下巴或是动动手指，简单地命令道，好似多一句解释都是废话。春来闷声低头走在他身后，每拿下一个风铃，或是丢掉一个他亲手做的花环，那双桃花眼便会红上一分，到最后，双眼蓄满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仿佛再一眨，就会下起雨来。
白鹤又指上一个花环，冷冷道：“丢了。”
那是一小串风铃花，编着淡黄色的彩丝，坠下许多淡粉嫩黄的小水晶，被光斑一晃，便折射出五颜六色的棱光，绚烂可爱。春来对着那一串风铃看了又看，取下来放在手心摸了又摸，终于抬起头，唇抿成苍白的一条线，双眸闪动着忐忑，声音很小，怀抱着一丝期许，眼睛里面的雾气仿佛要盈溢出来：“这个能不能不丢……我做了好久的。”
白鹤不为所动，只是视线慢慢凝集在他手中紧紧攥着的东西上。春来心中升起了几分期许，可下一秒，那冷冷的声音便传来，毫不费力地打碎了他的幻梦：“丢了。”
这声音比先前还冷上几分，春来觉得凝在自己头顶的视线有些冷森森的，多了几抹寒意。
春来咬咬牙，终于扭头，一狠心把那串风铃丢下了树梢，只是回过头，那双桃花眼耷拉着实眼角，里面氤氲着盈盈的水汽，眼尾红了，瞧着十分委屈，再没有了往日飞扬跋扈的神采。
两人在树梢上走了一圈，把树枝上那些五彩缤纷的花环和各式各样的风铃摘得差不多了，白鹤凤眸中终于流转出一抹笑，看上去满意不少。两人往树下走，又挪走了几座堆砌在树干下的小石垒。这些石垒各有千秋，有些石头缝隙里还插着几朵小白花，毋庸置疑这些又是春来几百年积攒下的杰作。
前年巨樟傍水而生，其下是一个澄澈如镜的湖泊。一座用秋千从樟树上垂落，悬于湖面上。这座秋千用藤蔓搭建而成，上面编织着各色小花，衬着绿叶，花瓣在微风轻扬下微微颤动着。春来走在前面，似乎是想挡住白束的视线，然而这么大一个东西，哪里是挡的住的。白鹤一眼就看见了那座秋千，冷冷的视线扫过去，察觉到春来保护的姿态，俊美的凤眸微眯。
白鹤刚要开口，春来那对桃花眼就眼巴巴瞧了过去，眼尾红红一片，眼眶中渐渐凝蓄起水光。原本舒展的眉毛耷拉着下垂，几乎碰上眼角。白鹤几次要开口，瞧见那人越来越红的眼睛，终于道：“……留着吧。”
不出所料，就瞧见那双委屈的桃花眼亮起来，原本那点水色化作了一潭春水，正熠熠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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