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醒过来,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树洞。
洞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睁开眼,就见白束拿着一个药碗往从床边起来,瞧见他醒过来,冷冷暼过来,丢给他一句话:“不怕死,下次尽管再试试。”
说完便往石桌走,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留下。春来看见他碗里的东西,青色的黏膏状物,已经被挖走一点,右手捏了一个竹篾片。春来感到脚踝上凉丝丝的,低头一看,便见右脚踝被勒出来的那一圈血红已经被淡淡的青色覆盖,黏黏稠稠的,有些不舒服,却很凉,遮盖了原本的疼痛。
从那以后,春来便再也没动过逃跑的念头。
只是,脚踝上的桎梏如影如随,仿若附骨之疽般紧紧粘在他身上,让他逃不脱、跑不掉,从此囚于名为“白束”的牢笼。一想到那人故作清高的眉眼,那人高高挂起的笑,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想着想着,心中便生出股阴戾与不甘,何时才能摆脱此人呢?何时才能重获自由呢,重新做他无忧无虑的小蛇精呢?
这些心思春来潜藏在心底,却是万不敢表露出来的。偶尔的溜出来,脚踝便被狠狠一扯,皮肤烧起火来。春来被扯得闷哼一声,抬眸,就瞧见白束微微勾着手指,指尖是那根半透明的白线。绝美凤眸微微眯起,淡色的薄唇间,是意味不明的笑。
苍色的瞳孔看进来,深深看进他眼底,霎时他便心如擂鼓。
白束平日对他不闻不看,只对他发号施令,真是拿他当仆人对待。春来曾经想,自己如是哪日死在了外面,定也换不来对方的一丝触动。
他同这人相处了百余年,从不见这人脸上一丝的喜怒哀乐。永远是那样一张冷冰冰的眉眼,仿佛化不开的千年寒冰。刚刚来到大樟树的时候,便有不少妖怪找上门,企图同这位新领主抢夺这一块洞天地府,白束挥挥手将人赶了出去,面对对方“我一定会回来的”“你给我等着”等的侮辱示威言语毫无触动。
此事过后,白束的名声传出去,便有一堆祈求他庇护的小妖看来拜访,一堆堆礼物送上来,白束一脸淡漠地叫春来收下,然后便勾勾手指,关了洞门,徒留门外的小妖目瞪口呆。小妖不死心,下次由来,这一次带上了更灿烂的笑容、更贵重的礼物,白束依旧面无表情叫春来收了,依旧关上了洞门。门外的小妖骂骂咧咧,门内的白束端着一盏新茶,眉目没有一丝变化。
骂了许久,白束啜了一口茶水,忽然皱了皱眉。春来胆战心惊,以为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却见对方把茶盏伸过来,道:“怎么有茶梗?”
春来伸头过去一瞧,果见一根枯绿色的茶梗浮在表面。
春来替门外的小妖感到悲哀。
白束来到大樟树,偶尔带着春来着罗浮山上走动,日子久了,便有不少小妖暗许芳心,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水里的陆地的,一句句告白停在耳里,一封封情书送上来,白束一开始还能听人讲上几句,只是面无表情支着颔,视线垂落,手上转着杯盏,却不知听没有听。待人说完,他便抬眸:“说完了?”
告白的妖精红着脸点点头,一脸忐忑地揪着衣摆。
白束点点头,道:“哦,说完了就走,这里不是食栈。”
诉衷肠的妖精愣在原地。随后气愤、羞恼、怒骂、泪眼涟涟……换不来白束一句温言,那人的眉眼仍旧冷冷淡淡的,手一摆,叫春来关上了洞门。
白束的心似大樟树下那方碧潭,无波无澜,大风拂过也只有一层微浪。春来曾经以为,这人就如罗浮山顶的千年寒冰,永远捂不热、晒不化,高高挂起,仿佛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触动他的一分一毫的情绪,直到那天……亲眼所见。
那日春来去罗浮山脚的小镇买一些吃穿用度。出发时还是晴空万里,回来时就已经见了阴,黑压压的乌云一片,笼罩着大地。
春来抱着一堆油纸包,堆得高出他半个头,一路上走得慢吞吞,颇为吃力。走着走着,就感到左眼睑上落了一滴雨,抬眼一看,黑云如海浪般翻滚,来势汹汹。
心知这雨不久要至,春来瞧见不远处有一颗大树,树冠浓密,正好可以用来躲雨,于是抱着一大堆东西慢慢地往那里挪。
怀中的油纸包们摇摇晃晃,如春日的嫩芽一样摇着头。春来刚走出去几步,就撞上个东西,他毫无防备,“哎呦”一下被撞倒在地,油纸包裹散落一地。一抬头,就见三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鼻子比一般人大上许多,又瘪又宽,一对长而微翘的粗牙从两边厚如腊肠的嘴唇挤出来,露在空气里,泛黄而恶臭——是三只豪猪妖。
这三只猪妖不晓得是化形失败还是塑形如此,身上都保留了一部分的妖形。最左边那个,右耳被砍断了一半,软软地耷拉在脖颈边;最右边的那个最瘦,似个柴火棍,两只手过了膝盖;最中的这只人高马大,脸上有一条蜈蚣似的疤,从眉骨下一直延伸到下唇。三人抱着臂,正居高临下看着他,春来看到他们身后舞动的猪尾巴,正在……赶蚊子。
这三人明显来之不善。春来在罗浮山上三百多年,偶尔也听妖兽们谈起过几个妖中土匪,此三人,虽没有把土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浑身上下的气质却已经足够让人警铃大作了。
春来被撞倒在地,只是抬头望了这三只猪妖一眼,就立马低头去捡包裹里散落出来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白束吩咐他买的,此人素来洁癖严重,一点点脏灰便要给他寒冷似冰的眼神。
一个包裹掉地后散开了,数十来个李子滚出来,一个滚啊滚,滚到了为首猪妖的脚边。春来趴在地上,就要去捡,那颗李子却忽然被一只大脚踩在了地下,一点一点被踩得变形,流出嫩绿色的汁水。
这是白束最喜欢的东西,偏偏罗浮山没有,春来就只能去山下的小镇买。春来知道白束挑口,素来喜欢说三道四的找他麻烦。这些李子,可是他跑了大大小小好几个摊子,一个个精心挑选出来的。那个滚出去的李子,就这么被随意地践踏在脚下,一点点被踩烂,变成一堆烂泥。
春来心头火起,眼中腾地烧起一团火,站起来,朝那只猪妖吼:——“你干什么!”
刀疤脸的猪妖嘴角挽起一抹笑,慢慢抬起了脚,举到春来面前,还左右摇了摇,仿佛在给春来展示一样。春来还没反应过来,猪妖的笑意忽然换为一股狠色,一脚踹在了他心口上。
春来毫无防备,只觉肋下一阵剧痛,仿佛什么东西断裂了,碎进肉里,戳着一阵阵疼。春来被踹得仰倒在地,背脊一阵火辣辣。接着,一只大脚踩在了他心口,死死压着他。刀疤脸猪妖一点点弯下腰,往他脸上吹了口气,眸色深不见底,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哟,这不是春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搭在他脸上那只手让他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忍不住往后缩了缩,神色警惕地望着他,咽了口唾沫:“你……你认识我?”
此话一出。三个人先是对视了一眼,随后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一样,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他们脸上露出些戏谑,眼色有些嘲讽和好笑,居高临下望着春来。
“罗浮山上谁不知道,大樟树的春来,被一只不知哪来的白鹤抢了洞府,还给人当小厮,天明天晚地跟在人屁股后面跑。”
“诶,春来,我先前就稀奇,大樟树那么好一块地,怎么就被你给占了,不会是——你早就给人主人家守着的吧……”
“一条蛇天天跟在鸟后面跑,还没见过这么上赶着给人当奴作婢的,哈哈哈……”
春来的心蓦的一沉,这一下就说中了他的痛处。
他吃吃喝喝了三百多年,一朝被人抢了洞府,还给人当小厮,天天腆着脸亦步亦趋地跟在人身后跑。白束挥挥手,他就得笑着凑上去,巴巴地等人吩咐;白束睨他一眼,他就出了冷汗,一点不敢出声。偶尔的不顺意,就要遭那人的冷脸眼刀,每晚连一块睡觉的好地都没有,只能依偎在洞门边——当真是窝囊至极,也可怜可笑到了极点。
只是有些事情想在心里,跟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又是不同。这些话到了春来耳里,就是一根根尖刺,刺进他肉里,扎的一阵阵疼。白束予他的痛,正如阴雨里的潮气,初时不觉,随着日夜一点点沁入心脾,等冷风来时,便是刻骨铭心的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