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暮春总笼着层化不开的雾,乌篷船碾碎满江浮萍,惊起的白鹭扑棱棱掠过黛瓦白墙。岸边垂柳垂入水中,与倒影纠缠成墨色的网,风过时,檐角铜铃发出细碎声响,像是谁在暗处低笑。
船头绿衣丫鬟踮脚系着纸鸢,双丫髻上的红绸随江风翻飞:“小姐,这味道闻着怪呛人的。”她揉了揉鼻子,杏眼里泛起水雾。
舱内捣臼声陡然加重,浅粉襦裙的少女指尖泛白,白玉簪下散落的碎发粘在汗湿的额角。她盯着木臼里黑紫色的粉末,腕间银镯撞在瓷碗边缘,发出清冽的脆响。花瓣与毒草的汁液混着沉香木屑,在绢帕上凝成诡谲的漩涡。
“别多问。”少女嗓音冷得像淬了冰,捣杵重重砸在臼底,溅起细小的毒香粉尘。她垂眸将粉末团成丸子,苍白的唇抿成直线,发间玉兰花的香气被刺鼻的药味绞碎。丫鬟缩了缩脖子,却见少女忽然抬眼,眼底翻涌的暗潮比江水更深:“看好四周,别让人靠近——”话音未落,毒香丸已捏得紧实,泛着幽幽冷光
“停船。”声音依旧清冷如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丫鬟慌忙扶住摇晃的船舷,少女已理好被风吹乱的鬓发,粉纱襦裙下藏着淬毒的银簪。她弯腰时,珍珠流苏温柔垂落,掩盖住眼底迸发的阴鸷:“岸边有株品相极好的白芷,正适合配新制的安神香。”
刚踏上潮湿的泥地,忽有衣袂声破空而来。少女抬眼,只见黑衣男子手持白芷逆光而立,刀刃般的下颌线滴着湖水。她指尖骤然收紧,掐进掌心的刺痛却让笑容愈发温婉:“公子好雅兴,这白芷......”
“既是小姐想要。”男子抛来白芷
江风卷起陆南枝鬓边碎发,她垂眸望着掌心完整的白芷,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根茎处湿润的褶皱。对岸炊烟袅袅升起,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暗潮——这味药引,本该是毒香最致命的一环。
“公子慷慨。”她指尖灵巧地解开腰间绣着并蒂莲的浅粉香囊,绣线在暮色里泛着珍珠光泽,“这是新制的鹅梨帐中香,安神助眠极好,还望公子收下。”声音清冷如泉,广袖下的手指却微微发颤。
黑衣男子抱臂而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几乎要将少女笼罩其中。他眉骨如刀刻,眼尾微挑,盯着香囊冷笑:“不必。”墨色衣摆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姑娘留着哄自己玩吧。”
陆南枝的笑容僵在唇角,睫毛轻轻颤动。白玉簪下渗出冷汗,却仍保持着世家小姐的端庄仪态。她将香囊缓缓收回,忽然轻笑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森冷:“是小女唐突了。”说着将白芷小心收入袖中,“既如此,他日若有需要,公子可随时来寻。”
转身时,珍珠流苏扫过手背,留下细微的刺痛。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听着身后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这江南的春夜,果然和她的毒香一样,看似温柔,实则致命。而那个男人,倒是比她想象中更难对付。
“靠岸”
船舷抵着岸边青石发出轻响,陆南枝攥着白芷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铃儿踩着跳板上前,杏眼盯着她泛白的指节:“小姐,那黑衣公子看着好生凶......”
话音未落,林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粗布短打的少女跌跌撞撞扑来,灰扑扑的裙摆沾满泥浆,鬓边唯一的木簪歪斜欲坠。她死死攥住少女的粉绸袖口,掌心的薄茧蹭过绣着并蒂莲的锦缎,手腕上褪色的红绳随着颤抖轻晃:“姐姐救我!后头追来的人要杀我!”
陆南枝垂眸凝视那只布满倒刺的手,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腕间银镯与对方磨得发亮的铜铃铛轻轻相碰。芦苇荡深处传来踩断枯枝的脆响,她忽然屈指捏住对方手腕,指甲深深掐进对方皮肉:“松开。”声音依旧清冷,却像是裹着腊月的寒冰。
广袖如流云般漫过两人头顶时,淬毒的银针已滑入掌心。陆南枝将怀中之人用力推开,白玉簪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谁的狗没牵好?”她望着逐渐逼近的黑影,忽然将沾着白芷汁液的指尖抵在唇畔,“脏了我的香,你赔得起么?”
“来不及了!”灰衣少女猛地拽住她的手腕,粗粝的掌心几乎要掐进肉里
还未等陆南枝反应,两人已跌进人声鼎沸的荷街。蒸腾的热气裹着糖炒栗子的焦香扑面而来,糖画摊的转盘吱呀作响,小贩举着荷叶包的糯米糕穿梭叫卖。灰衣少女将她推进挂着荷花灯笼的巷口,后背重重撞上油腻的砖墙。陆南枝望着对方涨红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新染的蔻丹被蹭花了,像极了未成型的毒香里晕开的血。
荷街的烟火气扑面而来,糖画摊的焦香混着胭脂味呛得人发闷。少女后背抵着油腻的砖墙,浅粉裙裾扫过墙角发霉的木牌。她垂眸望着被拽皱的袖口,忽然低笑出声,银镯随着颤抖的肩线撞出细碎声响。
“妹妹力气好大。”她抬眼时眼尾弯成温柔的弧度,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暗芒,指尖轻轻抚过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腕,“能拖着我跑过三条街,倒不像是被追得走投无路的人。”
灰衣少女喘着粗气,褪色的红绳滑到手肘,露出青紫的勒痕:“姐姐救命!他们真的会杀了我......我,我见姐姐穿着富贵,定不是普通人家,才来求您帮助的。”
“杀你?”
陆南枝屈指挑起对方下巴,白玉簪在灯笼下泛着冷光,笑容愈发甜美,“可我怎么觉得,妹妹藏了半块碎玉在鞋底?”她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对方耳畔,“再不说实话——”广袖下的银针抵住对方腰侧, “这荷街人来人往,少个把人,怕是连血都冲不净。”
灰衣少女猛地僵住,掌心的薄茧在颤抖中蹭过女主冰凉的手背。被银针抵住的腰侧渗出冷汗,她却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铁锈味才哑声道:“那是......是阿娘临终塞给我的。”声音破碎得像秋风里的残叶,“她说收好玉就能保命......”
陆南枝垂眸望着对方泛红的眼眶,笑意仍挂在唇角,却冷得如同腊月霜雪。银簪轻轻挑起对方凌乱的鬓发,簪尖停在跳动的颈动脉旁:“既是保命的东西,为何会招来杀身之祸?”她突然扯住对方褪色的红绳,“说清楚,是玉有蹊跷,还是你这双眼睛,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灰衣少女的喉咙剧烈滚动,被银簪抵住的肌肤泛起青白:“我本是倚翠楼的洒扫丫头......半月前阿娘突然塞给我这玉,说‘千万别让人知道’。当晚她就......”喉间涌上的呜咽化作颤抖,“第二天管事说阿娘失足落了水,可我在她袖角摸到了血。”
她猛地攥住陆南枝的袖口,粗布与锦缎摩擦出细碎声响:“一定是有人杀害了阿娘!”
见陆南枝不说话灰衣少女的膝盖重重磕在砖墙上,她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褪色的红绳缠住女主冰凉的指尖,“三天前新科状元回乡省亲,当晚就死在花楼厢房,怀里还搂着兰心姐姐的尸首......”
兰心?那个倚翠楼的摇钱树,死了……
女主垂眸凝视那枚蒙尘的残玉,银簪在灯笼下划出细碎寒光。她屈指掐住少女下颌,指甲几乎陷进皮肉:“状元郎暴毙,花楼姑娘横死,你攥着块不知来历的玉被人追杀——”嘴角勾起的弧度愈发冰冷,“倒像是话本里编排的阴谋戏码。”
“是真的!”灰衣少女突然尖声哭叫,引来街边小贩侧目,“衙门的人来时,老爷房里的灯还亮着。我躲在窗下,听见他说‘玉不能落在别人手里’......”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踏碎石板的声响。她猛地拽住女主衣袖,粗布蹭过锦缎发出刺啦轻响,“求你救救我!兰心姐姐死得蹊跷,阿娘也......”
陆南枝突然捂住她的嘴,广袖下暗藏的银针抵住腰眼。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传来,她在少女耳畔轻笑,声音却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刃:“再敢扯动我的衣袖,就把你喂给巷口的野狗。”
灰衣少女双手紧紧抓着那只捂住她的嘴,陆南枝勾唇,猛的一松开,倒让灰衣女孩得了个踉跄。
“还有什么想说的?”
“现…现场有梅花印!”
灰衣少女的话音刚落,陆南枝指尖摩挲玉坠的动作骤然顿住。“梅花案?”她重复道,唇角勾起的弧度多了几分兴味,银簪在灯笼下转出冷冽的光,“上月扬州瘦马案、前月金陵书生暴毙案,现场都有半朵梅花印——倒是巧了。”
少女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您、您也听说过?兰心姐姐房里的青砖缝里,我亲眼看见......”她忽然噤声,盯着女主眼底翻涌的暗芒后退半步。
“接着说。”陆南枝屈指捏住对方下巴,迫使她仰起脸,“梅花印用的什么香料?”
“是、是沉水香混着鹤顶红粉末!”灰衣少女被掐得喘不过气,却死死攥住女主的手腕,“我在阿娘的梳妆匣里闻过这味道......她总说这是‘贵人用的香’。”
陆南枝本想继续问下去,糖画摊的转盘突然“咔嗒”卡住,蒸腾的热气里骤然漫进一股腥风。五六个铁塔般的汉子踹开街边竹凳闯来,领头的独眼龙敞着胸膛,虬结的肌肉上爬满狰狞刀疤,耳垂坠着的青铜骷髅随着动作晃出冷光。
“小蹄子!往哪躲!”独眼龙一脚踢翻糖画锅,滚烫的糖稀溅在青石板上滋滋作响。他缺了半截的犬齿泛着黄垢,狞笑时脖颈青筋暴起,“老爷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身后跟班们哄笑着围拢,脸上横着贯穿半张脸伤疤的汉子抽出腰间铁链,哗啦声响惊飞檐下麻雀。
灰衣少女浑身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掐进陆南枝掌心。陆南枝却垂眸盯着她发颤的指尖,银镯撞在对方铜铃上发出清越声响,忽然轻笑出声。她广袖轻扬,暗藏的银针在暮色里泛着幽光:“原来为了个丫头,也值得兴师动众?”
“这贱人生是倚翠楼的人,死是倚翠楼的鬼!”独眼龙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腰间弯刀出鞘半寸,寒光映着他通红的眼球,“识相的赶紧滚,敢坏爷们的事——”他扫过陆南枝腕间银镯,舔了舔嘴唇,“连你这细皮嫩肉的一起绑回去!”
陆南枝啧了一声。
杀他们,用这毒银簪倒让陆南枝有些舍不得。
陆南枝指尖勾出藏在袖中的香囊,唇角笑意愈发温柔:“既然想要人,那便拿命来换。”话音未落,她猛然扯破香囊,靛蓝色粉末如毒雾般爆开。
独眼龙猝不及防吸入一口,顿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他捂着口鼻满地打滚,眼球凸起泛着诡异的青灰,嘴角涌出白沫:“你……你这毒妇!”其余汉子也纷纷中招,有人抓挠着肿胀的喉咙,指甲缝里渗出黑血;有人瞳孔涣散,挥刀乱砍却将同伴的手臂削落。
灰衣女孩被呛得连连咳嗽,想要逃跑却被陆南枝一把拽住。少女苍白的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晕,望着在毒雾中挣扎的众人,轻声呢喃:“慌什么?不过是‘蚀骨香’罢了——三息攻心,五息烂肠。”她抬眼望向灰衣女孩惊恐的眼神,笑意不达眼底:
“记住,救你的从来不是菩萨心肠。”
街道上惨叫声渐渐平息,尸体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陆南枝优雅地抖落袖口的香灰,俯身捡起地上的半块玉:“走吧,别弄脏了我的新裙子。”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却让灰衣女孩背后渗出冷汗——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姐,方才杀人竟比秋风扫落叶还要狠绝。
日头毒辣,青石板路蒸腾着热浪。灰衣女孩垂着头,深一 脚浅一脚跟着陆南枝拐进荒废的城隍庙。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叮当作响,震落几片陈年积灰。
“他们……会死吗?”
女孩攥着裙摆,指节发白。
陆南枝正对着斑驳的照壁整理发间玉簪,闻言忽地转身。日光透过破漏的瓦片洒在她脸上,明暗交错间,那双桃花眼弯成月牙,笑声清脆如银铃:“放心,我哪舍得让他们就这么死了?”她从袖中掏出个琉璃小瓶晃了晃,琥珀色液体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最多也就是腹痛如绞、浑身溃烂七日,再吐三升黑血罢了。”
女孩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砖雕。陆南枝却步步紧逼,广袖带起的香风裹着白芷与毒草的气息:“怎么,吓到了?”她忽然抬手,指尖掐住女孩下颌,蔻丹鲜红如血,“你是不是想问我是谁?”
蝉鸣突然变得刺耳。陆南枝俯身时,白玉簪擦着女孩耳畔划过,声音轻柔却透着刺骨寒意:“记住了——我是能让你在这吃人的世道活下去的人,也是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催命符。”
看着灰衣女孩惊恐的表情,陆南枝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陆南枝指尖拂过少女乱发间歪斜的绢梅,突然将她拽入怀中。少女身上特有的药香混着毒草气息扑面而来,惊得少女浑身紧绷。
“从今日起,你便住我府上。”
陆南枝贴着她耳畔低语,温热呼吸扫过泛红的耳垂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话音刚落,女孩差点没站稳脚跟。
陆南枝突然轻笑:“连问个名字,都要把人吓成惊弓之鸟?”她指尖绕着对方褪色的红绳,眼尾泛起漫不经心的弧度,“说吧,总不能以后都叫你‘喂’。”
女孩瑟缩着别开眼,喉结动了动:“花楼里的人都喊我‘小杂役’……我、我没有名字。”话音落下,蝉鸣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她盯着对方绣着金线的裙裾,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陆南枝微微挑眉,忽然扯下鬓边一朵绢制白梅,随手别在女孩乱发间:“没有名字?那从今日起,你便叫‘知雪’。”她望着女孩怔愣的神情,银镯相撞发出清越声响,“雪落无声,却能覆尽脏污。”广袖轻扬,将半块玉拍进对方掌心,“跟着我,我带你查清梅花案,也让你堂堂正正活在这世上。”
知雪僵在原地,掌心的玉坠沁出冷汗。自从母亲死后,她睡过柴房、桥洞,却从未想过还能有个容身之所,有个名字。“为什么......”她声音发颤,“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有趣。”陆南枝松开手,广袖轻扬,裙裾上的金线牡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转身走向庙外,银镯碰撞声清脆如铃:“我倒要看看,这半块玉究竟能掀起多大风浪。”行至门槛处忽又驻足,回眸时笑意狡黠:“对了,别弄脏我的马车——你这身泥腥味,熏得我头疼。”
知雪望着那抹远去的粉影,伸手触碰鬓边绢梅。粗糙的指腹擦过柔软的绸缎,忽然意识到,从今日起,她不再是花楼里任人打骂的小杂役。她有了名字,有了容身之处,还有......一个或许能带她揭开真相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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