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整个侯府都陷入了沉睡,只有听竹轩,还亮着一盏孤灯。
今禾蜷缩在冰冷的床上,心中一片孤寂。
突然窗外,传来了一阵极轻的、叩击窗棂的声音。
“叩、叩叩。”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今禾警惕地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了戒备。
“今禾,是我。”
一个熟悉而虚弱的声音,隔着薄薄的窗纸,清晰地传了进来。
是兄长!
今禾猛地从床上爬起来,因久坐而麻木的双腿让她一阵踉跄,但她顾不上这些,跌跌撞撞地跑到窗前,颤抖着推开了窗户。
清冷的月光瞬间涌了进来,照亮了窗外那道清瘦的身影。
沈今凌穿着一件厚厚的狐裘斗篷,他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几乎与身后的月色融为一体,像一张易碎的纸。他的身边,只跟着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恭敬地立在几步开外。
他看着今禾红肿的眼睛和狼狈不堪的模样,那双一向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充满了怜惜。
“表兄?”今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声音嘶哑,“母亲不是说你……”
她想说“你不是快不行了吗”,可这两个字太过残忍,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没事。”沈今凌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但这笑意却比哭还要让人心碎,“母亲她也有难言之隐”
他示意老仆在院外守着,自己则扶着窗沿,翻身跃入了房间。他的动作,虽然轻巧,但落地时一个明显的踉跄和随之而来的急促喘息,都暴露了他此刻身体的极度虚弱。这绝非一个健康之人该有的姿态,却也远非一个“垂死之人”的模样。
今禾彻底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应该“病入膏肓”的兄长,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今凌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桌边,提起茶壶,发现里面的水早已冰凉。他皱了皱眉,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质酒壶,拔开塞子,一股温热的、带着药香的姜茶气息便散发出来。他将姜茶倒入杯中,递到今禾冰冷的手中。
“喝点热的,暖暖身子。”他柔声说。
今禾捧着茶杯,感受着那份透过瓷杯传递而来的温暖,却依旧处于巨大的震惊之中。
沈今凌在她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今禾,你是不是觉得,母亲很残忍,很无情?”
今禾没有说话,但她紧紧咬住的嘴唇,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不是的。”沈今凌轻轻叹了口气,“她只是……太难了。”
他看着窗外的月光,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你或许不知道,我们沈家,看似风光,实则早已是风中残烛。祖父曾是先帝的帝师,位高权重,但也因此,成了当今圣上心中的一根刺。父亲为人中正,不愿结党,在朝中更是举步维艰。整个侯府的荣耀,都压在我这个所谓的‘嫡长子’身上。”
“我自小体弱,这是事实。母亲为了我的病,求遍了名医,拜遍了神佛。她为了保住长房的地位,为了不让二房将我们母子三人吞得骨头渣都不剩,她只能变得比谁都强硬,比谁都冷酷。”
“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我,却让她失望了。”
“我记得,六岁那年,她曾偷偷去江南看过你一次。回来后,她把自己关在佛堂里,整整三天三夜。我偷偷去看她,看到她抱着你的一件小衣服,哭得肝肠寸断。从那以后,她对清芷,便加倍地宠爱,甚至到了骄纵的地步。我知道,她是在补偿,她将对你这个大女儿所有的愧疚,都加倍地补偿到了二女儿的身上。”
“她不是不爱你,她只是……不敢爱。她怕她一旦流露出对你的疼爱,便会动摇她保住我、保住长房的决心。在这个家里,软弱,是原罪。”
今禾只静静地听着,但是依旧无法释怀。
突然沈今凌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滚落。
他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胸口,那身形清瘦得仿佛能被轻易折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身下的梨花木榻抓出印痕。
那双一向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却充满了血丝,像是两团燃烧的、与无边痛苦抗争的火焰。
细密的、青黑色的纹路,如同活物一般,从他的脖颈处向上蔓延,直至脸颊,看上去诡异而恐怖。
“心脉逆行,气血倒冲!这就是蛊毒发作的征兆!”林疏微听到声响从内室出来,当机立断,手中的银针如雨点般落下,封住了沈今凌周身的大穴,试图减缓他血液的流速。
可这一切,都只是杯水车薪。
沈今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最终,他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溅在雪白的衣裳上,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绝望的红梅。
今禾的心,像是被那口血烫出了一个洞。她冲上前,不顾一切地握住沈今凌冰冷的手:“姐姐,快想想办法!”
“别碰他!”林疏微厉声喝道,“他现在全身气血错乱,任何外力都可能让他伤势加重!”
她看着沈今凌痛苦的样子,焦急不堪。这些日子以来,她用尽了所有办法,查遍了所有医书,却依旧无法根除这阴狠的蛊毒。
此时窗外等待的老仆听见动静连忙从身上掏出一个古朴的木盒,从里面拿出一颗黑色药丸,焦急地说道:“快把这个给少爷服下”
今禾不敢怠慢连忙取过药丸塞入今凌口中,药一入口,那股噬心的痛苦便如潮水般退去。沈今凌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虚弱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脸上那骇人的青黑色纹路也渐渐隐去,只剩下死人般的苍白。
林疏微为他施针安神,让他沉沉睡去。
她收拾好药箱,走到外间,看到的是一个失魂落魄的今禾。
“姐姐”今禾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今禾看向老仆:“为什么会这样?他每个月都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吗?”
老仆躲闪地点了点头:“若是哪个月药送的晚了,少爷便要生生多熬几个时辰的痛楚”
林疏微的心中也是一片沉重。她艰涩地开口:“这蛊毒,便是如此。除非有解药。但是这解药只是饮鸩止渴,并不能彻底根治。”
“这解药从何而来?”今禾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追问到。
老仆闻言摇了摇头,进了内间去伺候沈今凌。
“今禾”林疏微拉着妹妹冰冷的手,让她坐下,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今日之事,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我怀疑,给今凌表兄下毒和给他解药的,是同一伙人。”
今禾眉头紧蹙。
“你想”林疏微冷静地分析道:“若真是仇家下毒,目的必然是取他性命,又怎会费尽心思,每月给他解药,让他吊着一口气?这种做法,不为杀人,只为控制。”
控制?
就在此时,内室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两人心中一惊,连忙走了进去。只见本该沉睡的沈今凌,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他半倚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清明无比。
他显然,已经听到了她们刚才的对话。
“兄长……”今禾看着他,心中愧疚万分,是她太大声,吵醒了他。
沈今凌却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自责。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今禾,眼神赞赏地又落在林疏微身上。
“坐下吧”他对两人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今禾和疏微在他床边的绣墩上坐下,房间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
沈今凌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十年前。
“那一年,我六岁。”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母亲思念你成疾,不顾父亲和祖父的劝阻,执意要偷偷去江南看你一眼。她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我们沈家,早就活在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之下。”
“她的行踪,很快就捅到了圣上面前。双生子的秘密,再也瞒不住。”
“圣上大怒。他本就因祖父是先帝帝师,对我们沈家心存忌惮。前朝又恰好出过‘双生子祸国’的惨剧,留下了‘龙凤双生,必出妖孽’的祖训。这便成了他向沈家发难的最好借口。”
“一道密旨,深夜送入侯府。圣上的意思很明确:要么,将你们这对‘不详’的双生子一同秘密处死,以绝后患,要么沈家必须交出绝对的忠诚。”
今禾的心,被狠狠地揪紧。她仿佛能看到,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道代表着皇权的圣旨,是如何像催命符一样,降临到这个看似风光的家族。
“如何才算绝对的忠诚?”林疏微忍不住问道。
沈今凌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苦笑:“就是将沈家未来的继承人,变成一个永远掌握在他手中的、不能反抗的提线木偶。”
“那杯毒酒,就放在父亲面前。那不是毒药,是蛊。是南疆秘术炼制的‘一线牵’,中蛊者,每月必须服用以施蛊者精血炼制的解药,否则,便会如此夜一般,受万虫噬心之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父亲他当场就要替我饮下。他说,他是沈家长子,理应由他来承担这一切。”
“可圣上却说,不行。他要的,是沈家的未来,而不是沈家的现在。他要控制的,是下一代的侯府世子。”
沈今凌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今禾连忙上前,轻轻地为他抚背顺气,眼泪却早已无声地滑落。
她无法想象,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是如何面对那样的场景。
“我当时,就躲在屏风后面。”沈今凌缓过气来,继续说道:“我听到了所有的一切。我看到父亲跪在地上,向圣上的内侍苦苦哀求。而母亲早已吓得晕了过去。”
“我知道,我们没得选。我也知道,若父亲真的抗旨,那么等待我们全家的,将是灭顶之灾。”
“所以,我走了出去。”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走到那内侍面前,端起了那杯毒酒。我对他说,我是沈家长子,这个家的未来,由我承担。我的妹妹,她是无辜的。”
“然后,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今禾早已泣不成声。她扑倒在床边,紧紧地抓住兄长的手,那只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为什么,兄长,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哽咽着,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因为,我是兄长啊。”沈今凌看着她,眼中是无尽的温柔与宠溺,“保护妹妹,是兄长天经地义的责任。更何况,他们说,是我,分走了你的福气。我们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责任”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是如此的云淡风轻,却又重如泰山。
林疏微在一旁,早已红了眼眶。她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心中充满了震撼与敬佩。
“所以,从那以后,每个月的十五,宫里都会派人,送来一颗解药。”沈今凌继续说道,“而我,也就成了圣上握在手中的、最牢固的一枚棋子。他用我,来确保沈家的绝对忠诚。”
“从那以后母亲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将一切罪过都强加在无罪的你身上”
“这次的药送晚了一些,导致母亲误以为我将病入膏肓,对你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
“都到这个关头了,你还不说实话,这解药说是解药,却也是毒药,每一次服用解药都将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不可恢复的损伤,按照我的诊断,这解药能支持的时间也将越来越短,你如果继续服用这个解药,寿命最多只有一年时间,你的身体已经不能坚持朝堂里的纷争了,你需要一个人来顶替你来处理这些,这才是姑母找今禾来的真实原因吧。”林疏微气急地说道。
沈今凌闻言惊讶地看了一眼林疏微。
今禾猛地抬起头,她转头看向林疏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姐姐,你师从姜老神医,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林疏微迟疑地点了点头:“这几日我遍查古籍,找到了一个方子,虽然不能根除,但只要药材找齐,可以让表兄摆脱对皇家解药的依赖!至少,能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再多活上一段时间!但是根治的办法我需要联系上我师父再说。”
今禾闻言眼睛一亮:“姐姐,找药的事就拜托你了。”
今禾站起身,走到那套月白色的男装前,伸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凉的锦缎:“兄长,从前的你一个人承担了太多,从今天起,让我来帮你分担吧。”
“我可以答应母亲的要求,从今天起开始学习,以你的身份帮你处理各种纷争。”
今禾郑重地望着今凌:“这个牢笼,困了你十六年,现在我们一起将它彻底砸碎!”
“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他不是想要一个听话的木偶吗?那我就做给他看。我要做那个最出色、最让他放心、也最能迷惑他的木偶。”
“然后,在他最得意的时候,给他最致命的一击!”
这一刻,少女的眼中,再无半分江南的温婉与柔情。
有的,只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后的,决绝与锋芒。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