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姵?”
女子声线细柔,音量如同蚊蝇。
然而辛流却瞬间如芒在背,强行压下指尖的微颤,装作充耳未闻。
那女子并未再贸然探身询问,而是立于侧后方默默打量辛流,似是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她在幕篱后轻叹一声便翩然离去。
辛流逐渐放松下来。
死而复生这种事是常人未料的,只要她言行自然,应该不会被当成是原来的萧姵。
可这女子是谁?为何认识她呢?
“六六,走吧。”
结完账的孙非悬拉回辛流的思绪,他们并肩走出酒楼,赶巧撞见一行声势浩大的车队。
辛流一晃眼便察觉到,除了随行的侍卫侍女外,还有人扮作普通百姓在不显眼的角落警戒着。
马车的木窗处漏出一小截鹅黄色织金缎——辛流诧异,这竟是方才那位女子的车队。
孙非悬则羡慕地感叹:“温家不愧是庐陵大族,出行这么气派,我什么时候也能体验一下。”
辛流闻言,脑中灵光一闪,朝孙非悬询问:“这是温家的车队?”
“是啊,庐陵温氏凡用器行具必纳竹纹,借此彰显如青竹般高雅的格调——那车的檀木车架上便拓有此纹,想来在吉安能有这般做派和偏好的,必是他家无疑。”孙非悬摇着羽扇,笃定答道。
辛流相信他堪比百晓生的消息灵敏度,由此也记起一位来自金陵而非庐陵的温氏女子……
车轱辘向前滚动不止。
温家马车外的丫鬟提醒车厢内的黄衣女子:“小姐,该回府了。”
女子柔声道出自己的想法:“难得出门,我想在城中多逛一圈。”
丫鬟有些为难:“小姐,今日已破例出府,再不早些回去,奴婢要受罚的 。”
女子捏紧绸帕,美目清波似嗔似怨,她终是不愿累及旁人,妥协应下:“那便回去吧。”
丫鬟松了口气,吩咐马夫:“回府。”
……
傍晚时分,辛流回到福来客栈与同伴共进着晚餐,大堂内陆续走入许多新客,依她的眼力,全是镖师同行。
魏叔不由低语:“除了号称天下第一的恒昌镖局,江南六大镖局也全部到场,咱们见宁的名气与他们相比,着实有些差距。”
同桌的孙非悬毫无形象地叼着鸡腿,囫囵道:“这次是比武,并非比名气……要不是六六太低调,且世人又大多狭隘,以她的实力早就名扬江南了。”
辛流垂眸无声一笑,正欲附和,客栈门边突然传来嘈杂声。
她搁筷望去,带队的镖头圆脸粗脖配虎睛吊目,一头粗硬的齐肩短发半扎,面容赤黑,声如洪钟,定是火爆急躁之人。
孙非悬认出来人后,凑到辛流耳边窃语:“这人来自众祥镖局,外号‘黑面虎’,擅使双锤,当年和咱家大爷在衡州有过冲突……六六,当心明日比武时他针对你。”
辛流心里有了数,对此时的争吵不感兴趣,便起身打算回房歇息,耳畔却又响起那黑面虎的嚷嚷声:“什么叫只有一间?你是不是瞧不起老子!这偌大的客栈竟腾不出七间上房?都说了老子有钱!”
他攥紧客栈伙计的衣领,怒目圆瞪,如沙包般大小的拳头眼见就要落在伙计身上。
此时,楼上一道男声清朗入耳:“吉安府城这么大,您的财力又如此充足,何不去别家入住呢?”
“你是哪来的小儿?多管闲事!”黑面虎撒开手,指着这位年轻公子质问。
躲过一劫的伙计赶忙往后院找老板。
稚气未脱的少女从栏杆后探出头来,双臂叉腰,气势不输,一开口话便不停:“你这个家伙还好意思怪我哥多管闲事?明明是你先为难伙计,还要打人,我们才出声制止的!这里只有一间上房,你非要七八间,那就出去换家客栈住嘛,非得跟群打家劫舍的土匪一样——难不成要人家给你们腾空变出来呀?天王老子来了都没你难伺候……”
孙非悬用羽扇遮唇,小声嘀咕:“这姑娘脾气真冲,可黑面虎怒起来向来不管男女老少通揍的啊。”
果然,下一秒,那黑面虎挺身举锤便要上楼:“大胆小辈,竟敢口出狂言!”
辛流上下扫过双方局势,旋身挡在楼道口。
这举动害孙非悬呛了水——不是,这小姑奶奶又想干嘛?
辛流与楼上那两兄妹一样看不惯此人的作风,管他黑面虎还是黑面豹,要是敢胡乱造次,一律打得他猫叫。
“壮士莫要激动。”然她心里一番想,面上则笑得明媚,温言劝道。
黑面虎乍瞧她冒出头,略收了些动作,问她:“你跟上面的人一伙儿的?”
“非也非也,在下听闻壮士要这家客栈的上房,恰巧手里有七间,壮士可要购房呐?”辛流歪头笑望着他。
黑面虎挤开辛流上楼,冷哼道:“你还算识相,等教训了那两男女,爷爷我再来解决此事,让开!”
辛流心下亦是冷哼,好大的口气。
“壮士,我是附有条件的,先说完免得您反悔——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您自称有钱,不知是否足以付上我的房价?”
黑面虎听罢皱眉转身,客栈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二人身上。
他不屑地俯视辛流:“你要多少?五十两银,可够?”
因前堂出事而匆忙赶来的客栈老板和账房先生闻言,在一旁屏息静气细算。
一间上房一天四两银,七间五十两已翻了一倍。
辛流伸出食指,比了个一。
客栈众人吸了口凉气。
黑面虎见状,徒生几分自得,示意手下给她拿钱:“别看轻你爷爷我,百两不足挂齿。”
辛流却低头沉声笑了笑:“一千两。”
周遭众人复又倒吸一口气。
黑面虎及其手下也变了脸色,哪想辛流更加狮子大开口:“并且是一间房一千两。”
这下连老板和账房先生都快晕厥了,七千两够再开一家福来客栈了。
孙非悬用羽扇掩住上扬的唇角,一想到可能获得这笔横财就兴奋到抖腿。
可惜魏叔无情戳穿他发财的美梦:“我们住的都是普通房间。”
六姑娘在逗人玩呢,七间上房是假,七千两更是天边浮云。
孙非悬心情复杂,他居然忘记自家镖局那紧巴巴的金库了……
黑面虎咂摸出辛流的意味,里子面子都过不去,脸色愈发赤红,怒喝一声,抡起双锤往辛流面门砸去。
楼上传来两兄妹的惊呼:“小心!”
少女拾剑翻栏跃下,奋力抗住黑面虎第一锤,却被紧接而来的第二锤震得手腕发软——幸亏辛流眼疾手快从背后拽了一把她的腰带,否则她的脑袋瓜即刻要被开瓢了。
“妹妹!”少女的兄长着急往一楼大堂赶。
辛流不欲误伤他人,依这姿势快速将少女带往客栈外的街道,留话邀战:“出去打。”
黑面虎两步一跨,提气追了出去。
辛流见身侧少女也使剑,眼波悄转,想出个颇具趣味的打法,启唇道:“喂,你去迎战。”
少女已亲身体验过这黑面虎远在她之上的实力,闻及此言有些畏缩,但她来不及推脱,便被一股劲道的内力反向推了回去。
辛流隐入光线照不到之处,薅一把地上散落的落叶捏在手中。
少女不得不与黑面虎对战,几招便落了下风。
辛流见她实在不敌,运气弹出落叶击向其腋部,带动手臂挥剑上挑,这一下差点划破黑面虎的咽喉。
黑面虎惊极气极,舞起双锤旋转扫荡。
辛流立时弹向少女腿弯,使她矮身躲过攻击,再补一叶打中其肩背,送力前刺。
黑面虎被迫朝旁边撤了两步才躲过此剑,重新打量起这位平奇少女。
从客栈里跟出来的众人见此场景皆瞪大了双眼,其中以少女的兄长最为震惊——他的半吊子妹妹何时这般厉害了?
少女握着剑柄收臂蓄力,晃神间也又惊又疑。
她的剑术进步了?
辛流斜靠石狮墩子,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扬起了唇角,甚感有趣。
她以叶片操纵着少女的一举一动,同那黑面虎打得有来有回。
那少女越打越得兴,辛流却渐渐涌出睡意。
明天还要参加比武,不陪他们玩了,速战速决。
她看准黑面虎的破绽,翻腕向少女抛去落叶。
少女借力硬扛一锤,还没等辛流再出手,她自己便虚晃一剑扰乱黑面虎的注意力,转身从侧面刺去,剑刃再一次抵住对方的咽喉。
辛流见状挑眉,不枉她提点这么久,还算有些悟性。
“你现在是本小姐的手下败将了。”少女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辛流刚近她身便听到这句话。
而那黑面虎在看见辛流那一刻,莫名笃定,方才真正与自己对战的是这个女人。
辛流看穿他的想法,摊手作无辜状:“赢你的是这位姑娘,看我作甚,不服吗?”
“你还敢不服?”少女收紧了剑柄。
黑面虎还不想仅因一场比斗失了性命,只得道:“不敢。”
辛流打着哈欠往客栈内走去,摇头轻叹:“这人呐,若钱不够,实力也不足,性格还不惹人爱,不如尽早寻好去处,洗洗睡吧。”
少女目睹自己与辛流擦肩而过,下意识松开对黑面虎的桎梏,手掌抚向还带着几分痛意的肩臂,再次望向辛流背影的眼神里聚起了光。
黑面虎输掉这场比试,胸中憋着口气难以疏解,梗住脖子问辛流:“请问这位姑娘尊姓大名,何门何派,居于何地?”
少女的兄长挺胸自发隔离他的视线,清了清嗓子:“某记得依江湖规矩,理应先自报家门才对。”
少女不禁多瞥了眼她这位平日里稍显温吞的哥哥。
对面的黑面虎被人噎住后悻悻抱拳:“在下乃众祥镖局胡震达,幸会。”
辛流风轻云淡地挥一挥手,反身要上楼回房。
她知道这人不服,也懒得理他。
“哦,那明天见咯。”
……
夜色深沉,明月高悬。
温府的青竹苑灯火通明,下人进进出出正紧急铺设着卧房。
庐陵温氏的老家主立于高挺男人的斜后方,小心探问:“大人提前抵达吉安,有失远迎,万望恕罪……可有老夫需做之事?”
男人侧身时的姿容皎皎不可逼视。
他没必要为难这位替家族殚精竭虑的老人,也没必要多作解释:“无事,时辰不早了,您先歇息吧,办好明日的会武才是正题。”
“这……”老家主犹豫片刻,识趣不再发问:“多谢大人体谅,倘若青竹苑缺物件,您遣人告知管事即可,替您办事是温府的荣幸,老夫先行告退。”
男人见其拄着拐杖缓步踏出拱门,自己也准备进院安歇。
耳边忽然响起轻柔的脚步和呼吸声,男人抬眸,一袭鹅黄映入眼帘。
他神色微怔,未料这个时辰她会前来。
“阿青。”
这女子不施粉黛亦婉约出尘,于长廊中提着花灯款款而来,恍若月下仙子。
男人喉结滚动,故作镇定地回应她的呼唤:“阿姐,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下人说来了贵客,托杏香打听后便猜想是你,过来瞧瞧安置得如何了。”美人静婉温语,一字一句听来皆觉舒心。
男人略略低眉,些许的亲近不及恭敬居多:“已经妥当了,劳你来一趟。”
女子沉静打量他:“极好,那我也该回去了。”
男人颔首。
女子俶尔想起一事,停下动作,唇瓣分合:“阿青,我今日在街上瞧见一个同萧小姐很像的姑娘。”
她凝视男人无波无澜的面孔,看不出他的心绪,则不知时间是否磨平了他的情或怨,只好话头一转:“不过,想来定是我眼拙,你……”
“阿姐,人死不能复生,这些旧事就让它们过去吧。”男人打断她,淡声道。
女子愣神,浅浅牵动唇角:“你说的对,人要往前看……我回房了,你早点休息。”
男人亲自遣派侍从护送她。
她走了几步再次回首,眉眼似是天生温柔。
“总不能一辈子也叫你‘阿青’,可以告诉阿姐你的名字吗?”
指尖猛地攥紧袖口,男人听见自己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叫晏。”
“阿晏,辛苦你了。”
一直以来都是。
女子娉婷的背影渐行渐远。
伫立在原地的常晏神思复杂,但心已落回实处。
隗楼像是影子追随他身后:“大人,还是优先选择恒昌镖局接镖吗?”
常晏忆起阿姐说的与故人相像的姑娘,十分确定那是即将参加会武的辛流,她在崇仁县外展现出的实力……
想到这,他竟然更期待明日的到来了。
“这次比试应该很精彩。”
隗楼听到常晏的答复,心叹:就知道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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