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被精心计算过的自由，比纯粹的囚禁更令人窒息。
距离那个被“父母”拥抱、又亲眼见证其如垃圾般被销毁的下午，已经过去了两天。别墅里一切如常，甚至比往常更安静。牧野待她依旧，过问饮食，夜晚将她拥入怀中。但那种曾让她窒息的掌控力，似乎收敛了一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在观察某种精密化学反应般的耐心。
洛汀哑也变得异常“安静”。
她不再试图交谈，大部分时间只是蜷在沙发或窗边，目光空茫地落在窗外。脑海里反复闪回的，不是牧野，而是那两具迅速冷却、灰败下去的“父母”躯体，以及牧野那句失控的、破碎的低语——“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完美一点，让我能……”
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探针，刺破了她长久以来被恐惧和依赖包裹的硬壳，触及到了一丝令人心惊的真相——他似乎在通过她，竭力靠近某个他自己也无法抵达的“完美”彼岸。而她，连同她所珍视和渴望的一切，都只是通往那个彼岸的、可以随时替换或销毁的材料。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清醒的愤怒，而是一种更深的、骨髓里透出来的寒冷和疲惫。反抗的念头像被抽干了力气，软绵绵地沉在心底。逃跑？逃去哪里？像那对克隆体一样，在某个角落变成一堆无意义的有机物吗？
就在这时，一个“意外”的机会，像一枚被故意放置在陷阱旁的诱饵，出现在她面前。
那天下午，牧野似乎接到了来自永夜的紧急通讯。他对着终端简短应答，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匆忙。结束通讯后，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细致地检查门窗，只是匆匆揉了揉她的头发。
“哑哑，永夜有急事，我需要立刻处理。”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那克莱因蓝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她无法解读的、类似焦躁的波动。“你乖乖待着。”
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便拿起外套快步离开。别墅的大门在他身后合拢，落锁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过于顺利了。顺利得像一场编排好的戏剧。
洛汀哑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那辆黑色的跑车如同幽灵，迅速驶离，消失在山路尽头。
别墅里安静得可怕。克隆体们似乎都“恰好”不在主活动区。
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着。逃跑的念头如同条件反射般苏醒，却虚弱得掀不起任何波澜。她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苍白麻木的脸，又低头看了看那双被娇生惯养、从未真正踏足过粗糙地面的脚。
走吧。
一个声音在空洞的脑海里响起。不是充满希望的呐喊，而是一种近乎自毁的、疲惫的驱使。就算前面是悬崖，也好过永远困在这片精致的虚无里。或者，只是为了用身体去验证一下，那冰冷的“外面”，是否真的如他所说，空无一物。
她没有换鞋，就那样赤着脚，拉开了那扇并未锁死的门。
室外冰冷的空气瞬间裹挟了她。她沿着下山的小路开始奔跑，碎石和枯枝硌在脚底，传来尖锐的刺痛。她跑得跌跌撞撞，肺部火辣辣地疼，睡裙被路旁的枝条刮破，小腿和脚踝添上细小的血痕。她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向下跑，仿佛只要停下来，就会被身后那座华丽的建筑吞噬。
就在她踉跄着冲下一段陡坡，来到一处能望见山下公路的拐角时，她猛地看到了一辆熟悉的、线条冷硬的公务车正停在路口。
是检察官凌玥的车！
希望，像垂死之人看到的最后一点星光，猛地亮起。
“检察官！凌玥检察官！救救我——！！”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空旷的山间显得异常凄厉刺耳。她甚至不顾一切地挥舞着手臂，向前又冲了几步，脚底传来皮肉被划开的剧痛。
她相信凌玥看见她了。她清晰地看到，车旁那个穿着干练制服的女人，朝她的方向抬起了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然而，下一秒，凌玥只是面无表情地、极其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拂去肩头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她侧头对身旁的副官说了句什么，然后拉开车门，弯腰坐了进去。引擎发动，车辆平稳地驶离，没有片刻停留。
动作流畅，没有丝毫迟疑。
洛汀哑所有的呼喊和动作都僵住了。她维持着向前伸手的可笑姿势，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山风更刺骨。
她不被看见。
不，更准确地说，她被看见了，然后被无视了。
牧野的话，如同冰冷的判词，在她耳边轰然回响——“外面什么也没有，没有人会爱自己。”
原来，是真的。
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她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土地上。脚底的伤口混着泥土，传来麻木的痛感。她没有再哭，只是怔怔地望着车辆消失的方向，眼神空洞得吓人。
过了许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山间的风越来越冷。她撑着地面，摇晃着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来时的那条路，以及山路尽头，那座在暮色中如同巨兽巢穴般的别墅。
她还能去哪里？
世界是一片巨大的、无声的荒原，而那座别墅，是荒原上唯一亮着灯的房子，即使那灯光来自地狱。
她低下头，开始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赤脚踩过碎石和尘土，每一步都迟缓而沉重，像一个赶赴刑场的囚犯，又像一个终于认命的、回归巢穴的倦鸟。
当她终于走回那扇华丽的铁艺大门前时，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牧野就站在门内，似乎早已等候多时。他穿着离开时的那身衣服，身上甚至还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他平静地注视着她——凌乱的头发，沾满污渍和破洞的睡裙，**而肮脏、带着血痕的双脚，以及那张毫无生气、仿佛灵魂已被抽空的脸。
他没有质问，没有嘲讽，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果然如此”的得意。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如同永夜的海。
然后，他朝她伸出了手。
“回来了。”他陈述道，声音平静无波。
洛汀哑抬起空洞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缓缓垂下。她没有去碰他的手，而是像被最后一根线牵着的木偶，缓慢地、拖着沉重的步子，自己走进了门内。
在她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牧野的手臂自然地落下，揽住了她冰冷而颤抖的肩膀。
他没有再说“欢迎回家”，也没有说“你属于这里”。
他只是揽着她，向别墅内温暖的灯光走去，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的语气，在她耳边低语：
“下次，记得穿鞋。”
洛汀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彻底软了下来，将一部分重量依靠在他身上。
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这一次，没有激烈的对抗，没有崩溃的哭泣。只有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在无声中将她彻底淹没。她自愿回到了她的牢笼，并且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关于“外界”和“希望”的东西，在她转身走回来的那一刻，已经彻底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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