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有种无菌的宁静,像一只巨大的培养皿,而她则是其中唯一等待观察的菌落。空气净化器发出持续低沉的嗡鸣,规律得令人心烦,像是某种金属活物在模仿平稳的呼吸。光线被精准调成了柔和的、介于黄昏与黎明之间的暖色调,据说这种光谱能有效安抚情绪,促进多巴胺分泌。但落在洛汀哑干涩的眼中,只让她觉得虚假,像一层薄薄的、甜腻的糖衣,包裹着内里冰冷的现实。
她靠在床头,身上是质地柔软的白色病号服,过于宽大,空荡荡地罩着她嶙峋的身体。陌生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微弱的、却持续不断的提醒——她不再属于自己,她成了某种“需要处理”的物品。她一动不动,视线落在窗外。外面是一片精心设计过的、造价不菲的庭院景观,草木四季常青,完美得没有一片不合时宜的落叶,也没有一丝生机勃勃的杂乱。一种被精心计算过的“自然”,和她此刻的处境一样,充满了令人窒息的伪装。
门被无声地推开,滑轨没有发出任何噪音。布洛因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利落、线条硬朗的深灰色制服,与周围刻意营造的温馨环境格格不入,像一把误入天鹅绒盒子的、闪烁着寒光的解剖刀。她的脚步声被厚实的地毯吸收,只有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在靠近。她走到床边,将一个盛着清水的玻璃杯和几粒用密封药片袋分装好的白色药片,放在床头柜上,动作精准得像机械臂。
“你安全了。”布洛因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经过验证的物理定律,“官方那边的记录和后续询问,永夜已经处理好了。在你精神状态评估稳定之前,不会有任何外部人员来打扰你。”她金银色的眼眸扫过洛汀哑,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存放状态。
洛汀哑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视线掠过那些白色药片,如同掠过几粒无关紧要的尘埃,然后重新固执地投向那片虚假的窗外。安全?这个词像一块投入她内心那片死寂泥潭的石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只是悄无声息地沉没。她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柔软的真空里,与外界的联系被彻底切断。
“你需要的是系统性的休息,和专业的治疗。”布洛因继续陈述,语气没有半分劝慰,只是在罗列事实,“这里能提供最高级别的安全保障和医疗支持。你会得到最有效率的照顾。”
洛汀哑没有回应,连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欠奉。安全屋,治疗,照顾……这些词汇在她听来,共同编织成一个越来越精致的牢笼。而她,只是里面一件等待被修复、被定义的、沉默的展品。
布洛因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应。完成告知任务后,她便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离开了房间,留下那杯水和药片,像一个被遗忘的、冰冷的仪式。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厚重。但这份强制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一阵突兀的、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打破。那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一下,带着犹豫,然后门被有些粗暴地推开,滑轨发出了轻微的抗议声。
是检察官凌玥。
她站在门口,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平日里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象征着纪律与效率的发髻,此刻有些散乱,几缕不服帖的发丝垂在汗湿的额前。她眼下是浓重的、无法用精致妆容掩盖的乌青,像是连续鏖战了数个日夜。身上那件标志性的、通常笔挺利落的风衣,此刻也带着明显的褶皱,衣角甚至沾着些许难以辨明的污渍,仿佛刚从某个混乱、肮脏的现场突围而来。她手里紧紧抓着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缺乏血色的白。
“洛汀哑!”凌玥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压下的急切,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几步跨到床前,目光灼灼地钉在洛汀哑毫无生气的脸上,“你怎么样?我……”
她的目光触及洛汀哑身上那身刺眼的、象征着“病人”身份的白色病号服,以及她那双空洞得仿佛灵魂已被抽走的眼眸时,后续所有关切的话语都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喉咙。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将那个文件袋有些随意地扔在床尾,仿佛那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听着,我很抱歉……关于当时……”凌玥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真实的、被疲惫放大后的沙哑,“我当时……我接到了一个新的、非常重要的信号,关于……我必须立刻去处理!我发誓我安排了人手去救你,我调动了资源!但他们……他们都没能回来,信号也中断了……”她的语速很快,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等我终于……终于能抽身赶过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发现你彻底失踪的时候,我……”她顿住了,“我非常担心你。”最后这句话,轻得几乎像一声叹息。
她的话语像密集的石子一样砸过来,洛汀哑却只觉得它们从自己那层光滑的、冰冷的、由绝望凝结成的外壳上悉数弹开,留不下任何痕迹。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眼皮,看着凌玥那张写满焦急、疲惫与自责的脸,干燥起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吐出三个字,干涩得像砂纸相互摩擦:
“他死了。”
凌玥明显愣住了,瞳孔微缩,仿佛没听懂这突兀的宣告。“什么?”
“他死了。”洛汀哑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平坦得像结冰的湖面,只是在陈述一个无法更改、也无需感慨的事实。
凌玥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牧野其人的愤怒,有对既定结果的无奈,或许,在最深处,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扭曲的如释重负?“我知道!我收到了行动后的简报。牧野那个疯子,他囚禁你,控制你,他做的那些事……他罪有应得!现在他死了,你自由了!你应该感到……”她试图用惯常的、属于检察官的正义逻辑来框架这一切。
“自由?”洛汀哑轻轻打断她,嘴角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极扭曲的弧度,像是一个失败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微笑尝试,“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确认这个?为了你案卷里,那些需要被填补的、关于他背后势力的‘情报’空白?”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人。
凌玥像是被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要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误解的激动:“我不是为了情报!我是关心你!我想知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我想把这一切,把那些和他牵连的势力连根拔起,彻底清除!我需要你的帮助才能……”
“帮助?”洛汀哑看着她,眼神空洞,却又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精心构筑的理由,“帮助你,填满你的报告,让你的履历更添一笔功绩?就像你用你口中那件‘重要的事情’,填满了原本可能……用来救我的时间?”她的质问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那不是普通的事情!”凌玥几乎是脱口而出,情绪有些失控,但话语冲到嘴边又被她猛地刹住。关于那条可能与妹妹相关的线索,是她内心深处绝不能暴露的软肋和私心。她看着洛汀哑那副油盐不进、彻底将自己封闭在绝望堡垒里的样子,一股混合着无力感、愧疚感和不被理解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你根本不明白我面对的是什么!我……”
“我不明白。”洛汀哑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那片虚假的窗外,用单薄而倔强的背影对着她,斩断了所有交流的可能,“请你离开。”
凌玥僵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劝慰甚至命令,都硬生生地堵在喉咙里,化作一片灼热的苦涩。她看着洛汀哑仿佛一碰即碎的背影,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化为了一声无力的喘息。她颓然地抓起那个文件袋,声音沙哑得厉害:“……好。你……好好休息。如果……有事……你知道怎么联系我。”
她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离开了房间,关门的声音比来时轻了许多,却更像一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在过于安静的房间里久久回荡。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洛汀哑一个人,和那杯渐渐失去温度的水。
窒息感。
并非来自于悲伤,那种剧烈的、可以痛哭宣泄的情绪早已在过去的折磨中消耗殆尽。此刻的窒息,来自于这种被绝对“安全”包裹的、无处可逃的真空感。她需要一点真实的空气,需要一点不属于这片虚假宁静的空间,哪怕只是片刻。
她慢慢地,像个关节生锈的提线木偶,从床上挪下来。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反而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她一步步挪向房门,动作迟缓而僵硬。走廊里同样安静,灯光柔和,墙壁是千篇一律的、令人放松的米白色。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拐过一个弯,这里的光线似乎莫名地暗了一些,头顶的一排灯管不合时宜地、轻微地闪烁了两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就在这明灭交替的短暂间隙,一个人影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去路。
牧野。
他穿着死去那天那件熟悉的黑色大衣,领口处,那片已经干涸发暗的、诡异的蓝色污渍依旧刺眼。他的脸在昏暗跳动的光线下显得毫无血色,是一种死寂的青白。那双克莱因蓝色的眼眸,此刻像是冻结的深渊,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定着她,里面翻涌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疯狂的痛苦和怨毒。
“哑哑……”他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深渊传来,带着冰冷的回音和杂讯,断断续续地钻进她的耳膜,“我死了……你现在……是不是很高兴?”
洛汀哑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她,她想尖叫,想后退,但双脚却像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牧野向前逼近一步,几乎与她鼻尖相贴,一股混合着铁锈与腐朽气息的冰冷感扑面而来。“你早就想离开我了,对吧?从最开始……就是假的……”他的手,冰冷得如同刚从冷冻柜中取出的金属,猛地抬起来,以惊人的力道,死死扼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呃……”洛汀哑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肺部像被瞬间抽空,尖锐的疼痛和缺氧的眩晕感同时袭来。眼前开始大片大片地发黑,视野边缘闪烁着混乱的光斑。她徒劳地用双手去掰他冰冷如铁钳般的手指,那触感真实得可怕,坚硬、冰冷,带着死亡的气息。
“现在……你终于……自由了……”他凑近她的耳朵,低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自由的感觉……是不是很爽?”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涣散、沉入无边黑暗的边缘,那只冰冷的手,那令人窒息的压力,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逼真到极致的噩梦。
压迫感骤减,洛汀哑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背部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她捂着脖子,剧烈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喉咙里火辣辣地疼。
“治疗期间,精神状态不稳定,最好不要单独离开房间活动。”
布洛因的声音在一旁平静地响起。她不知何时出现的,就像她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需要“解决麻烦”的时刻。她站在那里,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地看着跌坐在地、狼狈不堪、因恐惧而浑身颤抖的洛汀哑,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疑惑的表情,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件预料之中的小事。
洛汀哑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眼前空无一物。走廊拐角空旷寂静,只有稳定下来的、柔和的灯光洒落。哪里有什么牧野?仿佛刚才那濒死的体验,真的只是她精神彻底崩溃后产生的、无比真实的可怕幻觉。
她的目光扫过地面,发现不远处滚落着一个小巧的棕色玻璃药瓶,可能是某个医护人员匆忙间遗落的。瓶盖摔开了,几颗白色的小药片散落在地毯上。
布洛因弯腰,动作利落地将药瓶和散落的药片一一拾起,放在自己苍白的手心,仔细查看了一下标签。“这里的安保系统很完善,”她语气依旧平淡,“但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独自待着。”她向洛汀哑伸出手,那姿态并非搀扶,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要求服从的指令。“回房间去。”
洛汀哑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缺乏温度的手,又惊疑不定地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拐角,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借助布洛因的手,勉强站了起来,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回到那间充斥着虚假温暖的病房,洛汀哑像寻求庇护般重新蜷缩回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到一点可怜的安全感。布洛因将她拾起的药瓶放在床头柜上,与之前那杯水和分装药片并排。
“按时服药,对稳定你的情绪和感知有好处。”布洛因陈述道,如同在交代一项必要的程序,随后便不再多言,转身似乎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三声礼貌而清晰的敲门声,节奏均匀,带着一种刻意的稳重。
“叩、叩、叩。”
洛汀哑蜷缩在被子里,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将身体缩得更紧。
布洛因的脚步停下,看向门口,淡淡地回应:“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来人穿着一身洁白无瑕、熨帖平整的长袍,气质温和儒雅,脸上带着一种经过精心计算的、令人安心的微笑,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十分精致的银色医疗箱。他的目光先是快速落在布洛因身上,微微颔首致意,姿态恭敬,随后便如同柔和的光线般,温柔地、专注地投向了床上蜷缩着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洛汀哑。
“晚上好,布洛因大人。”他的声音清润悦耳,如同山间溪流,具有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看来氟西汀小姐终于回到了她本该在的地方。只是她身上沾染的‘波折’痕迹不轻,需要彻底的……清理与安抚。”
不行,燃尽了燃尽了。明天更明天更。明天补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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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寂静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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