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村的晨雾总是带着草木的清香,丝丝缕缕缠绕着古朴的房舍和蜿蜒的石板路。
村口那棵遮天蔽日的古榕树下,是村民们天然的集会场所,也是各种古老传说流淌的地方。
其中流传最广、最深入人心的,便是那则关于宋文和李月的悲情故事,如同一曲缠绵悱恻的挽歌,在时光的长廊里回荡了五百年。
相传,五百年前的一个暮春时节,进京赶考的书生宋文,满怀凌云壮志,途径栖霞镇的山道。
不料遭遇凶悍山匪,不仅将他寒窗苦读积攒的微薄盘缠洗劫一空,更将他殴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丢弃在荒草丛中,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就在这命悬一线之际,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
栖霞村药铺掌柜的独女李月,恰巧背着竹篓入山采药归来。
暮色中,她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宋文。
少女天性纯善,虽惊惧于那满身血污,却终是不忍见死不救。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将这个气息微弱的陌生人背回了家。
在李月家那间弥漫着草药清苦气息的简陋小屋里,少女倾尽所学,日夜悉心照料。
她为他清洗伤口,煎煮汤药,熬煮米粥。
窗外春光正好,屋内药香氤氲。
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在无声的凝视和温言软语的关怀中,两颗年轻的心悄然靠近。
月色朦胧的夜晚,宋文执起李月因采药而略显粗糙的手,许下了此生不渝的誓言。
李月含羞带怯,将自己积攒多年原本用作嫁妆的银簪和碎银,尽数塞进宋文的行囊,只盼他一路平安,金榜题名。
伤愈后,为了科举理想,宋文再次踏上进京赶考的路。
临别依依,在村口那棵见证了他们初遇和情愫萌生的古榕树下,宋文指天为誓:“月娘,等我!无论殿试成败,一年之后,我必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回来娶你为妻!”
李月泪眼婆娑,用力点头,将他的誓言刻进了心扉,对他说:“我等你。”
后来的故事,带着令人心折的荣光与无法抗拒的残酷。
宋文果然才华横溢,一路过关斩将,在殿试之上挥斥方遒,一举夺魁,成为天子钦点的新科状元!
琼林宴上,他风姿卓然,一时名动京城。
无数高门显贵向他抛出橄榄枝,欲招为东床快婿。
更有甚者,连当朝天子亦动念赐婚,欲将公主下嫁。
然而,面对泼天的富贵和常人难以企及的权势诱惑,宋文始终眼神清明,脊梁挺得笔直。
他一次次婉拒,声音清晰而坚定:“陛下厚爱,诸位大人美意,宋文铭感五内。然则,宋文早已心有所属,在栖霞村,有吾约定终身的未婚妻李月在等着我,君子重诺,岂敢相负?”其情深义重,令闻者动容。
然而,命运的恶意如同栖霞山深处的瘴气,悄然弥漫。
就在宋文离村不久,一场可怕的瘟疫毫无预兆地席卷了栖霞村。
霎时间,全村哀鸿遍野,药石罔效。
作为药铺女儿的李月日夜照顾病患,最终也不幸染上恶疾。
纵有家传医术,也未能阻止她香消玉殒的命运。
短短数月,那个曾在榕树下含泪送别,眼中盛满星光的少女,便如枝头被风雨摧折的娇嫩花朵,无声无息地凋零了。
一年之期,转瞬即至。
宋文信守承诺,身着大红喜服,意气风发地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抬着丰厚的聘礼,一路敲锣打鼓,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栖霞村。
他满心欢喜地奔向那间熟悉的药铺,看到的却只有门楣上刺目的白幡和灵位!
李月父亲老泪纵横地讲述了噩耗,将女儿临终前仍紧握着的玉佩交还给他,那是宋文层给她的定情信物。
穿着喜服的宋文巨大的喜悦瞬间化为撕心裂肺的绝望。
宋文踉跄着冲到大榕树旁那座孤零零的新坟前,一身刺目的红,映衬着坟头的荒草萋萋,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悲恸。
他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上面刻着“爱女李月”四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像刀一样剜着他的心。
“月娘,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来……娶你了。”
那天是上巳节,没有唢呐喧天,没有宾客盈门。
在村民悲戚而敬畏的目光中,宋文亲手将带来的大红喜字贴在了墓碑上。
他换上另一套同样崭新的状元红袍,点燃红烛,摆上简单的祭品,就在李月的坟前,对着苍天黄土,郑重其事地完成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他取出两只精致的白玉酒杯,斟满合卺酒。
其中一杯,他轻轻洒在坟前湿润的泥土上,低语道:“月娘,喝下这杯合卺酒,你我便是生生世世的夫妻了。”
另一杯,他稳稳端起,清冽的酒液中,早已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致命的剧毒。他深情地凝望着墓碑上那个熟悉的名字,眼神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得偿所愿的平静和解脱。
“黄泉路冷,等我。”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状元郎宋文,就这样穿着大红吉服,带着满足的微笑,伏倒在他新娘的坟前,再未醒来。
从此,栖霞村的大榕树旁,多了一座并立的双人冢。
传说中,每逢上巳佳节,似乎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读书声和少女温柔的浅笑。
“呜呜呜……太感人了!生死相随,这才是真正的至死不渝啊!”榕树下,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年轻姑娘听得泪流满面,用手帕捂着脸,抽泣道,“比梁祝化蝶、比焦仲卿刘兰芝的孔雀东南飞还要悲壮深情!”
“是啊,”旁边一个年轻小伙子也红了眼眶,声音哽咽,“老天爷真是不开眼,这么好的两个人……明明差一点就能幸福了。宋状元真是……情深义重,宁死不负诺言。”
围拢在树下的游客们,无论男女老少,无不唏嘘动容,有的默默拭泪,有的低声叹息,空气中弥漫着对这份跨越阴阳界限爱情的无限惋惜与崇敬。
只有倚在古榕虬结粗干上的苏桃,像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像。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亚麻长裙,裙裾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村口那位鹤发童颜、自称是李月第八代侄玄孙女的李奶奶,年逾八旬却精神矍铄,声如洪钟,几乎每日必至这古榕之下,将这则缠绵悱恻又悲壮决绝的故事,向一波又一波的新鲜面孔娓娓道来。
一年光景,苏桃听得耳朵都快起了茧子,连李奶奶哪个段落会停顿,哪个词会拔高音调她都了然于心。
“至死不渝……”她唇边掠过一丝几不可闻的嗤笑,淡得如同水面的涟漪,瞬间消散无踪。
五百年前的传说再荡气回肠,在苏桃听来,也虚幻得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经历了七年感情的背叛,温时这种表面憨厚老实,背地里却脚踏两条船的虚伪面孔,才大多数男人是真实嘴脸。
海誓山盟?一生一世?
呵,不过是包裹着蜜糖的砒霜,是诱人跳下婚姻的悬崖前飘渺的云雾。
眼看着游客们沉浸在故事的余韵中,情绪被调动到了高点,李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一抹精明而得意的笑容。
她变戏法似的掀开脚边那个盖着蓝印花布的竹篮,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叠红绸布条,每条约莫一指宽、半臂长。
“各位有缘人啊!”李奶奶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大家听了这老祖宗的爱情故事,是不是也想沾沾这份至死不渝的福气?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她神秘地压低了一点声音,却又足以让周围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们栖霞村的老祖宗宋文和李月,那可是成了仙的!有情人只要诚心诚意,在这棵他们定情的千年神榕下,把心愿写在红绸上系牢,就一定能得到两位仙人的保佑,保管你和你心尖尖上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恩爱白头,幸福美满!”
“真的这么灵验吗?”一个披散着及腰长发,穿着碎花长裙的女生立刻被吸引了,眼中闪着憧憬的光,挤到篮子前问道。
“哎呀,姑娘,这还能有假?”李奶奶一拍胸脯,中气十足,手指着榕树虬枝茂叶间那密密麻麻、随风飘荡、挂满了红色祈愿符的壮观景象,“喏,你们看看!要不是灵验,这树上能挂满这么多?这都是全国各地的小情侣、小夫妻们来求的福!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啊!”
她的话如同点燃了引线。刚刚还沉浸在悲情故事里抹眼泪的游客们,瞬间被“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许诺点燃了热情。
求姻缘、保婚姻、盼长久的渴望压倒了唏嘘,人群“呼啦”一下涌向了李奶奶的竹篮。
“给我来一条!”
“我要两条!给我和男朋友都写上!”
“奶奶,扫码还是现金?五块钱一条是吧?”
“别挤别挤,都有都有!”
李奶奶手脚麻利地收钱、递红绸,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褶子都透着心满意足的精明。那因讲述传说而显得悲天悯人的神情,此刻已被生意人的活络和得意取代。
看着眼前这迅速从“感动中国”切换到“疯狂大卖场”的热闹场景,苏桃嘴角那抹几不可察的嘲讽弧度终于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冰冷的洞悉。
果然啊,再凄美绝伦的爱情传说,最终也逃不过被明码标价、包装成“爱情产业链”一环的命运。
爱情诚可贵?或许。但眼前这五块钱一条的红绸布,还有李奶奶那鼓囊囊的钱包,才是更实在的“价更高”。
这世间的浪漫,大抵如此,剥开华丽的外壳,内里往往写着“现实”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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