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丁辛辣苦涩的气息,如同黏稠的灰色幽灵,在空旷冰冷的七百平米空间里无声蔓延、盘旋,最终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周彻靠在落地窗边冰冷的金属框上,指尖的猩红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一根又一根,烟灰缸里堆积的残骸像一座座微型的绝望坟冢。
门铃的尖锐蜂鸣,突兀地撕裂了室内凝滞的、被烟雾浸泡的空气。
周彻眉心狠狠一蹙,带着被打扰的戾气,将指间还剩半截的烟狠狠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他大步走到玄关,猛地拉开沉重的实木门。
门外站着的男人,与这凌晨的死寂格格不入。他提着一个鼓鼓囊囊、印着红十字的沉重医疗包,深棕色的头发乱得像被台风蹂躏过的鸟窝,脸上捂着严实的医用口罩,只露出一双此刻正半眯着、写满“老子困得要死”的眼睛。
身上那件本该严肃的白大褂,领口却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紫色丝绒衬衫,袖口处一枚造型别致的钻石袖扣在廊灯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爷很贵、爷很困、爷心情很暴躁、没事别惹爷”的浓烈花孔雀气质——祝余。
周彻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具压迫感,他没等祝余开口,一步上前,宽厚的手掌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压在他肩膀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低沉得像裹着冰渣:“祝余,进去。敢多说一句废话,我就让你明天卷铺盖滚去睡天桥底。”
祝余被压得一个趔趄,口罩上方露出的那双惺忪睡眼瞬间瞪圆,随即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他嫌弃地用手在鼻子前用力扇了扇,驱散那扑面而来的浓重烟味,声音隔着口罩显得瓮声瓮气,却字字清晰带着刺:“靠!都两个病得不轻的疯子了,还吸这么刺激的玩意儿!一天天没事找事做!医生不是铁打的!医生也要休息的!懂不懂什么叫人道主义精神!”
话音未落,“砰”一声闷响!
周彻毫不客气地抬脚,精准地踹在他挺翘的屁股上。
“嗷!”祝余夸张地痛呼一声,揉着屁股,认命地翻了个更大的白眼,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终究还是拎着沉重的医疗包,一步三晃地走进了这弥漫着绝望和尼古丁气味的“疯人院”。
主卧套间厚重的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城市的微光,只开了一盏光线昏黄的壁灯。商颂蜷缩在巨大的床中央,整个人陷在柔软的羽绒被里,像一片随时会消散的影子。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晕开的墨迹,长发凌乱地铺在枕头上,眼神空茫地望着天花板的水晶吊灯,对进来的动静毫无反应,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
祝余那股花孔雀的嚣张气焰在面对病人时瞬间收敛了大半。他放下医疗包,走到床边,没有立刻检查,只是拉了张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刻意的松弛。他没有看周彻,目光落在商颂毫无生气的脸上,声音放得异常平和,甚至带着点催眠般的轻柔:
“商小姐?我是祝余,周彻的朋友,也是医生。”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她的反应。商颂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他脸上,却没有任何焦距,仿佛在看一团模糊的空气。
“能跟我说说吗?感觉哪里最不舒服?是睡不好?还是总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祝余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巧妙地避开了“幻觉”、“疯子”这类刺激性的字眼。
商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过了几秒,一个极轻、极飘忽的声音,如同叹息般逸出:“…痒…像…有东西…在爬……在脑子里……说话……”
祝余点点头,没有追问那“东西”和“声音”具体是什么。他又问了些关于睡眠、食欲、情绪起伏的问题。商颂的反应很迟钝,回答也断断续续、词不达意,但出乎意料地,还算配合,没有抗拒他的询问。
问诊结束,祝余心中大致有了判断。他打开医疗包,动作麻利地取出注射器和一小瓶透明的药液——氯丙嗪。冰凉的酒精棉球擦过商颂手臂内侧细嫩的皮肤时,她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本能的恐惧,但很快又归于一片空洞的麻木。
针尖刺入皮肤,药液缓缓推入。
“睡一觉,会好受些。”祝余的声音放得更轻。
药效发挥得很快。商颂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浓密的睫毛像疲惫的蝶翼,缓缓垂下,盖住了那双盛满惊惶和空洞的眼睛。粗重紊乱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平稳。
祝余收拾好东西,站起身,看了一眼床边如同守护恶龙的雕像般伫立着的周彻,又看了看床上终于陷入药物强制带来的安宁中的商颂,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今晚你守着,别离人。这剂量能让她安稳睡到天亮。药我放客厅了,用法写清楚了。”他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摆摆手,“不行了,我得去找周公下棋了,再熬下去我也得疯。”说完,拎起包,摇摇晃晃地滚去客房,把自己扔进了床里。
周彻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床边,轻轻坐在床沿。壁灯昏黄的光线勾勒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和眼底浓重的阴影。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商颂沉睡中依旧不安稳的睡颜,听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仿佛那是维系他理智的唯一绳索。直到窗外深沉的墨色天幕边缘,终于透出一丝微弱的、灰蓝色的黎明曙光,他才靠着床头,疲惫不堪地合上眼。
时间在小心翼翼的守护和药物的强制干预下,如同粘稠的糖浆,缓慢地流淌了一周。
周彻推掉了所有能推的事务,像一个最沉默也最固执的狱卒,将自己和商颂囚禁在这座七百平米的、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他学着笨拙地照顾她的起居,在她被噩梦魇住时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时用最冷静的声音一遍遍告诉她“这里只有我”,在她抗拒吃药时近乎强硬地哄劝。
祝余定期会来,评估情况,调整药物,留下一堆瓶瓶罐罐和刻薄的医嘱。
商颂的状态像一条波动剧烈的曲线,在药物的压制下,偶尔会短暂地浮上水面,眼神里出现一丝属于“商颂”的清明和疲惫的认命。
但更多的时候,她沉在浑浊的深水区,被无形的恐惧和混乱的思绪缠绕。她变得异常安静,像一个被抽掉了发条的人偶,大部分时间只是蜷缩在落地窗边的羊绒地毯上,抱着膝盖,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冰冷繁华的城市天际线发呆。
这天傍晚,天黑得格外早。浓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酝酿着一场未至的冬雨。室内的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面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头那沉重的阴霾。
商颂依旧蜷在地毯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巨大的落地窗外,对面那栋摩天大楼的整面玻璃幕墙,此刻正被点亮,变换着巨大的广告光影。
忽然,那流动的光影定格。
一张熟悉到令人心悸的脸庞,猝不及防地、清晰地映入了商颂空洞的眼帘。
是谢卿歌!
屏幕上的她,穿着干净的病号服,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那双标志性的、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已经睁开了!虽然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眼神却清亮有神。她正对着镜头说着什么,嘴角甚至努力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安抚的弧度。旁边有话筒和摄像机,显然是在接受媒体的采访。
她还活着!她醒过来了!而且……看起来恢复了不少。
一股巨大的、近乎失重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商颂的四肢百骸!她猛地坐直了身体,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谢卿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抠着身下柔软的地毯,指节用力到泛白。
然而,那狂喜如同涨潮般汹涌而来,又如退潮般迅速褪去,只留下大片大片冰冷湿滑的沙滩——无边无际的悔恨和负罪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在这里。在这座金丝编织的牢笼里。手机关机,切断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像一只可耻的鸵鸟,把头深深埋进沙子里,假装外面的风暴、队友的痛苦、粉丝的担忧、舆论的滔天巨浪……统统不存在。
她“逍遥自在”了。
用谢卿歌的鲜血和痛苦换来的、短暂而可耻的“逍遥自在”。
屏幕上的谢卿歌还在说着什么,似乎在感谢医护人员,感谢粉丝的关心,努力表现得坚强乐观。可商颂却仿佛透过那层屏幕,看到了病床上真实的她——破碎的脊椎,漫长的复健,无法再起舞的绝望……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商颂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里,瘦弱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泪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膝盖上单薄的丝质睡裤。
窗外的巨幕广告切换了画面,谢卿歌温柔而坚韧的脸庞消失了。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昏暗的死寂,只有商颂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空旷的空间里低回盘旋。
或许是因为这巨大的情绪冲击,或许是那根名为“愧疚”的弦绷得太紧终于断裂。这一夜,药物的镇静效果仿佛失效了。
商颂躺在床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可眼皮之下,并非黑暗,而是更加光怪陆离、充满恶意的地狱图景。
谢卿歌浑身是血躺在冰冷舞台上的画面不断闪回。
童瞳怨毒咒骂的声音在耳边立体环绕。
安夕来冰冷失望的眼神。
方慎扭曲的脸和刺耳的笑声……
还有……那个高高的、黑黑的影子。
它又出现了。
这一次,它没有固定在某个角落。它像一个没有重量的、扭曲的剪纸人,在巨大的、厚重的丝绒窗帘后面无声地飘动。窗帘被不知从何处钻进来的微弱气流拂动,它的影子也随之摇曳,拉长,变形。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深不见底的漆黑轮廓。很瘦,瘦得像一具被风干的骨架。
它就那样,在昏暗中,在窗帘的褶皱里,时隐时现,沉默地“注视”着她。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商颂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那不是幻觉。
那…是真实存在的吗?
一个念头,带着某种诡异的、解脱般的诱惑力,不受控制地钻入她混乱的大脑:
那是不是…商恂?
是不是她那个早已死去、面目模糊的父亲…终于要来带她走了?
离开这里。
离开这具充满痛苦、愧疚、恐惧的躯壳。
离开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抛下周彻。
抛下可能再也无法面对的谢卿歌和队友。
抛下GALAXY破碎的残骸。
抛下所有肮脏的过往和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这个念头像一颗有毒的种子,一旦落下,便在她荒芜的心田里疯狂滋长、蔓延。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温柔地包裹上来,带着一种令人沉溺的诱惑。
抛下……一切……
她怔怔地望着窗帘后那个飘忽不定、没有面孔的黑色影子,眼神里最后一丝挣扎的光芒,正在被那片浓稠的黑暗,一点、一点地吞噬。
身体深处那种被麦秸秆刮擦般的麻痒感再次袭来,伴随着一种仿佛灵魂正在抽离躯体的轻盈感。她甚至感觉不到恐惧了,只有一片冰冷的、万念俱灰的平静。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朝着那飘动的窗帘,朝着那片深沉的黑暗,伸出了手。指尖在昏暗中微微颤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献祭般的姿态。
就在这时——
“啪!”
刺眼的白光瞬间撕裂了房间里的昏暗。
周彻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他猛地按亮了床头所有的开关。巨大的水晶吊灯、壁灯、台灯……所有光源在同一时间爆发,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无所遁形。
强光刺得商颂眼睛剧痛,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她下意识地闭眼,用手臂遮挡。
再睁开时,窗帘后空空如也。
那个高高瘦瘦的、没有面孔的黑色影子,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厚重的丝绒窗帘,在空调微弱的气流下,兀自轻轻晃动着柔软的褶皱。
幻觉?
商颂茫然地看着那片晃动的窗帘,又看看自己僵在半空、徒劳伸出的手。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更深的、被愚弄的荒谬感席卷了她。
“怎么了?”周彻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显然是被她刚才那诡异的举动惊醒了。
商颂没有回头。她依旧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目光空洞地落在那片空荡荡的窗帘上。刚才那种想要“离开”的强烈冲动,在强光的照射和现实的冲击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更加深重的疲惫和一片狼藉的空洞。
“没什么…”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好像…看见一只蝴蝶…飞走了……”
她缓缓放下僵硬的手臂,身体软软地陷回柔软的床铺里,侧过身,背对着周彻和那片刺眼的光明,将自己重新蜷缩起来,用被子蒙住了头。
黑暗重新降临。
这一次,只有她自己。
还有那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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