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起初是悄无声息的,而后逐渐绵密,敲打着世间万物,也敲打着破败城隍庙那漏风的顶子。
雨水从瓦片的裂隙间汇聚成串,滴滴答答地坠落,在布满灰尘和杂草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泥洼,溅起冰冷的水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香火早已断绝的尘土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凉和角落里隐约的霉味。
残破的蛛网在穿堂而过的阴风里无力地摇曳,几尊泥塑神像剥落了彩漆,露出底下暗沉的土坯,面容模糊,眼神空洞地俯瞰着这方被遗弃的天地,以及那个蜷缩在它们脚下、同样被遗弃的渺小身影。
云鸢将自己紧紧塞在最大那尊神像的背后,那里是唯一能勉强躲避风雨的角落。
她抱紧双膝,下巴抵在膝盖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虚幻的暖意,或者将自己藏匿到一个绝对安全的所在。
外面世界的喧嚣、哭喊、狞笑与决绝的告别,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死寂,以及这死寂中放大了无数倍的、内心世界的崩裂声。
母亲最后的目光,那无声的口型,那三个刻入骨髓的暗语手势,如同烧红的铁钳,反复烙烫着她的神经。
“活下去!”
“别回来!”
“别信任何人!”
“记住,你是云鸢。”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压得她喘不过气。
苏娘子被拖走时那单薄而决绝的背影,在眼前挥之不去。
那是一种被连根拔起的痛楚,一种被独自抛入无边黑暗的冰冷与惶恐。
十几年了。
从她有记忆起,她就是“云小鸢”,是戏班里手脚麻利、眼神伶俐的少年。
她学着男孩的样子走路、说话、打架,学着隐藏身体细微的变化,学着用粗哑的嗓音掩饰原本的清越。
她活在母亲编织的、名为“保护”的牢笼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她懂得看人眼色,懂得察言观色,懂得在夹缝中求生,她以为这就是全部。
直到此刻,牢笼轰然倒塌,保护者以身饲虎,将她孤零零地放逐到这残酷的人世间。
那强加于身的男性身份,既是保护色,也成了禁锢她本真的枷锁。
而母亲最后的话语,亲手打碎了这枷锁,却也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的依凭和方向。
我是谁?
云小鸢?还是云鸢?
一个不存在的少年?还是一个无处容身的女子?
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孤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眼眶又酸又胀,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斑驳的神像。
她死死咬住嘴唇,试图将那软弱堵回去,喉咙里却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最终,泪水还是混着脸上未干的雨水和尘土,汹涌而下。
她没有放声痛哭,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肩膀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这十几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恐惧、不甘和此刻撕心裂肺的痛,都随着这冰凉的液体一并倾泻出来。
雨水顺着破顶滴落,落在她的发间,颈后,带来阵阵寒颤。
她抬起肮脏的袖口,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动作粗鲁,仿佛在擦拭什么不洁的痕迹。
皮肤被粗糙的布料磨得生疼,但那疼痛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几分。
不能哭。
哭了也没用。
母亲用命换来的机会,不是让她在这里自怜自艾的。
“活下去!”
母亲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血淋淋的决绝。
她猛地吸了吸鼻子,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虽然依旧红肿,但那里面奔腾的泪意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狼崽在绝境中舔舐伤口后、露出的冰冷与坚毅。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利剑,骤然划破庙外沉沉的夜幕,瞬间将昏暗的庙宇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她苍白而脏污的小脸,和那双过于明亮的、燃烧着某种火焰的眼眸。
借着一闪而逝的电光,她开始动作。
她先是摸索着,从贴身的、尚且干燥的里衣口袋里,掏出了仅有的财产:三枚磨得边缘都有些光滑的铜钱,那是她平日里偷偷攒下的;
一个褪色得几乎看不出原样、针脚却异常细密的平安符,是苏娘子多年前去城外小庙为她求来的,她一直贴身藏着;
还有几样用旧布仔细包裹着的小物件——一截打磨过的、带钩的铁丝,是她观察武生们练习翻墙后自己琢磨做的钩锁;
一小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石灰粉,是母亲塞给她防身、叮嘱她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的;
还有一枚小巧的、颜色泛黄的骨哨,是戏班里用来模仿特定鸟鸣传递信号的工具,声音独特,不易引人注意。
这就是她的全部了。
寒酸得可怜,却也是她仅有的、能够依靠的东西。
她将每一样东西都仔细地、反复地摩挲过,仿佛要确认它们真实的存在。
冰凉的铜钱,柔软的护身符,粗糙的钩锁,细腻的石灰粉,光滑的骨哨……每一样,都关联着一段记忆,一种技能,或是一份叮嘱。
她想起母亲教她辨识药材和香料,想起自己偷偷观察各色人等的言行举止,想起在戏班后台学到的口技和变装技巧,想起那双被班主忌惮、被母亲担忧的、“眼利如刀”的眼睛。
这些,不也是她的“资产”吗?
求人不如求己。
母亲的手势和口型,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那不仅仅是叮嘱,是托付,更是一种信念的传承。
苏娘子用自己的一生,乃至最后的牺牲,向她诠释了这句话的含义。
她反复咀嚼着那无声的口型——“记住,你是云鸢。”
不是那个需要伪装、需要依附、需要看人眼色的“云小鸢”。
她就是云鸢。
一个眼利如刀,命硬如铁的女子。
一个在绝境中,也必须靠自己活下去的人。
眼神中的茫然和悲痛,如同被雨水冲刷的泥土,渐渐沉淀下去,露出底下坚硬的岩石。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冰冷的清醒和决绝。
她将清点好的资产重新小心翼翼地收好,贴身藏匿。
然后,她扶着冰冷的神像,慢慢地、却异常稳定地站了起来。
身上的衣服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又冷又重。
腹中饥饿如火燎。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
但她不再颤抖。
她抬起眼,望向庙门外那无边无际的、被雨幕笼罩的黑暗城市。
目光穿透雨丝,仿佛看到了赵爷的狞笑,班主逃离的背影,以及母亲被带走的方向。
她抬起手,用力抹去脸上最后一点湿意,对着那尊面容模糊、眼神空洞的城隍神像,也对着自己那颗仍在悸动、却已然不同的心,一字一句,清晰地、无声地起誓:
“娘,我会活下去。”
“我会找到你。”
“我是云鸢。”
声音湮灭在雨声里,却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雨还在下,夜还很长。
但蜷缩在神像后的孤雏已然熄灭了她软弱的余烬,从灰烬中抬起头来的,是一双在暗夜里,也开始学会自己寻找微光的、冰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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