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见了。
七月的第一周是她飞北京出差，试图挽救那个因专利纠纷而岌岌可危的项目。铩羽而归后没几天，姚正昀便飞去了澳洲。
电话里，他只简单交代了一句“澳洲住所那边遭遇了入室抢劫，需要处理”，便没再说其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赵令握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忽然觉得这偌大的房子，安静得有些过分。
这，或许算他们在这段婚姻中不成文的默契——赵令的不多问，是恪守界限，怕越了“合作伙伴”的雷池；而姚正昀的不多问，是源于一种彻底的、近乎漠然的放心。他不在意，故而无需过问。
她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侧头看着清晨的朝阳将窗帘染成暖金色。他们偶尔会分房睡，比如前一晚其中一人工作到太晚。主卧的门紧闭着，像他从不轻易示人的内心。
手机震动起来，是姚正昀的视频请求。她深吸一口气，接起。
屏幕那头的他背景是一间简约的客厅，窗外天色已暗。他穿着灰色的家居服，头发不像平日打理得那般一丝不苟，额前垂落几缕，反倒削弱了几分平日的疏离感。
“你那边处理得还顺利吗？”赵令轻声问，目光掠过他略显疲惫的眉宇。
“在办理新的租房手续。”他言简意赅。
“辛苦了。”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多问细节，显得她在查岗；不闻不问，又似乎过于冷漠。这其中的分寸，她始终拿捏不好。
“你呢？”他将问题抛了回来。
“我？”赵令看着窗外的朝阳，声音有些飘，“北京那边没谈拢。对方态度很强硬，寸步不让。”她顿了顿，唇角牵起一个自嘲的弧度，“我还是太年轻了，把人心想得太简单。”
只听手机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带着磁性的笑。那笑声透过电波，莫名在她心尖搔了一下。
“你可别笑话我了。”赵令动了动被压酸的胳膊，将手机更贴近耳朵，仿佛这样能离那笑声近一些，“这个月是亏钱的，而且看起来还得继续亏下去。”
"这很正常。"姚正昀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平稳理性如常，"创业就是这样，十个项目九个坑。重要的是及时止损，保留实力寻找下一个机会。"
这话像一盆恰到好处的冷水，瞬间浇熄了她心头那点不该有的温热。是了，这才是他们之间该有的对话方式——纯粹的商业经验分享，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情绪价值。
“叮咚——”
门铃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有人敲门。”赵令说，微微蹙眉。
“嗯？”姚正昀应道，背景音里隐约传来一个中年女性用英语交谈的声音，语速很快，带着些许焦急。
赵令一边翻身下床，一边对着手机喃喃：“这个点能有谁来？”
她从沙发靠背上捞起一件姚正昀的宽大T恤套在身上，布料带着他常用的雪松淡香，将她包裹。
透过猫眼，她看到一个穿着清爽、学生气十足的白净男生站在门外。
“你侄子来了？”她问电话那头。
姚正昀那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好的，可能是的。”背景音的英语对话急促了些，他语速加快，“你自己注意安全，我这边有点事，先挂了。”
他甚至没等她回应，通话便已结束。这干脆利落，是她与姚正昀之间，那条清晰界限的又一次确认。
赵令在他看不见的这头几不可察地耸了下肩：“好的。”
“请问有什么事吗？”她隔着门问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女士您好，这位说是您家的亲戚。”物业保安礼貌地解释。
只见那白净男生上前一步，笑容阳光：“舅妈您好，我是驰昭。”
赵令脸上立刻绽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打开了门：“是驰昭啊，您好您好。”她转向保安，“师傅，麻烦您了，是我家亲戚。”她侧身让开时，顺手理了一下耳边并不凌乱的碎发，一个维持得体形象的下意识动作。
她将姚驰昭让进门，目光落在他手上拎着的两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礼品盒上：“太客气了，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她自然地伸手接过，盒子入手沉甸甸的。“早饭吃过了吗？”
“吃过了，谢谢舅妈。”姚驰昭关上门，站在玄关处，笑容腼腆又带着大学生特有的朝气。
“哎，好。”赵令被他这一口一个“舅妈”叫得心底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异样，这个称呼将她定位在一个既亲密又疏远的身份上。面上却依旧温柔。她转身走向开放式厨房，“随便坐，舅妈给你倒杯水。”
“好的，谢谢舅妈！”姚驰昭应答得爽快。
赵令将水杯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你舅舅也真是，没提前跟我说一声你今天会到。你来南东几天了？”她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长辈的嗔怪，扮演着一个体贴的女主人。
“昨天刚到的。”姚驰昭笑着挠了挠头，“从家里带了点土特产过来，怕天热给捂坏了。本来想着这些城里都能买到，带点别的，可我奶奶非让带着，说都是家里自己种、自己养的，吃着放心。”
赵令弯起唇角，眉眼柔和：“老人家一片心意，最难得了。也辛苦你，大老远背过来。”知道是土特产，她便起身去拆那包装精美的盒子，“得赶紧拿出来，别真闷坏了。”
“你们这次来南大交流，是住学校安排的地方，还是酒店？”她一边小心地拆封一边问。
“住酒店。”姚驰昭立刻回答，“学校给报销的。”语气里带着点学生特有的、能为家里省钱的得意。
“那还挺好的。”赵令从盒子里拎出一大包用红色塑料袋仔细包裹着的鸡蛋，“你先坐会儿喝口水，我收拾一下，等会儿带你出去逛逛。”
“谢谢舅妈！”
赵令将鸡蛋一个个稳妥地放进冰箱保鲜层，又把散发着独特香气的梅干菜放进冷藏。怕冷落了客人，她找着话题：“你们这次培训要在南大待多久？”
“一个月。”她话音刚落，姚驰昭就接上了。
“一个人来的？”
“还有两个同学一起，一男一女。”
“那中午吃饭，把你同学都叫上吧。”赵令语气温和，带着长辈的周到，“舅妈请客。”她转过身，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属于“姚太太”的得体笑容。
作为女主人，她理应替姚正昀招待好他的亲戚，这是“姚太太”的分内事，也是维系表面和谐、给他挣面子的必要演出。
“谢谢舅妈！”姚驰昭笑得见牙不见眼，答应得无比爽快。
赵令开了那辆白色的保时捷，载着三个年轻人驶出地库。
“舅妈，你这车真帅！我还是第一次坐保时捷呢。”姚驰昭坐在副驾驶，好奇地打量着内饰，“豪车坐着感觉就是不一样。”他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中控台，带着小心翼翼的触碰。
“喜欢的话，这几天有机会舅妈多开车带你们转转。”赵令目视前方，微笑着回应。车窗外的阳光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姐姐，谢谢你今天请我们吃饭。”后座那个叫闻闻的女孩子开口道，声音清脆。她一上车就自我介绍过，和姚驰昭同校不同专业。
“不客气。”赵令从后视镜里对她温和地笑了笑。闻闻染着一头醒目的蓝发，眼神灵动，一看就是个既有主见又聪慧的姑娘。
“舅妈，我舅这次去澳洲啥时候能回来啊？我都前年过年时见过他了。”姚驰昭问道。
“可能……还要一阵子吧。”赵令目光专注于前方的路况，语气平常。事实上，她并不确切地知道姚正昀的归期。这个认知让她握着方向盘的指尖微微一动。
“荻荻我也好久没见了，”姚驰昭皱着眉回想，“估计得有三四年了吧。欸！舅妈，荻荻脸上那个疤消了没？”
“嗯？”绿灯亮起，赵令轻打方向盘，注意力似乎都放在并线上，随口应道。一个被刻意压在心底的画面，却不受控制地猛然浮现——昏暗的走廊，赵小宪扯着嗓子喊出的那句话，像带着回音，再次撞进她的耳膜。
“也不知道姚斐荻现在在澳洲过得怎么样。”姚驰昭转过头来看向赵令，努着嘴摇了摇手指，“舅妈你可能不知道，那会儿荻荻刚烫伤的时候，天天躲被窝里哭，说自己破相了，当不成大明星了，现在想想还挺逗的。”他说着，略带感慨地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他语气里的熟稔和怀念，像一粒突然卡入齿轮的沙，让赵令的思绪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滞涩感。
“姚斐荻啊……”赵令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半分。那个在赵小宪口中模糊的“孩子”，此刻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名字，一段鲜活的过往。一个……会为烫伤哭泣、有着明星梦的小女孩。这认知，让那个原本抽象、可以视而不见的秘密，瞬间有了坚硬的轮廓，也因此……硌人。
“对啊，她怎么一去澳洲就不回来了？真要变成洋妞啦？”姚驰昭说着，扭头朝后座的一男一女挑挑眉，“我跟你们说，我这表妹小时候就可漂亮了，跟个小童星似的。《风华少年》看过没？她就有点像里面那个女主角小时候。”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带过，却不知每一个字都在填补赵令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影像。
“姚大帅，你连自己表妹都不放过啊？”闻闻笑着揶揄他。
“喂！”姚驰昭连忙笑着制止，“我舅妈还在呢，你说话注意点啊。”车厢里充满了年轻人无忧无虑的笑声。
赵令看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车辆，唇角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弧度。车窗外，阳光明明灭灭地掠过她的脸，映亮一副无懈可击的、“姚太太”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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