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露心里对黄兰始终怀着一份亏欠。
她自认为不是一个合格的好女儿。
从小她就野,主意大,像匹拴不住的小马驹。黄兰是小学老师,心里盼着女儿能静心读书,可小易露整天就惦记着往外跑,对书本提不起半点兴趣。天都擦黑了,她还猫在巷子拐角,和小伙伴缩成一团。远远地,传来黄兰一声声呼唤,围着小区一圈又一圈:“露露,回家了——回家了——”
那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小露露捂着嘴,和同伴交换着狡黠的眼神,憋着笑看妈妈的身影在暮色里来回找寻。直到那脚步声终于在耳边停下,耳朵被不轻不重地拧住,才不情不愿地被拎回家去。
和萧望亭那样从小就不用操心的学霸相比,她那些年,真算得上是“不学无术”了。
她的贪玩是刻在骨子里的。
最让黄兰头疼的,是她对“水”的痴迷。雨后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小水洼,在她眼里都是等待征服的“大江大河”。她会不顾一切地踩进去,泥水“啪”地溅满裤腿,绽开深一块浅一块的“泥花”。她却兀自蹦跶得欢畅,还会捡根树枝,一本正经地给积水“开凿”新河道,直到全身湿透,像个泥猴似的被拎回家。新买的小皮鞋没几天就泡得开胶变形,为这事,她没少挨训。可下一次,她的目光总还是不由自主地被那粼粼水光勾了去。
妈妈每次都板着脸,说她“不像话”、“太调皮”。可当她套上那件明黄色小雨衣,稳稳站在浑黄的泥水坑里,一边用力跺脚溅起水花,一边“嘎嘎”笑个不停的时候,她分明看见,黄兰嘴角漾开了一抹笑意,虽然那笑意像被惊扰的湖水,倏地就隐去了。
回到家,黄兰一边手脚不停地给她换下湿衣服,一边絮絮叨叨:“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了。”可易露早把这些话当作了耳旁风,还兴冲冲地对着刚进家门的爸爸炫耀自己的“战绩”,展示沾满泥点子的裤腿。
她的“战场”远不止于水洼。学校后面那片杂草丛生的土坡,是她和小伙伴们的“秘密堡垒”。几颗花纹奇特的石子、一个完整的蝉蜕,都能让他们如获至宝。他们常常趴在草丛里,一看就是半个下午,看蚂蚁大军如何浩浩荡荡地搬运食物,任蚊虫在耳边奏鸣。每次回家,衣服上都沾满了草籽与泥斑,膝盖也常带着新鲜的磕伤。黄兰一边用碘伏给她消毒,一边忍不住数落:“小姑娘家,什么时候能有点小姑娘的样子?”
易露嘴上“嗯嗯”地应着,眼神却早已飘向窗外,心思飞回了那个充满趣味的土坡。
而书桌前的那方天地,则成了她最大的“牢笼”。摊开的作业本旁,橡皮被小刀刻成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小动物,课本的边角空白处则画满了连环画。窗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麻雀的啁啾、自行车的铃响、邻居模糊的谈话声都能瞬间攫住她的心神。对她而言,规规矩矩地在椅子上静坐四十分钟,远比在外头疯跑一个下午要累得多。
当然,如果期末能不拿出三科都不到一百分的卷子回家,那就更好了。
那简直是易露童年最大的噩梦。她总是紧贴着墙壁站着,小手背在身后,不安地绞着衣角。
黄兰就坐在对面,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仿佛要用目光把它烧出个洞来。
空气凝滞得让人心慌,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房间里格外清晰。
这时,易星辰总会适时地凑过来打哈哈:“哎呀,我说——”他宽厚的手掌落在女儿头顶,试图揉散那份紧张,“一次没考好嘛,咱们家露露脑子灵光着呢,下次肯定能进步!”
黄兰抬起眼,用能吃人的眼神盯着这对没心没肺的父女。易星辰的手停在半空,干笑两声缩了回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易露迎来了真正的“至暗时刻”。黄兰不知从哪里翻出她全部的课本和试卷,每晚雷打不动地坐在书桌前,这位教了十几年高中的语文老师,竟为了女儿愣是把自己逼成了全科家教。
能想象吗?一个快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台灯下戴着老花镜,从零开始捡起荒废二十年的音标。
她会悄悄跟着录音带念各种音标,发音生涩得像在咬石子;为了一道鸡兔同笼的数学题,她先在草稿纸上算到深夜,直到彻底弄懂才敢来教女儿。
易露很多次疑惑地问:“你是语文老师?”
黄兰头也不抬:“我是你妈。”
彼时的易露只想要偷跑出去玩,压根就没理解“妈妈”这个词的含量。
在几次三番教易露,她依旧学不会之后,抬头见,易露居然看到妈妈居然要气哭了。
她害怕坏了,赶紧跑进去跟易星辰说:“我把你老婆气哭了。”
易星辰也吓了一跳,他抱着女儿,俩人贼头贼脑地往外一看,被黄兰杀人一般的眼神给震慑住了,“露露,过来,继续学!”
小一点的时候还好,可当进入高中,易露青春期的叛逆像藤蔓般疯长,再也无法被轻易压制。
那天,黄兰像往常一样想辅导她功课,刚讲完一道函数题,易露就烦躁地合上了练习册。
“妈,你讲的跟老师教的不一样,别讲了行不行?”她语气生硬,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不耐烦,“现在谁还让家长教啊?都用学习机。”
话音落下,房间里一片寂静。易露没敢看妈妈的表情,抓起书包就躲进了自己房间。
然而第二天放学回家,易露推开房门,整个人愣在门口。
书桌正中,赫然放着一台崭新的学习机。不是基础款,而是最新顶配版本,她只在班长那里见过,当时班长骄傲地说,这台机器要将近一万块。
易露猛地转身,看向正在厨房忙碌的黄兰。餐桌上摆着她最爱的红烧肉,香气四溢。
他们是小康之家,每一分钱都算着用。爸妈冬天为了省下几十块菜钱,能冒着寒风去批发市场拉回一整缸白菜,一颗颗亲手腌成酸菜。黄兰身上那件羽绒服,袖口都磨得发白,穿了快五个冬天也舍不得换。
“回来了?”黄兰端着汤走出来,语气平静,“我试了试那机器,挺好用的。”她说着,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转身又进了厨房。
易露站在原地,看着桌上那台学习机,又望向厨房里那个穿着旧衣服的瘦弱背影。
红烧肉的香气氤氲在空气里,她却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易露乖了很多,不再跟妈妈顶着干,偶尔的,她也会撒娇一样抱着黄兰:“妈,你别跟个闷葫芦似的,什么都压在心里,你得多说,要不然容易身体不好。”
黄兰隐忍了一辈子,她就是想学也学不会。
后来,易星辰的骤然离世,像抽走了这个家的房梁。所有的光亮与欢声笑语,顷刻间坍塌,只留下沉重的静默与无边无际的压力。
易露被悲伤彻底吞没,整日蜷缩在房间里,任由泪水浸透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看看妈妈是如何用单薄的肩膀,默默扛起这片塌了半边的天。
黄兰的难过,是无声的。丈夫走了,她的天也塌了一半,可她不能倒下,因为她还有女儿。她依旧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齐,准时出现在讲台上。
少了一个人的收入,生活的担子更重了。黄兰找了个副业,每天放学后,推着一辆沉重的铁皮小车,融入城南夜市的喧嚣。她曾是那么爱干净的人,衣服上沾一点粉笔灰都要立即拍掉;可现在,她系着油渍斑斑的围裙,站在呛人的油烟里。滚烫的热油噼啪作响,溅在她手臂上,留下点点红痕。
那双原本纤细的、握粉笔的手,如今要费力地翻动冰凉的鱿鱼,与刺鼻的酱料和海产的腥气打交道。
她站在那里,与自己过往所有的体面告别。夜市浑浊的灯光打在她流着汗、沾着油污的脸上,她却浑然不觉。她们那一代人,什么苦没吃过?她是堂堂正正靠自己的双手挣生活,为女儿赚一个明天。
黄兰依旧不善言辞,只是日复一日地,在那方小小的铁板上,一点点煎烤出生活的希望。
这其中所有的艰辛与油烟,她独自咽下,从不向易露吐露半分。她甚至隐隐担忧,怕自己的模样让女儿在同学面前难堪,因此从不允许易露来夜市找她。
可易露却天天都来。她不只自己来,还兴高采烈地拉着同学朋友一起来,挤在热闹的摊位前,声音清亮地向所有人宣告:“看,这就是我妈!”
收摊后,黄兰骑着那辆旧车,载着疲惫与女儿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凛冽,她终究没忍住,轻声问出了心底深藏的不安:“露露,妈这样……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话音未落,易露立刻将脸颊紧紧贴上妈妈清瘦而温暖的后背,哽咽地说:“才没有。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妈妈。”
就这样,一直到易露十八岁那年,她对妈妈究竟攒下了多少钱一无所知。
高考一天天临近,惶恐与焦虑交织在一起,易露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整夜整夜地失眠。她知道,自己是妈妈全部的希望,正因如此,那份“万一考不好,就辜负了妈妈”的恐惧像巨石般压在她心上,让她透不过气。
那天,黄兰罕见地没有出摊。她留在家里,默默做了一桌易露爱吃的菜。看着女儿憔悴的模样,她坐下来。
没有责备,没有说教,她起身走进里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布包。
当着易露的面,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两本红得耀眼的房产证,和几本微微泛黄的存折。
“妈没别的本事,”黄兰缓缓地说:“就会一点一点地攒。”
这是这些年,她攒下的全部。
易露看着黄兰的手在微微发抖。那双手曾经在黑板前写下漂亮的板书,如今指节却因长年浸泡在洗鱿鱼的水里而有些变形。
“所以,露露,不要怕,你今后需要的,妈妈都给你准备好了。”黄兰抬起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其实……妈妈最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你过得开心快乐。”
知识、高考,在黄兰看来,从来不是终点。她日复一日站在油烟与辛劳里,用尽全身力气,不过是希望女儿将来在面对生活时,能拥有说不的底气,和自由选择的权力,不必被生计裹挟,去走自己不愿走的路。
眼前的一切,是黄兰为女儿兑换的安全感,为她烧铸出的,最坚实的岸。
易露哭着扑进了妈妈的怀里,感动、伤心、愧疚,种种情绪交织,让她泪流满面。
后来,易露上了大学,黄兰可以休息了,可长年累月的劳作早已透支了她本就脆弱的心脏,她需要做瓣膜置换手术。
听到这个消息,易露吓坏了,黄兰却异常平静,反而安慰她:“别怕,只是个小手术。”
直到手术成功后,姥姥才红着眼眶告诉易露真相。手术前一天,黄兰悄悄回了趟娘家,把家里所有的存折、保单和重要文件整整齐齐地交到姥姥手中。
“妈,”她声音哽咽,“这些您收好。明天我要是下不了手术台……这些都留给露露。”
话没说完,她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姥姥说,那是她在自己女儿脸上,见过最多的眼泪。
……
易露的魂魄站在睡着的黄兰面前。
她要动用力量,去妈妈的梦里看一看。
看一看,她是不是后悔生下了自己,小时候的时候不懂事儿,年少时叛逆一直让她操心,到后来竟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承受无尽的痛苦。
易露想要抱一抱妈妈,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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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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