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忽见得一个后生模样人自后堂出来,其人丰姿朗卓,神采奕奕,太爷大惊,暗里怒骂手下人办差不利,竟将这狂徒放了出来,面上却不显。老员外一见那客人举止韶秀,气度洋洋,心下便生几分喜欢,因问道:“这客人是?”太爷见他似有欣赏之意,忙欲唤人进来拿人,却被那客人抢先介绍道:“小生云衢人,北上访游路过贵宝地,适才听见老先生说令郎是癸卯科杨老师门下的,杨老亦是小生座师,听来更觉亲切,因不自觉走出,贸然相见,请老先生恕罪。”老员外听说欣喜异常,忙问道:“原来是相公啊,不知相公是那年的进士?既是杨宗伯门下,或与小儿是同年也未知。”那客人却摆手道:“小生是丙午秋闱亚魁,时杨老师奉旨充为主考,并非与令郎同年。”老员外道:“虽然非同年,也是同门座下,实在有缘。先生既北上游学,何以在县主堂上哩?”那客人道:“原欲入城歇息,不想被因无稽之罪那番子诬作匪人拿来见官,正见得老堂尊与幕友作帐,见我坏事便把我判作贼首,困于衙内走脱不得,正求情哩。”老员外惊问道:“老大人一向清廉,我见客人言行持重,似非匪人,不知如何竟判作了贼首。”那客人冷笑道:“清廉二字却不会写。小生不过看了看老大人的黑账,大人恐怕不好便以我冒做官身,又假我为水贼,正以莫须有要拿我杀头去,好向上邀功呢。”老员外便对太爷道:“云衢山,神仙住地也。我看这客人相貌堂堂,为人凛然,并不似贼人模样,其中恐有误会。这客人也是个举人,老大人若要定罪他恐也麻烦。”太爷听说,面上颇挂不住,又不敢惹他,只得道:“老丈说的是,正是误会,下官已查明了,即放客人去。”便对客人拱手道:“下官多有冒犯,请相公勿怪。”客人道:“既是误会一场也罢了,只请老先生以后记得洁身自好,来日方长八字,莫再误会了他人便是。”太爷听了,右眼不禁跳了跳,暗道“好一个油嘴滑舌,适才方说自己不偕做那天子门生,便连童试也没有过,并非士绅者。如今却又跑来惺惺作态,只道自己是个委屈官人,反教我做恶人,真好无耻也。”又见他对那老员外拱手谢道:“老先生高义,还未请教老员外的尊姓上下?”老员外摆手笑道:“老朽姓陈,单名一个先字,表字功奎,拙号雨秋。未知贵客台甫?”那客人因道:“小生草字道澜。”老员外听说更喜欢了,便开口邀请道:“相公好名,老夫生平最好问道。相公远来劳顿又受虚惊,恐也累了,寒舍虽颇,有也几亩薄地,愿请相公前去,小酌几杯歇歇脚,可好?”客人谢道:“恭敬不如从命。”二人便告辞出去了。见他二人走后,太爷便破口大骂道:“狗拿耗子。这老匹夫每碍我事,”又恨那师爷不慎,因对他没好气地嘱咐道:“李宾且快将这账簿好生收着,莫再教人捉住了尾巴,不然小命难保。”那师爷忙用袖子擦了擦汗,应一个是字,便将那账簿仔细收了,一气锁在红酸枝木闷仓柜里,直上了三把锁,仍心有余悸,不提。
这边厢方出了门那客人便向员外叉手谢道:“多谢老员外施援,某与员外素昧平生竟得员外千里相救,实无以为报者。”那员外却摆手笑道:“先生请不必客气,这也是老朽职责所系,先前与先生同在客栈内讲话的客商乃是一大纲客,也是我家多年好友,他为人豪爽,最重义气,人家滴水之恩,他必寻机涌泉相报,先生曾与城外内救他,言语中又与他颇投缘,不幸却因他胡言被系,他因愧悔不已,是以甫一获释便来寻我,言辞恳切,老夫平生最喜广交天下豪杰,也不忍好人受枉,义士屈囹,自然是要来的,好在老夫在城中住的不远,往来倒也方便,先生若不弃不如同去小住几日,老夫也好招待。”客人正要辞谢便出了衙门,早看见那客商站在门外东张西望,左踱右趿,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见客人出来急忙上前去,左瞧右瞅,前摸后探,眼见他完好无事方长舒了一口气,道:“弟与管家在此等候多时了见老兄无事我便安心了,可吓死我了,若非弟一时口快言辞不慎,连累老兄也受这无妄之灾,实在是弟的过失,”又向员外作了一揖道:“烦劳老丈跑一趟,为小侄善后,无以为报。”老员外却摆手笑道:“贤侄不必言谢,这也是保商的职责,难为你与那先生蒙受这不白之冤了。”眼见事情平息员外便邀二人去宅中吃酒,那客商谢道:“今日突遭此难,虽未曾受害也教小侄实在身心俱疲近期不想再来了,洽逢昨日家中来书道家母病重命侄速回,侄即收拾包袱坐船北上,只是不知这客人有何打算,不如与弟同去?”客人权衡一番方辞道:“某云游之人原无去处,如今只想游山玩水把个俗世案牍都抛作脑后,适才与老员外谈话,颇有一见如故之感,正好某也想在此多住几日,再去拜见令堂尊颜罢。”员外忙道:“正是老夫与这客人一见如故,先生方来到小县,老夫还未招待过哩,桐州虽小也有山川形胜人物风貌,不如留住几日也好教小老儿略尽地主之谊。”见他犹豫,那客人又道:“难为兄台惦记,某在这公堂上好一通发泄,也算为兄台等出了口恶气,正舒爽哩,如此打扮恐不能见令堂。”老员外闻言朗声大笑起来,只留下那客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见那客人心意已决,客商只得道:“即是老丈肯荫庇,小侄自是放心,只是我不能久住,不然也要一并叨扰。兄台拳拳之恩,弟一日不敢忘,可惜不能报答,天高地远,来日方才。”两边拜辞过,员外执手道:“贤侄只顾放心去罢,江上凶险,官患尤胜过匪患,我命家人使小船往小道走,一路小心。”客商闻言泣别二人,自往江上去不提。
二人目送了客商离去,便见管家迎上前来问道:“老爷可要是要住城里台门还是回去城外园子、里?”那老员外略一考虑便道:“我若只有一个便回来台门住着了,如今还有一位好朋友要与我同去,自然是园子里畅快些。来时乘的是小竹轿,只容一人乘坐。今日有贵客,恐无相公座位,你亟去寻辆车来,好教我与相公同乘。”管家忙应一个是字,便急借得一架小车来,那小车用牛拉着,刚够两人并排坐。管家奉二人上车,又命轿夫抬着空轿跟在后面,便领着一行人往东去了。到了城关却见那差人仍领着众门子在此设卡抽成,见有车来便截住了,一个门子上前问道:“是何人,可曾纳了出城银子不曾?”老员外因笑道:“小老爹看着眼生,恐怕不认得我,不知是哪位头翁座下?”那于福正坐在一旁吃酒,听了这话便转头看来,一见是这老员外,忙跑过来赔罪道:“员外恕罪,这伢儿前日方从苕奚投奔来的,并不知道员外的底细。”又对那门子打了一下,骂道:“寻死的,这是中和堂老员外,他家长公子可是朝廷的官人,你吃罪得起么。”又赔笑道:“小的无能,未管教好手下人,员外勿怪。”老员外也不怪罪,却教管家掏出银子来遞与他,道:“无碍的,是我莽撞了,原该即奉上的。”那差人一见了银子便眼放红光,方欲伸手时,却又缩了回去,讪笑道:“老员外折煞了。大老爷曾有命,老员外乃是官家人,小的们岂敢烦扰。”老员外笑道:“这是老夫一点心意,原与太爷不相干的,只是见诸君在城门里站着,多受风侵雨淋,心下不忍,故请老爹们拿些铜钿吃酒驱寒罢了,老爹可莫要辜负了。”差人听说,便安下心来,便示意门子收了钱,谢道:“如此小的们也却之不恭了,多谢员外。”因命人将他一行放了过去。
及出了城,眼见城门渐远,那客人方才舒了口气,向员外谢道:“老丈救命,小生无以报答。”老员外忙将他扶起道:“先生何必言谢,反倒是小老儿要向先生道歉哩。”客人怪道:“老丈何必向某道歉”员外叹了口气道:“这桐州城原也是个繁华所在,古人有鱼米故乡地,桑纸源头渠,城开闻市声,昼夜不曾停之语,而今却是生业凋敝,百姓四逃,尤其是如今这位堂尊,把个一世繁华一变而成狼穴虎巢,本地人尤不敢妄行。两浙原是少田缺粮的地方,一应繁荣全靠行脚人家撑起,如今却变得这番模样,外地客商多闻桐如虎,不敢再来了,只好靠着几个纲客勉强维持。老夫既为桐人尤感悲途叹春,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道一声歉与相公了。”客人道:“也是小生鲁莽了,不敢怪罪老丈。小生自下山后原欲四处访游,因沿江北上,谁知方行至桐州境船家便不愿去了,只得下船陆行,想着此地既是县城,便打算投宿埠下游玩一番,直走到了城关处,却见得有几个番头卒子在此设卡,骚扰行人,挟户要钿,往来行人多敢怒不敢言。小生路经时便见那客商要入城,他说前时已纳过银钱了,却教白役们拦了下来,仍教他徼办。那客商虽苦苦哀求也是不得,小生一时气不过便挺身替他出了,那客商便要我同去下榻地方吃酒,方引出这场祸来。”老员外听了只叹道:“是我害了他,他要是直说是我保下客商,那堂尊也得给他几分薄面,这也是他的劫数啊。”客人因顺势道:“适才听老丈讲甚么保下客商,甚么纲客的,小生未曾听说,请教老丈。”老员外因看他一眼道:“相公不知这保商,纲客原是江南地方所行的,盖从前江南多富庶,四方之中虽也有关卡路口却也方便。自那京中老相爷操柄,风气渐浊,官吏贪弊,鱼肉百姓,人引为常事,北人因近京畿故尤甚,以至逼良为贼,亡入梁山者尤甚。南方诸道受苦于匪患不但沿边之地多设关卡以利盘剥剿匪,境内则多设保商,所谓保商者即是本地坐商,多为家产丰厚或名列士籍之人,若两浙则以本地官商家产过十万者,经官立定许为保商,凡北人南下欲在当地为行商坐贾者,皆须家世清白,投献于本地保商之下以为监察方许生业,不然则视同匪盗,除所持产业没收外,其人杖一百流配一千里。凡所保北商过关或在本地营业隐避田课,逋租匿税,或赖债积欠,有事于公堂者,其保商需得为之具保完结代偿宿债,否则不但该保商仍得勒令代缴外还得杖四十,罚银三倍;又凡北贾投保入境为盗为匪,沿路劫掠,肆行诈骗,或抢夺绑架,引盗开路者,不但其人以流匪罪立斩,所以资产充公外,所投保商亦得同罪,列宦者奏削士籍,家产籍没,流配边境,无名者立决定谳,子孙充军。除了保商之外尚有纲纸之制,则多是两浙施行。所谓纲纸也叫纸米纲,两浙境内多山水而少田粮,自古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说,山上则多竹木,故本地盛产竹纸,乃至有十分中国纸八分在两浙,两浙文亩十桐州独占七之言,然而竹纸究竟不能当饭,便有人将竹纸外贩,再将道外米粮运抵本地售卖,两边运贩籍此牟利,谓之纸米行,本地大贾多藉此起家,老夫也忝列其中。本地竹纸中尤有一种元书纸,白皙细腻,柔韧适中,专供皇帝元正御书之用,平日则多供官府缮写公文,因他专供于官家故原多列于三办之下,寻常人家轻易不能得见,流落民间者更少以致有一纸能值千钱,民间因多有仿冒僭越者,官府也十分头疼,遂将各地盐铁酒米收聚,不许民间私卖,并立下纲纸之制,以一月立一纲,每年十二纲,每纲立一纲主,分别造册,发放窝本,无窝本者不得贩纸,老夫也在其中。凡朝廷有索需得按月供纸,逢关免关遇市豁市,官家视为皇商,倘遇见了歹人也可请就近官府发兵去救,不过路上的运费脚钱,还得由纲主自理,纲主等也籍此夹带些货物沿路行销,至于陋规弊费么自是我国特色,本地交一笔,过地献一笔,到了京城还得再纳一笔,只到交够了吃饱了方一挥手一抹嘴与你一张纸票,凭票方可由原地官府将纲主先前垫付资费报销,初时不过为皇家运些元书纸,盎金绣之类,只夹带些纸米绸缎之类,本也是官家所需,其后朝廷也懒得行输贡之事了,只给一笔钱教纲主自行采买运输,只缴足了便是,只是这三办之银却仍不见少收。也因他有免税之利,便宜之权,来往运输绝无禁忌,一时大小商贾都来投献,各纲之下别立诸人,附于纲主之下,按时给例金,给发副本,谓之纲客,每年轮流采办,所垫资费则由纲主每月去官府报销,按时发给,纲主以此掌控纲客,纲客等平日里则藉着纲客身份之便往来沟通,徇弊搧利颇多,人谓之纲祸,朝廷却藉此甩了包袱,赚了银子。听闻这是当今银台老爷的主意,这银台可是那老奸相座下一员大将,端的是损人利己中饱私囊,他这主意一出登时遂了那老奸相的意,遂奏明圣上立榷施行,一时国帑大涨,士绅官吏咸颂其德。怪道人家都说这官家的事是无本万利的好买卖,我左看右看只见得这满窝本里都可是银子罢。”那客人也道:“先前那差人便要拿小生去见官,我原想这做官人都是饱读诗书的,自与那贱鄙之人不同,虽然一时受了蒙蔽,经人告解总也能明白事理,便打算冲去县衙,直言相辩,谁知那太爷竟是个元凶,不得不能得个公道,反险被他拿去充了匪首。”老员外冷笑道:“他哪里是甚么读书人,不过是识得些字,念得些之乎者也罢了,我家小孙儿尤能写些上大人,识得些天地玄黄哩。饱读诗书,他倒也配。呸,不过是个窃了乌纱的蠊虫,截了草谷的秃鼠罢了。甚么玉面读书郎,甚么凛然不可犯,都是狗屁!倒是爱受地痞的供奉,做无赖的魁首,左不过是教狼狈得肉,牛马遭殃,反摇着青绶,沾沾自喜,将旁囊也绣了威风,借势欺人,鬻冠作价,好一位父母呵!”那客人因怪道:“这桐州也算是个冲繁所在,干系紧要,便不是个贤士,也该遣个能吏来才是。这老大人既如此不堪,当时上官却如何派了他哩?”老员外叹了口气道:“相公有所不知,本县这位正堂原是万年的廩生,本来无缘正途,亲朋也都劝他不必执着。谁知正逢着先帝升遐,幼主冲龄,太后垂帘,奸臣秉政,正是主少国疑之时,朝廷上下颇多紊乱,隐隐有动摇之意。他便乘势变卖家产,投奔京中一位同乡,那同乡原在通政老爷门下做幕宾,那通政老爷的姑丈便是当朝执政的相爷,他因得入相府作了清客。正赶上那老相爷做寿,他便随势上了一篇颂词,他虽是个久试不中的料子,倒也绣得一身好锦囊,一朝做了县主,便自恃朝中有人,以权相门生自居甫至桐州便将他家中亲眷全数接了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先是纠集了一帮流氓,将他们都摇身而一变都吃官粮,一面又在要津官道,城门渡口,凡有过往行人处都设下把守关卡,不管有利无利,有银无银,都定下价目,摩拳擦掌,预备大捞一把的。”那客人问道:“朝廷赋税原都有定例,他的花样虽多,时候却端长,总也逃不过这吃空做假,强取豪夺这几个字罢。”老员外听了,却嗤一声道:“他哪里管甚么定例来!只知摧字不知抚字,吃空做假,强取豪夺倒是分明,只是不能全然概括耳。”那客人趁机询问道:“我在店中曾听人说这老县尊听不得肉字可是为何?”员外冷笑道:“他哪里听不得肉字,可喜欢的紧哩。世人谁不爱荤,实是那老相爷家的奶奶日日吃素念斋,他不过是照猫画虎,阿谀逢迎而已,初时只是于那奶奶、相爷生日并佛爷圣诞禁止杀生,违者不过罚钱二吊,大家也都不当事,谁知后来变本加厉,以祈福之名设场于城中,日日请僧道诵经,不许民间私行屠宰,只许于场内用戮,收杀牲钱,私下屠宰的罚私屠钱二两。不过总也有肉吃,故大家虽有不满便也还过的去,最后终于在城中禁止一切荤腥,先牛羊,后猪鹿,更进则鸡鸭鱼鹅,咸以杀生染孽之名禁止,凡有违的不但要交一笔占腥钱,还要补交一笔祈福钱和洗腥钱,若不交的不但要打二十板还得再罚一笔逾规钱,不然便拿去做班房,一面做苦力,一面教家人来赎,闹得百姓苦不堪言,如今更是闹得这桐州境内竟一个肉字也听不见了,他还做一般德政要报闻哩。”
那客人道:“我自周游而来也曾见过许多大令,其人或残而暴,或贪而诈,许也有那公而廉,正而明者,奈何某福缘浅薄未尝得见,所见的但是那又傲又蠢,又奸又狡,又独又暴,又厉又贪之人也,不过其中也有区别,似精者多贪弊,而蠢者多色厉,似这老爷一般的贪厉残暴,五毒俱全者却也是少见。”那员外苦笑道:“莫说先生未曾见的,便是老朽空活了这五十余年,见过了几十任府台县县尊也从未得见如此青天也。又道:“先生可知三纲五常么?”客人道:“三纲者君臣父子夫妇,五常者仁、义、礼、智、信也。”员外却摇头道:“那都是圣人所教的,却不是寻常百姓所说的,本地百姓所谓三纲者乃酒纲,盐纲,纸米纲,所谓五常者则是丁常纳,役常更,办常增,吏常用,受刑常狠。若说他知晓这诗书礼乐恐也无几,他虽是聪明却不用在正道上,每日只在锱铢膏脂上用功,若说这刮地皮的手段可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尽呢。”
客人因问道:“却不知这堂上可也有甚么招数?”那老员外许是累了,便也不顾礼节便摊在橼上,道:“客人不知,桐州既在浙江下游,地处冲要,交通便利,自然客商繁多,有利可图,他便预计设一个关卡,俾客商往来之时盘剥。此后但凡要出入浙江之客商皆要在桐州交一笔“过江费”,又说甚么泉亭无价,江水待沽,把个富春江搅个天翻地覆,凡能收费处总不放过。以致后来办事的门子还要再索上一笔“出差钱”,更有给那码头役工的“摇橹钱”,给那缮书刀笔的“笔墨钱”,种种苛费不能一一,有时一船货物只值百钱,而往来孝敬的杂捐苛费等竟要花费数千,致使过江客商人人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不但如此,这太爷刚到任便嫌弃署衙破败,因要修葺。原不过修修顶,葺葺瓦的事,左不过几两银子,几个人丁,他却使内弟承揽了,直记得用民壮十数人,开支三十两来。
桐州本多山地,竹木丛生,耕种不足,民以田为业者尤不能自足,故人多输谷以竹,贩纸解粮。我家原也是纸米纲主,将乡人所造元书、赤亭、井纸等各色竹张载贩他方,再购得米粮盐麦之类运售回乡。县内如我家这般的纲主纲客多有百十家,原各相安无事,谁知这老爷却说这竹山为天然,倘使滥伐必失水土遗祸后来者,因命不许私行砍伐,众人只得自他县购竹。这原也便罢了,他却又道山泽为官有,本地之人却不用本地之竹,竟可以为桐州县民乎?众人皆说是官竹太少,私竹无价,不得已才购他竹,他却道,何以无竹?本县山中尽是竹,岂曰无竹?众人皆道,因有严令,不敢私伐。他却说私伐不可,有照能行。众人忙问何人有照,闻说只有一家得照,正是他家堂兄,原来甚么官有天然,甚么私伐滥砍,都不过是这大老爷垄断的前声罢了。众人无法,只得自他家购入,他因又白得了一笔银子。
可叹三班者原是衙门差役,最为低贱之人,如今也翻身做了正差,倒得有帮役白役等为之驱使哩,本县内正差不过四五十人,又当三班又坐六房哪里忙得完,朝廷因下旨于正差下设帮役,每一正二副,如今早不覆用,又有地头无赖欲做不成,附膻逐秽,吠影吠声,就是无禄也要做个公差,因他本无名录俸食,不在朝廷档中故作白役,每一正得二副,每一副又需配给二白,如今县衙中足有三四百人之多其庞杂冗赘如此,衙中钱粮早有定例哪能养活这么多人,只好纵火焚榆由他自取了,至今猫鼠共眠,同流合污。倘是有罪的也可收赎,都明码标价一板得五十钿,一杖得一百钿,徒一年得银一两,流一千里得银十两,绞侯者一百,斩决者一千,五刑之外还得罚银,小的三四千大者千万两,全凭自家财产。
这老先生还盯上了文学事,他寻了些酸腐秀才,编了些白话本子,造个甚么乡里须知,还有个甚么经论阐教,说甚么教化乡民,训谕百姓,强令保甲摊派各家,还发布告谕命全县百姓务得人手一本,不论识字不识字,便是乡下都老农也得随身携带,还纠集些差牙,日夜巡视,凡遇着那家里无蓄书者,即诬做匪徒,肆行拿去。这些文章诚无一字有用,也从无一字是他写出,年年修订,月月刊印,日日有入项,他因据此趁了上万两,又得货价又可成绩,真是一门好生意啊。如今这江上总是樯倾楫摧,市场里也是门可罗雀,逋逃脱产者十有五六,门扉中几有完者,都得仰仗这位牧令的仁政也。”那客人因忿然道:“他既在此盘剥,上官难道不发觉?也不稽参么?”老员外却苦笑道:“甚么稽参,一丘之貉也。客人不知,我县中大小官差,自县丞而至三班杂役等,都是这大老爷下人。上官中虽并藩臬府道以至相国银台等也都是他家座宾。听闻他有一本账簿,内中详载了各受款项与各行之陋规,自上而下,凡为官者,都是他一条线上的,更不会为难他。”客人点头道:“小生在后堂时确曾见他收藏的几本簿账。”那老员外道:“这便是了,他自上任来贪饕不止,弊绝风清,底下门子书吏也是蝇营狗苟,穷穷逐利之辈,人皆叫他一钱太爷,他却嫌一钱太少,自称万钱太守,又亲挥毫墨,大书万钱去处四字颜其额,谩谩自夸,以为自得,也曾听说他颇有魏武遗风,我不过一介贱民,何敢与官家相抗,若非我儿高中,入了翰林院,恐也是他待宰的鱼肉耳。”又大骂道:“之前差吏缕催,如今又来巴结,真是可笑。”一时两人相对无话,只得摇头叹息,不提。
后人对此有歌道:
朝闻道,暮登堂,十年寒窗为此时,秀才晋士待资年,提携后辈?
弃蔽履,穿皂靴,满口陋规心向往,绮罗争书投献名,衣食父母?
乞骸骨,削士籍,缙绅尤叩蛰逸门,同窗乡党友亲戚,天下一家?
清流浊,异途鄙,戒石从来只是石,谷有腐蛀银有羡,自然损耗?
一面摧,一面抚,抚字倒比摧字轻,差票三千价万银,买扑有数?
这里疏,那里堵,大禹三过不能平,百姓多善忍尔欺,爱民如子?
三年修,五年葺,衙门毁去破屋基,白役五十正差一,贱役卑职?
一口食,百人侍,蠢虎也坐正堂里,拍门急摧预征银,万民伞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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