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麟大人的江湖,仍然是旧日江湖。
少了两京的俳优,少了麟大人与男女老幼之间的风月话本,少了阳春白雪与五行秘技那些或真或伪的神技——江湖中虽然少了一些趣味,但是该有的,仍然会有。
比如妖人。
只是朝廷上甚至懒得解释一下:在妖人案的主犯已经伏法的情况下,如今还在肆虐的是些什么人?
主犯是圣堂的副堂主、五品武官,太宗皇帝亲自为当朝天子精挑细选的守护者,身负天下第一内功的麟大人,就这样消无声息死了——朝堂上连个上表质疑一下的人都没有。
梦宁自己知道原因——无论她曾经在朝堂中立过多大的功劳,她没有根基、没有党羽,她在圣堂中唯一亲近的五圣兽的同泽,除了水清背叛,其他人几乎都被铲除。
她这样的人,随随便便就可以被冤死,如同一滴水,又重新回到了水里。
养伤的日子里,梦宁格外留意两京所传来的讯息,路小飞也专门帮着她在楼内的四海客人中打探消息,有以下要闻:
其一,虽然洛阳城民间仍然有很多惋惜和质疑的声音,但朝堂中麟这个人几乎一夜之间就消失了,所有人都默认她死了——即便唯一的证据只是邙山湖上飘着的淡淡血迹,以及至今都没有找到的尸体。
其二,两京对于俳优的禁令仍然存在,并且原来的戏班子、歌舞台所在的地方都已经变成了“香水行”,即唐人的公共浴池。汉人本无聚集洗浴的习惯,而两京由于胡人众多,才有了香水行这样的营生。然而两京的数百戏班、戏台突然都做了公共浴池……
估计没人觉得是件正常的事,然而那些无孔不入的言官们,跟哑巴一样的都噤了声。
除此之外,便是已经被传了第十次要赐死的梁王李忠,仍然没有死;当今圣上的亲叔,一直反对圣上立武后,从此与武后水火不容的荆王李元景在三年前与武后修复关系后,又屡次上表盛赞武后,在位列三公的情况下又被授权开府,成为初唐以来第一人,可谓权势隆重于一时。
圣堂之乱的几位主角:五圣兽五去其四,名存实亡,仅剩的水清因检举有功,坐上了梦宁原本的位置,升任圣堂副堂主。
上官仪则被晋升为正三品,拜相并兼任兵部主事。而一直由李唐王室担任统领的最强禁军部队,南衙禁军十六卫的大统领则悄悄换成了武后的死党,大将任天林。这一个个两京的泼天大事,传到钱塘就变成了市井趣闻。路小飞忠于职守的每天给梦宁讲她搜罗到的信息——
这位昔日的大人反应淡泊,只有一次微微的叹了口气:
“假使我武功可复,本可不让妖人案再发生。”
路小飞比谁都知道梦宁有多痴迷于武功,如今却不得不像个废人一样的待在远在江南的风月场所里养伤。她看得清梦宁的伤感——在乞巧节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并未发生什么变化:
梦宁即没有因为她的舍命相救与她更亲近,也没有因为她可疑的身份而疏远她。
梦宁伤势略微好转后仍然回到了地面的蒲团上,她抱了对方那么久,她的嘴唇每天晚上都无数次的蹭过对方的头发——路小飞小心翼翼,一直不敢碰触到别处。
她那可悲的、可悲的情感,不敢再与对方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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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半年过去,已近除夕。
昔日一时风华又威风凛凛的麟大人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疾,就是夜眠的惊怖。每到除夕临近时,这种惊怖就会变得日益频繁。在圣堂时由于她自己日日独眠,这一体质上的特点尚不会被发现。而她坐在路小飞床边时,她被噩梦惊醒时偶尔发出的轻微的呻吟声,以及被冷汗打湿的里衣,都会落在对方的眼里。
路小飞每次会小心的搂着她,直到她的心跳和体温都恢复正常才回到床上——几度之后,路小飞终于问道:
“阿宁——你梦到什么了?”
梦宁这些噩梦的内容并不是秘密,全是关于一个天下人都最熟知的人——
当今皇后,武后。
这些噩梦会在除夕临近时频繁的侵袭而来,是她十四岁时与武后的初相识正在除夕那天……此后,每年的除夕她都会被安排在宫中进行护卫工作,一般直到上元才会回到圣堂。在这十五天的时间里,几乎每年都会发生一些不同的事情——她被武后玩弄于股掌之中,尝够了对方的手段与权谋。
原本宣誓效忠于当朝圣上的“五圣兽”,刚刚被教习们告知圣堂已经换了主人——太监们带着圣上的旨意来到圣堂,宣布他们已经被圣上慷慨的划归新册封的武昭仪,从此圣堂将由帝后共治,他们在除夕入宫时就会见到这位新的主人,武昭仪。
让他们意外的是,这一年的除夕,宫里并未通知他们像以往一样,五人成群,衣着锦丽,器宇不凡的联袂入宫。据说武昭仪简单问了这五人的情况,然后要求:
“让麟一个人先来,其他人初二再入宫。”
梦宁早就熟悉了后宫的纷乱与皇室的内斗,但自己毕竟只是个爪牙。她从十一岁就开始除夕入宫护卫,只需按照上面的要求完成任务即可。她对武功终究有自信,做好工作,别出乱子,尽到鹰犬的本分。
当时梦宁还没有官品,穿的只是圣堂黑色烫银边的制服,佩戴着她本门传下来的数百年历史的佩刀——圣堂之人毕竟是外臣,这把刀可以携带到含元殿门口,然后交给南衙的人统一保管。
护卫之官当然要早到,梦宁寅时刚到就来到大明宫门——更鼓连绵,四处寂静,只有巡夜南衙军司不时往来。梦宁下了马,走过厚厚的城门。她抬起头,眼前是开阔旷朗的空地,此时朝阳未升,望舒已落,只有宫中数不清的灯笼仍是通明。前面居然有一乘小轿,装饰简单,只有三、五名宫女陪同缓缓走过。
看起来应当是后宫之人,但为何到前殿,又来的这么早?若说例外,这承小轿后面随着一个一身黑衣,面戴黑纱的人,手中抱着一柄刀,步伐平稳的跟在后面。后宫妃子并不允许私设护卫,除非是……
梦宁心思一动,立刻跪在地上,将刀放在一边,叩首道:
“微臣圣堂麟,见过昭仪殿下!”
如今的后宫,能够有私人带刀护卫的,只能是当下圣上最信任的后妃——武昭仪。
小轿停了下来,一只白皙的手拉在门帘上,旁边的宫女赶忙过去将轿帘拉开——走出来的人明艳雍容,凤眼长眉,自带一番盛世的威严。
武昭仪的装束与这乘简单的小轿如出一辙,简着布衣而薄施粉黛,头上配饰亦简朴的像个中等人家的妇人。当今圣上是明主,正宫皇后王皇后出身世家大族,天性豪奢,据说圣上更喜武昭仪的节俭作风。
梦宁略一抬头,与武昭仪四目对上。正遇上昭仪微微一笑,这位后宫传闻泼辣肃烈的宠妃,笑容中居然带了一份莫名其妙的亲切与熟悉,让此时跪着的十四岁的孩子产生了一分信赖感……
一种夹杂着恐慌的信赖感。
梦宁深知在宫中对人的信赖何其危险,立刻摈弃了这一丝念头。她低下头,听到武昭仪说道:
“麟爱卿这样早便进宫,真是辛苦了。”
昭仪的声线略高,如同碎玉断冰,格外悦耳。
梦宁叩首沉声答道:
“臣自幼习武,惯于早起,特先来宫中看有何差遣——”
“今日叫你独来,是因为前殿已经有了南衙护卫,人手足够。后宫俱是女眷,且本宫今年首次协礼后宫祭典,忧心料理不周。你今天无需去含元殿,直接去后宫即可——我会让宫女引你去和我的女官丝竹直接对接。”
武昭仪的话虽然简短,但信息量巨大——
后宫有皇后、妃,然后才是昭仪,而她以昭仪的身份却能负责协助后宫祭典,足见恩宠非凡。
往年南衙与圣堂共同护卫是为了互相牵制,而如今只余南衙,难道是武昭仪已经对南衙实现了完全的掌控?
她身为女子,去后宫护卫女眷的理由听起来顺理成章,然而“五圣兽”中亦有江城、水清这样的年轻男子,初二来宫中又去何处?
作为数万人中遴选出来的精英,梦宁的脑子比狐狸都好用。立刻就听出了武昭仪话中的诸多疑点。想到这里,她将佩刀置于身前,说道:
“既入后宫,携带兵器不便,请殿下着人协助保管臣的佩刀。臣自有武艺徒手护卫后宫安全。”
武昭仪面色微露不悦,笑骂道:
“圣上常对本宫说圣堂的五圣兽由先帝为他亲自挑选,自幼便养在宫中,都是皇家的自己人。怎么见起外来,连兵刃这样的事情都需要本宫亲自过问?”
武昭仪虽然带笑,但那种气势仍然让梦宁心中一凛,不敢再反对,立刻将佩刀重新挂在腰间,叩首说道:
“臣僭越了——臣现在就去后宫,未来几天,臣当万死护卫后宫安全。”
武昭仪此时落了笑,唇角却略微弯起。看着那身着制服的少女单薄的背影,似是自言自语道:
“万死吗?这个麟还是一个这么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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