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临渊的白马踏碎城门御街的飞雪时,那个人临窗高坐。
哒哒哒!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清脆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引起了这个人的好奇。
他背后的华灯下,邻座的贵人老爷们和异国的客人吃罢,纷纷将沾过腥荤的碗筷涂抹在没动的白饭上擦净,临走前大手一挥,洒下些铜板,亮光一闪——叮呤咣啷。
“这样你们洗碗筷的会轻松很多吧?”
谁会嫌钱少呢?店小二忙感激的跪地收拾了。
“诶?他人呢?”
二当家亲自领人前来上菜,却不见贵客踪影。空荡荡的座位前唯有灰色的窗口里落雪飘飘,从这里能同时看得见两处风景,一墙之隔,分别是下沉的庭院和贫寒的小巷。
“不知道啊二当家,刚还在这坐着呢。”
店小二点头哈腰,见二当家杵在窗边张望不理他,疑惑的又叫了一声:“二当家?”
黑黢黢的小巷墙根蜷缩了一团脏布,仔细一看是堆冻僵的人。其中一位缓缓抬头,在被对视前,二当家已经眯起眼睛,双手客气的拱在身前,朝窗外讪讪招呼了声:“新年好。”
“怎么了二当家?”店小二才过来就被扇子敲了下脑袋。
二当家恼火的教训道:
“窗是随便开的吗?什么烂景色还给客人看?快关上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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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传来骏马急停的嘶鸣,柜台里的刘掌柜忙出来笑脸相迎,却险些被一只鸽子扑了个踉跄,他催促道:
“还没去喂鸽子?今晚贵客多,可不能让鸽子扑客人啊!”
门口的一个小厮着急过来,却脚一滑,只好跪在门前先收拾洒落的铜钱,叮当声里混着一声哀嚎的搪塞:”就去就去!“
“叔我去吧,承蒙二当家这些天照料,我正好回房顺路,不过一把粮的事。”季风才下马,即有圉人将他的大白马牵去马房。
账房先生笑呵呵道:“客官又去跑马啦?那真是有劳客官了。我让人先给客官备上几道热菜送进屋,快进来吧,外头冷。”
冰天雪地里,恢弘的酒楼犹如一个亮熔熔的大怪物,里面人声鼎沸,炉膛烧的火红,霜雪沿着窗边锈蚀一层又一层。碎雪落铺于外头鲜红的氍毹上像撒了一层糖霜,呼出的股股白气转瞬被朔风撕碎。
季临渊穿过庭院来到与码头相接的春楼,侧边的小楼梯似向夜空无限延展,雪下得更密了。他长腿一跃,快得像阵轻巧的风。
顶楼有个专门放鸽子笼的小阁楼,没封窗,推门来寒风瑟瑟,白羽飘飘。绿胖子扑腾开来,季临渊换另一只手,拇指食指打圈,含唇一咬,顷刻,御前最高的五朵八角元宝顶上,成群的白鸟振翅,寻清脆的哨音敛羽飞还。
穿过一层层大红灯串从窗远眺,中京王都,天子脚下,举目画阁高轩无数,雪落如繁星飘洒,街上灯火辉煌,游人如蚁,商队如织,他们从天南海北赶来赴宴,又在节后作鸟兽散。
但季临渊不一样,回家对他来说可不轻松。
他把领口的长巾提上口鼻,打开一间间鸽笼,挨个清点,数了两遍,越数越少。
“怪了……”
边角的笼子传来异响,季临渊弯腰趴地,屏息凝神贴近笼子。
阴影里,一对金灿灿的圆眼睛正盯着他。要知道这鸽子笼可是季风亲自改良过的,什么猫能给咬成这样子?
“哟,能耐不小啊?”季风的手伸去里面,一把揪住那团毛茸茸的东西。
“还挺胖——”
刺啦啦。季临渊硬生生把那东西拖出来,拎出来果然见它嘴里衔着一只扑腾的白鸽的翅膀尖。
——鸽子可是八方堂的宝贝疙瘩,要是让二当家知道了,非疯不可。
“呕!”它张嘴呲牙,白毛黑皮掌乱翻,白鸽挣脱出来,病病歪歪爬走。
多活了一只。
“凶啥啊,我能跟你抢口吃的?……”
季临渊的挑逗戛然而止,他就地盘腿坐下陷入观摩和怀疑,那东西被拎着后领子和他大眼瞪小眼。
猫的脸盘,小猪的体型,尾巴艳丽的橘黑环套,一甩一甩…不是老虎是什么?
季临渊细眯起眼睛。厚实的摇粒绒乳白三角毛领上红绳穿的金坠子一闪一闪,凑近借光可见二字:来福。
“哟,你不会是御赐的吧?难道......你主子也在里?”季风弧口架着它的腋下逼近,但可能是威压感过头,小虎感受到了威胁,当即反扭吭哧咬季风一口,四爪甫一落地,弹射猛冲!
“嚯!” 季临渊低咒一声,伸手去捞,却只抓到几缕飘飞的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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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楼在八方同来最后面,衔接湖泊山色远离市井尘嚣,十分幽静,且与夏楼相连多美人往来红袖添香,因此三楼多包厢,风雅文士常常拜访,二楼多垂帘设屏风雅座,方便老丈人凭栏挑女婿,一楼大厅则是散座,方便添桌加凳。
因为是给学子特设的义斋的缘故,靠窗和暖炉边的位置被早到的举子占据。中央区域特意辟出几排长桌条凳,各地赶考的举子形形色色,老少皆有。空气里弥漫着饭菜香、炭火气和一种压抑的焦虑。
小畜生像一滴滚油落进了冷水,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惊呼、尖叫、杯盘碰撞的脆响瞬间炸开!刻间乱成一锅沸粥。
“店家?店家!”
有人试图用脚去拦,反被那灵活的小东西创了个趔趄,差点带倒旁边端着热汤的伙计。
“哎哟!我的脚!什么东西?!”
“老天!是…是活的?”
“花狸子!!”
“老虎吧那是!”被创的一屁股坐地的胖少爷说,“哪有这么壮的狸子?”
此言一出,纷纷侧目,天子赏赐一大一小两只老虎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只是小的那只,他们读书人心里再没那么清楚——不是早就作为姜家的抚恤品陪葬了吗?
“......难道是姜公子?!”
“可上月他不是已经安葬了?”
“难道传言是真的?”
“布老虎吧!被你们这些胆小的踢来踹去的。”青圆领袍的书生拍案而起,“人死不能复生,惶惶京城,天下顶尖的酒楼里怎么会放老虎横冲直撞?”
“大爷的布老虎!你被创下试试?”庞少握拳起来。
季临渊扶额,心道真是群活祖宗。学生们吵的不可开交,威风起来口无遮拦,神仙博弈,小弟跟风。就在要升级斗殴时,他挑了那个撸起袖子最跃跃欲试的大炮弹,拎起来后领,反手扔出去,平地起惊雷,另外一个老老实实坐回座位。
"小小伙夫竟如此无理,我要告诉我爹!你等着!"
"老子等着。"小小伙夫’拍尘逼近,威压笼罩之下,胖少爷被家里小厮扶起,连滚带爬跑了。
本来老虎追丢了就心烦。季临渊活动手腕,因为缠有臂缚没咬透,但留了一对牙印。静雪飘飘,余光里有片雪从天而落,飘忽不定,转瞬吹进一旁千灯之中——
季风不经意的斜眼一瞟,瞬间有了精神。
“找着了。”
侧边灯帘后怎么默不作声坐了个小雪人!原本细手细脚伸出来,懒洋洋的接雪花接一半定住了——陌生的声音居高临下,对方的指尖肉眼可见的颤抖了一下,而后警觉的回望,恰逢一阵流风回雪——
灯串晃动如钟鸣!鼎沸人声顷刻退潮,风移影动,光团簇拥,明眸乍现!
只有一瞬间,那双眼是和金属一样、与烛光辉映的瞳色......?季临渊不由得甩一下头回神。他跳下庭院,使得对方脖子仰得不那么累。
“哟,小公子。”季风友好客套道:“还是一个人啊?”
瞧着像店里的熟客坐这看雪,只是庭院里漂亮整齐的落雪,因为自己扔人,被砸出来一个难看挣扎的秃坑。打扰就打扰吧。这片净雪早晚会被踩坏。
对方低下头,收回手,白滚滚的雪馒头一样的背影瘪下去一点,不太想搭理的“嗯”了声。
但季风可不打算走:"你听到屋里那群学生方才争论的东西了吧?"
"死去的姜公子…是天才之类的?"他的语调有些飘,像是不敢说话似的。
"他啊,惊才绝艳,名遍四海。只是谪仙般的人物非我等凡夫俗子能窥探一二。”季风语调一扬,两人针锋相对的气场平和了不少,他靠到与他同侧的一边,随和道,“坊间暗传,姜公子未尝病殁,乃遇异人施术续命。有道是’朱门闭朱户掩芳迹,竟作巫山隐玉台’。”
“是吗?人死不能复生。他们的官话都有口音,所以没怎么听明白。”对方低下头。
“不过我是想问你其他东西,你有看见一只小老虎吗?”
“咳。”他躲避开了视线,莫名其妙的声音很虚,“我不知道。”
呵,竟然没有诧异这个问题很奇怪吗?季风双手叉腰,嘴角控制不住的微妙的扬起。
“我......阿嚏。”他张还口欲说什么,却周身一抖,斗篷里弹出一团白球,竟然是最后一只白鸟!
说来奇怪,这鸽子没飞,在雪里老老实实等着被拾起,季临渊就坡下驴跳下庭院,捡起一看,难怪:鸽子翅膀上的羽毛歪七扭八,被啃掉了要紧的飞羽,和顶层鸽舍的受害鸽如出一辙。
“咳咳。”雪馒头捂住脸又缩成了一团。
“呀,呀呀呀。”季风看得直皱眉,手忙来忙去却只能把鸽子上沾的雪粒拍干净。
对方好不容易才忍住,他个子不大,坐在类似抱厦的地砖台边垂着脚,外罩素面银霜的大袖雪搂,双手从里面伸出来,袖子是雪白边墙红底饰小金钿,华丽的白锦在领口翻出厚实雪绒大领子,可见这件雪搂都是如此珍稀的材料。
既不束发,雪帽也不好好戴,松冗的青丝枕着白里儿的绒领,鞋尖并在一起又往搂里缩了缩。
“小客官贵姓?府上何处?是被屋子里那群混小子排挤了,还是和家里闹别扭?大雪天别坐外头了,一会儿生病不值当了。"鸽子已经被季风从两手扔了一个来回,这细声细语的调子简直不像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虽说自己在好心劝他,但不知怎么自己先扭捏起来。一时半会儿他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对方的眼睛黯淡下来,而后别开头,仿佛疲倦的人,冷淡而无奈摇头,吸了下不太通的鼻子。
“没事。”闷闷的鼻音和先前锐利的对视形成了无害感的反差,”大哥你是东北的吧?“
“在下季风,泠北人士。方才多有得罪。“
“泠北?”雪馒头低头稍加思索,两团松云罩着耳朵,额前碎发飘飘,五官线条偏柔和,眼神平静到有些空白,然而莫名有种高深莫测的震慑感。
“......你就是东北的吧?"
"泠北,泠北!”季风呼出一阵阵白气强调道,“方才他们聊的你听见了吧?姜王府运进去的那块黑水木头?"
“嗯。”
“我跟它一个产地的。”
”那你是一个人到王都来的吗?“
季临渊干脆蹲下来,仿着这小家伙的语气轻飘飘的语调,由不得难受,自己更夹了起来:
“那不一样,我家离得远,我一个人来王都就够了。"
“哦,这样啊。”对方似懂非懂,并不在意。
"小郎君,听口音......你不是王都人吧?"
这章9k多,砍一下(成三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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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A-1-1-两只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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