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家的晚饭时间是六点半,这规矩三十年没变过。
还有半个小时才开饭,路泽年就跷着二郎腿,挨在迟聿旁边吃红糖年糕,吃得满嘴吧唧吧唧。
迟聿最听不得这个,一听就神经衰弱,坐立难安,只好给自己戴上耳机。路泽年见状,就把他耳机抢过来。
见他满手的油粘在耳机上,迟聿血压蹭蹭往上涨,恨不得把一整盘年糕扣到路泽年脸上。
“呵呵,两位感情还是这么好。”周伯顺着楼梯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两人。
路泽年也是笑眯眯的:“那是自然。”说着,他又拈了块年糕,在迟聿耳边砸吧地嚼起来。
迟聿轻轻吸了口气,努力压抑着自己扣盘子的冲动。
这时,周伯收敛起了笑意,转向迟聿,轻声道:“迟少爷,老爷让您去趟书房。”
沙发上的两人都是一愣。
路锡声跟迟聿几乎没什么话说,毕竟后者是姓迟而不是姓路。
他刚来路家那两年,路楷正一看到这个养子就想起亡妻,对他疼爱有加。
而路老爷子则不同,当年路楷正的婚事他一直反对。那个娇弱多病的儿媳妇过门后,他从没给过好脸色,对迟聿这个替身又怎么可能有好脸色?
更何况,他独子的英年早亡和迟聿脱不了干系。没喊他丧门星,算是给已故的路楷正面子了。
进书房前,迟聿对着挂钟的铜面照了一下,确认自己仪表上没有问题,才推开门把手。
独属于路家家主的书房映入眼帘。顶级阴沉木打造的实木家具,虽然名贵,但未免色调暗沉了些,再配上深色地毯,让人透不过气来,仿佛置身雨季,每一个毛孔都被发霉的潮意浸透。
迟聿记忆里,自路楷正生前至今十一年,这间书房就一直是这个模样。
墙上有路楷正与妻子的遗像。路母相貌柔美,气质温文尔雅,整张脸上只有微微翘起的嘴型和路泽年有几分相似。
她眼角缀着一点泪痣,倒是与迟聿脸上那颗一模一样。
这是怎样的巧合?与她骨髓配型成功的女人,生出的孩子竟也同她一样,生来就带着这样的不祥之兆。
而它所招致的不幸,还祸及她遗留人世的爱人。
迟聿停在书房中央,双手交握身前。
他知道自己格格不入,如同凭空戳进路家的一根钉子,所以他尽一切微小的努力,让自己不那么显眼突兀。
这几乎成了刻进骨子里的惯性。
路锡声拄着手杖背对而立,似乎在欣赏窗外的景色。听见迟聿进来,他头也没回,古沉如钟的声音问道:“你来路家多少年了?”
“十一年九个月。”
路锡声点点头,这才缓缓转过身。充满压迫感的视线落在迟聿身上。
“这些年,你在小年身边帮衬着他,做了不少事。他赤手空拳还能在路氏站位脚跟,取得如今的地位,你功不可没。”
迟聿眸光一沉,几乎猜到路老爷子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
“不过,”路锡声话锋一转,“路家也不欠你什么。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路家给的。没有路家就没有你今天。如果楷正活到今日,小年的路要比现在平坦得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迟聿怎么能不明白?路父的意外离世,路泽年如今的坎坷难行,都是自己造成的。
路锡声话里藏话,杀人都不用亮刀子,比路泽年的冷嘲热讽高明得多。
迟聿颔首,模样是低眉顺眼,讲话却不拐弯:“老爷希望我做什么?”
“小年结婚是头等大事。等他结了婚,正式继承遗产,路子也就顺了。我希望你能促成这件事。”
“……”
路泽年约白玲见面,整个过程中,迟聿给的助攻还少吗?难道他对此事有过一丝一毫的阻碍吗?
“没问题,老爷。我也盼着路少爷早日成家。”
路锡声点头:“好,好!事成之后,路家和你,就两清了。”
迟聿神色微微凝住。
两清,就是指他不再欠路家的了?
他亏欠路楷正的,亏欠路泽年的,连带上这些年路家的苦心栽培,都一笔勾销?
他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平白从路家分走一大笔财产。路锡声一生精打细算,会糊涂到做这样亏本的买卖?
“怎么?舍不得了?”
他脸上的表情一分一毫都落入路锡声眼中。
路锡声深谙及时止损的原则,路泽年和迟聿如今的关系,绝非是用简单的盈亏就能衡量的。
“你知道,白夫人最是宠爱女儿的,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她绝不会允许你这样的人跟在路泽年身边。到时候,你打算怎样?”
路老爷子不愧是只久经商场的老狐狸,连撵人都绝口不提个“撵”字,以免落人口实。
书房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路老爷子给足了他考虑的时间,但没有给考虑的空间。他要的答案是唯一的。
“我会离开路家。”迟聿低垂着眉眼,说出了对方想听的话。
“特意把你喊上来,跟你说这么多话,其实也是怕你有心理负担。毕竟,你们一起长大。”
“您放心,我对路少爷没什么感情。不会有心理负担。”
“哦。是吗?”
“一想到要离开路家,我反而觉得很轻松。”
“小年对你做过很多过分的事,其实我都知道。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记恨他。”
“我不会记恨他,我……”迟聿思考了一下措辞,语气坚定道,“他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一个人生过客罢了。我只希望,以后,他别来纠缠我才是……”
路锡声满意极了:“那就好,那就好啊……你能摆清自己的位置,楷正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我希望你一直像这样懂事,有分寸。”
他拄着手杖走向书房的门,语气倏然压低,充满警示的味道:“你应该知道,‘分寸’两个字怎么写吧?”
迟聿在原地站了几秒,跟着路老爷子下楼。
餐厅里,路泽年还在等他们开饭,没边没形地靠在椅背上抖腿。
“没规矩的东西!都快要结婚的人了,别叫人家看笑话!”路锡声招呼也不打,就往他身上抽。
路泽年原地蹦起三尺高:“谁说我要结婚的?你派人跟踪我?!”
“是你二叔昨儿来告诉我,说你跟白家姑娘见过不止一面了,眼看就要见家长了。”
“你少理他!他来找你能安好心?专程来打听我的吧!”
迟聿在餐桌末首坐下,默默摆好餐巾。
众人坐定,周伯便让厨房传菜。一盘盘中式家常菜端上来,菜品常见,工序用料却不简单。
跟路泽年的狼吞虎咽不同,迟聿用餐动作斯文,目不斜视,像在跟食物谈恋爱一样认真。
路楷正虽然走了,餐桌还留着路楷正的位置。迟聿吃不大出来菜好不好吃,只是在脑海里想象着路楷在世时的餐桌,将每周的家庭聚餐当做一种纪念路楷正的仪式。
然而,他终究是个外人,没有可能融入路家的餐桌。
“迟聿,”路泽年撞了撞迟聿的胳膊,“你们刚才在楼上背着我商量什么?在二叔办公室装炸药吗?”
“……”迟聿瞧了眼座首的路锡声,没作声。
路锡声咳了两声,擦净嘴角对他们道:“你二叔约了牌局,叫我去打麻将。今天打完可能在那边住下了。”
“噢哟,那我可得把您存折藏起来,别把棺材本都输进去了。”
“臭小子,天天惦记我那点棺材本!”路锡声捡起身边的手杖扬了扬,“柏耀来都知道给我带礼物,你呢?回来吃饭都空着手!”
挨了几顿抽,路泽年总算注意到他那根新手杖。
他冷笑一声:“什么破玩意儿!回头我叫人给您定做一个能爬楼梯的电动轮椅。”
说完,他又用胳膊撞翻了迟聿的汤勺,鱼汤撒了满桌:“迟聿,晚上陪我练探戈。正好爷爷去打牌吵不到他。”
迟聿抬起眼皮朝座首一瞄,又假装低头去擦桌上泼洒的汤。
鹰隼一样的目光越过餐桌,如同一柄悬顶之剑,时刻准备亲手教他如何去写“分寸”二字。
“练就练,别闹太晚。”路锡声撂下这句话,便擦了擦嘴,离开了餐桌。
用完餐,路老爷子就收拾收拾,领着周伯出了门。
路泽年哼着小调,一头扎进二楼书房。
迟聿回房处理些白天没做完的工作,抬头一看时间不早,便准备洗澡睡觉。
刚出浴室,路泽年和衣躺在他床上,衣裤还是在公司那套没换,鞋也没脱。看得迟聿想要当场拿枕头闷死他!
路泽年望着水汽氤氲里的一张脸,不由自主地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不是说好练探戈吗?你怎么就洗澡准备睡了?”
“谁跟你说好了?”
迟聿抖开被子,躺了进去。
路泽年在旁边看愣了眼,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硬气?
“迟聿你给我出来!这才几点你就睡?”
往日的颐指气使不灵光了。路泽年在旁边像个陀螺一样转了几圈,都没把迟聿说动,于是亲自动手,把人从被窝里挖出来。
迟聿在鸡飞狗跳里被拖到二楼书房。
为了地方宽敞些,路泽年还把实木沙发扛到了墙边。
路楷正收藏的黑胶唱片被他满桌乱丢,那盘《Por Una Cabeza》正在留声机转台上缓缓转动。
唱针一放下,悠扬的前奏响起,蜷曲着、收敛着、试探着,将这间沉闷的书房烘得微醺,深红色地毯铺开在两人中间,如同旋涡涌动的长河。
“今天非练不可吗?”
迟聿是真的有点困了。
也许是最近换季免疫力下降,也许是因为不久前路锡声在这里口口声声告诫的“分寸”。
他被路泽年攥着手,被迫迈开步子。
“看吧,太久没练,生疏了。”路泽年根本当做听不到他的抗拒。
“如果您是打算舞会上跟白夫人跳探戈,我帮您联系舞蹈老师。省得到时候丢人现眼。”迟聿踩着难以捉摸的旋律,出脚探入路泽年步伐之间。
“练太好显得刻意,跟你练足够了,你这不是跳得很好嘛?等等——你这跳的是女步吗?”
迟聿伸手揽在他腰部,没有揽实,而是轻轻搭在紧缚的皮带上。触感像一片羽毛落在那里,勾起不轻不重的痒感,叫人抓心挠肺。
“我本来就不会跳女步。”迟聿说着,又朝路泽年足间迈进一步。
路泽年一时不慎,被他占据主导。旋律跌入低潮,迟聿的舞步也随之变得滞涩柔缓。
察觉到路泽年视线,他抬起双眼,大大方方地回看过去,隔着一对透亮的镜片,那双眼眸益发冰冷和疏离。
愈是神色平静,则愈是在掩盖深处的不安。路泽年一早看透了他,以攻为守是这家伙惯用的伎俩。
这家伙心里到底在琢磨什么呢?
路泽年逐渐找回自己的节奏,看准空挡,凭着身高优势将迟聿逼得上半身后仰。
揽在他腰部的手顿时移位,紧紧攀住他肩膀。手掌稳稳托住那截柔韧的腰,他逼视眼镜后的双眼,企图看穿迟聿的心事。
“心不在焉?”
“跟你跳,三分醒就够了。”
“是么?”路泽年把玩着那截腰,眼底浮起一丝兴味。
迟聿像被他的视线灼伤,敛起目光。
他答应路老爷子知“分寸”,也答应要促成路白的婚事。陪路泽年练舞,好让对方在舞会上讨白夫人欢心,这怎么不算是促成呢?
深吸一口气,因抗拒而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他踏着节奏,跟随路泽年再进三步。
探戈这种舞蹈,起初便是男人和男人的角力,本就无男步和女步之说。
他一认真起来,路泽年也不得不专心致志,动用全部核心力量去拆解和对抗他的步伐。
路泽年万万没有想到,分明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舞步,迟聿竟然跳得这么好。
随着三拍重音,他将路泽年的手引向自己所主导的方向,游刃有余的模样在灯下闪闪发光,平日内敛的锋芒都在此刻展露无遗。
紧接着,钢琴接管了主旋律,与提琴音缠绕并进,将乐曲拉入跌宕起伏的**。
技巧和力量此消彼长,两人互有攻守,穿梭于昏黄灯影当中。脚步声被厚重的地毯吞没,皮鞋与拖鞋彼此追逐,纷沓而往。
路泽年总算是凭借身高和力量占据上风,将迟聿轻轻推出,拉回怀中时,两人的距离又近了五公分,彼此的心跳声顿时失去**。
这也是路泽年第一次知道,跳舞竟然能比健身轮还累。但从呼吸频率来看,迟聿并不比他轻松。
温柔的小提琴声为伴奏画上休止符。
路泽年却没松手,搂着他腰,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宽松的旧睡衣在迟聿后颈耷拉下来,露出一大截雪白的皮肉骨骼。沐浴后特有的芬芳随着体热蒸腾而出。
唱片机在空转,书房陷入无边的寂静。
良久,路泽年盯着他低声道:“换首曲子,再练一遍。”
迟聿不知究竟在顾虑什么,又似乎只是厌倦了这个游戏,不断闪躲着他的目光:“你跳得很好了。讨白夫人欢心足够。”
“是吗?我没跳错步子?”
“探戈无所谓错步,不像人生。[注]”
“‘探戈无所谓错步……’”路泽年默默咀嚼这半句台词,看着他眼角的泪痣出神。
他在灯下侧过头,轻吻他眼角,动作称得上温柔,怀中的身体却紧绷起来。当他吻向嘴唇时,迟聿像惊弓之鸟一样从他手臂中挣脱,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路泽年脸色顿时阴沉下去,两眼微微眯起:“你非得找不痛快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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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探戈无所谓错步,不像人生。——出自《闻香识女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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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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