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等着，盼着，光阴似水，缓缓流淌。日子一天天过去，叶蓁蓁潜心制衣，认真度过在尚衣局的每一日，同时继续如上一世那般谨言慎行，不招惹是非。
只因重来一次，她不知自己这次是否还能平安顺遂地熬到出宫的年纪，她无心飞上枝头，便也刻意回避了在圣人跟前露脸。
这辈子若还有缘相见，她只想以愈发坚定而崭新的姿态与他相逢。而她可以确信的是，这一世霍昇并未投入赵王麾下，霍家免于抄家厄运，霍承煜应也不曾被迫净身沦为内官。这一世，只有她被困于这京城深宫之内，她迫切想与他重逢，却不知如何才能重逢。
三年光景转瞬即逝，她如今年方十八，已然是尚衣局典衣，比上一世走到这个位置还早了许多。
而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圣人驾崩，比上一世还早了两年，年轻的晋王赵琰继承大统，而这一次取代裴忠坐上监察院提督之位的，是一位名唤“孟钰”的青年。
而得知这一切，她心绪纷杂。许多事仿佛都与上一世不同了，欣慰于他这一世摆脱了抄家净身的厄运，却又愈发绝望，绝望于这内宫生涯望不到尽头，绝望于不知如何与他相见。
此时的他，在做着什么呢？是否也如她一般带着曾经的记忆，重新活了一次？也如她思念他一般在念着她？想必他正追随着父亲，跨着骏马，挥舞长枪，在北疆战场上浴血杀敌，保卫家国。
而待这一切都尘埃落定，日子又回归了往日的平静，静得仿佛再没有一丝波澜。
直到这一日，她正与宋玉荷、林春景一道，为上官皇后赶制衣裙。这一世的上官静娴，依旧端庄持重、善良大方、体恤宫人，念及前些日子新帝登基，又准备立后大典，内宫六局已是忙碌不堪，此番便特意延长工期，尚衣局众人便有了难得的喘息之机。
“这位新皇后可真是个大善人，不然我这双手都得废了。”宫女们低声呢喃着，终于长吁一口气。
叶蓁蓁此刻面容上亦是久违地松快，便与宋玉荷、林春景相视一笑。她如今已是活了两世之人，但或许是太想见到他，想着，盼着，心心念念，落在宋、林二人眼里，便觉这是她少女心性，思慕着谁。
因那次落水后，她二人便再未听她提起过她那位柳家哥哥，亦没再提起那小霍将军，她们只料她是心里有人了，至于究竟是谁，她既不说，她们便也不再询问。
而她如今已是典衣，她二人却仍是一介低微宫女，虽如此，也并未影响三人之间的姐妹情谊。她二人只是觉着，自上次落水后，叶蓁蓁的性子的确内敛深沉了许多，少了这个年纪女子的活泼明媚，沉静的眼眸里似敛藏着许多心事。
而这几月来，边关都不甚太平，战报接连传回宫里，胜负参半。直至战况急转直下，众人忧心忡忡之际，才终于传来大捷的喜讯。
霍昇将军及其子霍承煜死守嘉峪关，以少胜多，斩杀敌军数万计，剩余残部节节败退，再无实力与大齐军队抗衡……
年轻的天子望着边关传来的捷报，止不住喜极而泣，甚至当即便下旨：大赦天下！霍家军得胜还朝，赵琰就要在这金銮殿上为其接风洗尘，更思忖着好生犒赏一番。
大捷的喜讯，自也如信鸽轻舞着翅膀，飞入了尚衣局，飞入了叶蓁蓁耳里。
原来，真的与自己所料不差，这一世，他并未经历人生巨变，如今已然在践行着将门之子守家卫国的使命。
此刻霍家军尚未进京，内宫女眷们已然开始议论纷纷，除了赞叹霍昇将军老当益壮，风采不减当年，更称赞这小霍将军不仅功夫绝佳，勇武过人，更有超脱于这个年纪的智谋手腕，实为智勇双全的青年翘楚，比之其父，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叶蓁蓁闻言，不禁热泪盈眶。想象着此番他或许正骑在高头大马上，与父亲一道行在队伍最前端，就在返京之路上。他还记着他们的曾经吗？此番回京，是否也想与她见上一面？
而待一行队伍得胜回京，翌日早朝，霍昇父子便要携其手下诸位副将入宫面圣。
霍承煜随父亲霍昇回京这一路，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恍如隔世。实则的确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这一世，八岁那年在父亲教导下练习骑射，却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再醒来时，上一世所有的记忆，全都涌入脑海。
抄家净身，沦落为宦；步步为营，爬上高位；太后指婚，相知相爱；历经患难，终得圆满……全都记起来了。只可惜，上一世二人虽得偿所愿，他那具病弱残躯终究只支撑到四十岁那年，便油尽灯枯。
带着曾经所有的记忆，他愈发勤学苦练，甚至比上一世更早时便学会了霍家枪法，骑射更是一绝。他只愿早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这样便可得胜回京，若她这一世还入了宫，还愿嫁与他为妻，他便向圣人请旨赐婚。
这一日，终于来临了。年轻的将军随父踏入了这乾元殿，他英俊的面容神采飞扬，将将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对君王就北疆军务的询问不仅毫不怯场，反而对答如流，言之有物。
文武百官不禁纷纷感叹，自古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也。
而赵琰望向殿下这眉目英俊、目光炯炯的青年，赞叹之下却也倍感亲切，颇有似曾相识之感。
而他自然不会想到，上一世他君臣二人彼此成就，他助他登上帝位，他予他监察院提督之位，更放他去战场实现往日夙愿，成就一段佳话。
只这一世，坐在这监察院提督之位上的，是一位唤作“孟钰”的青年，霍承煜远远望见他一袭黑色鎏金蟒袍，立于赵琰身侧，但见他面容俊秀，眸光阴沉，暗红唇脂映衬下更带着几分雌雄莫辨的妖冶。
霍家军诸位副将适才便在殿下窃窃私语，讥讽这孟钰当真是阉人做久了，竟还涂脂抹粉，瞧着没有半分男人样子。
这话落在霍承煜耳里，更觉酸涩而讽刺，父亲手下这些叔伯又何曾知晓，自己上一世便也是这般命运，只不知这位孟提督是什么来头？想必也非自愿净身为宦，因这世间没有哪个七尺男儿愿残缺身体，蝇营狗苟，背负骂名。
“不知小霍将军可有婚配？”赵琰望向霍承煜，含笑询问道。眼下已说完军务政事，便要论及私事了。
“尚未。”霍承煜俯身回应道。
“不知此次来京，可有瞧中哪家的贵女？”赵琰又道，望向他眉宇含笑的模样无疑少了几分君王威严，多了几分亲和，恰如上辈子一般，“如你这般青年才俊，就该配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不曾……”霍承煜笑着回应，停顿片刻又道，“臣的母亲曾有位故友，如今已然不在人世，其女姓叶，名唤蓁蓁 ，若臣未记错，她如今年方十八了。臣冒昧问陛下，这内宫之中，可有位宫女对得上？”
在场的文武百官不禁开始交头接耳，暗道这小霍将军出身名门，才貌双全，前途无量，这京城里的名门贵女都娶得，难道此番讨要赏赐，就为了这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
众所周知，入宫为婢的女子，大都出身寒门小户，上不得什么台面。
“听你这一说，朕倒是记起来了，尚衣局有位典衣，便是唤作 叶蓁蓁，她裁衣制衣手艺绝佳，皇后都赞不绝口呢……”赵琰思忖片刻，便道。
尚未待圣人说完，众人便见这小霍将军展颜一笑，恰如春光般明媚灿烂。
而后得了赵琰允准，甫一下朝，霍承煜便换上了一身常服，还是那一袭圆领广袖青衫，与上一世她精心为他所制的那件甚至一模一样。这便踏着轻快的步子，向着叶蓁蓁所在的尚衣局行去。
而在这明媚午后，叶蓁蓁踏出殿门时，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盛夏时节，阳光炙烤后的空气分外灼热。她视线所及之处，便见那人一袭青衫，步履轻快，衣袂翩跹地向她行来。阳光在他身上晕染开一层金色光晕，映衬着他英俊的面容，愈发耀眼夺目，又鲜妍明媚。
原来便是上一世做过十几载的夫妻，阔别半生，再相见时仍有惊艳之感，目光便都在他身上移不开。久别重逢，怦然心动，却又喜极而泣。
实则霍承煜行至尚衣局这一路，内宫女眷和宫女们纷纷为他驻足停留，感叹这小霍将军的飒飒英姿、姿容俊美，却又疑惑他怎生与叶蓁蓁这一内宫女子相识，观他这模样，仿佛什么旁的也顾不上了，只为见她一面。
小霍将军出身名门，有人有貌，有勇有谋，年纪轻轻便立下赫赫战功，她叶蓁蓁一介小门小户出身的宫女，何德何能？
众人疑惑之下，更多的则是不解、酸意和妒忌。
“煜哥儿！”她终于再顾不得旁人讶异地目光，疾步向他行去。
他愈发加快了步伐，奔向她，一声“煜哥儿”，他便知她如今也带着上一世的记忆，记着他们的曾经。“蓁娘！我……来迟了！”他沉声道，望向她的眸中含着无限深情。
而她再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是久别重逢的欢喜，亦是重来一次仍认定一人、不曾更改的默契。
念及尚衣局都是女子，到底不便，二人便寻了廊下一清凉隐蔽处慢慢说话。
“煜哥儿，你也记着所有，是不是？”她拭去眼角的泪，笑着问道，“我及笄那年不慎落水，事后便什么都记起来了，可惜那时我已然入宫，没法去北疆寻你。”她缓声道，眉宇间染着黯然。
“不打紧，你既还记着上辈子的事，我只问你，今生可还愿嫁与我为妻？”他神色认真，黑如点漆的双眸望向她，只等待一个回应。
“那是自然！不嫁与你为妻，还能嫁与谁？”她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暗道自己活过一世的人了，如今再见他，却仍又哭又笑宛若孩童一般。
“那好，此番得胜还朝，圣上问我要何赏赐，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娶你为妻，我明日便向圣上请旨赐婚！”他沉凝眸光中含着坚毅，一如曾经。
眼下到底是在宫里，不然她就要抑制不住与他相拥而泣了。二人皆忍下这冲动，她终于抬眸，又望向他，眸中漾开无限柔情与期许，便开口道：“好呀！”
“我八岁那年便记起上辈子所有的事了，我回绝了与秦家的婚事，更想法设法劝说父亲，他终究没有投入赵王麾下。”他知她眼下有诸多疑问，便一一解释道。
“你和秦汀兰的亲事可是双方长辈共同定下，你能拒绝得了吗？”叶蓁蓁却更是疑惑了。
“上辈子这婚事就是我八岁那年定下的，我恢复记忆时恰好八岁，正要说定呢，我就直说我不乐意，日后只想娶心爱之人为妻，我爹也拿我没法子。况且，我兄长只长我一岁，这一世是他与秦汀兰定了亲，去年这会儿完婚的。”霍承煜缓声道。
“真是人生如戏，这辈子她到底还是嫁入了你霍家，”叶蓁蓁不禁感叹，又疑惑道，“你那会儿可才八岁呀，拒婚不说还那般说话，你爹没觉着不对劲么？”
“自那之后，长辈们都觉着我说话行事不似孩童，倒像个成年之人，”霍承煜勾唇一笑，“我爹那会儿可是狠狠揍了我一顿，他与秦家叔叔素来交好，我这般直愣愣地拒婚，他二人都被我这八岁孩童下了颜面，便只能找补回来，又问了我兄长的意思，他倒是乐意。”
“你呀……”叶蓁蓁望向他，欢喜中又含着怜惜，便是他不细说也能猜到，这一世他先恢复了记忆，为了不同旁人定亲，又为了摆脱抄家净身的厄运，他一定想尽法子，费劲心力。
到底是外男，不宜在内宫久久逗留，他便只能与她暂别。
翌日，宫里便传来消息，小霍将军向圣人请旨赐婚，求娶尚衣局典衣叶蓁蓁。
此消息一出，自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因此番得胜还朝，小霍将军的美名已传便京中，那些官家贵女、内宫女子便都唏嘘起来，更多的则是愤懑不平，暗道一介出身低微的宫女，何德何得让小霍将军向圣上请旨赐婚。
这其中，便还有宝华公主赵璎。
重活一次，很多人和事都不一样了，却又互为因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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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番外·双重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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