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一行人尚在京中时，远在陇西的霍府主母蔡氏和儿子儿媳已然知晓京城发生的一切了。
秦汀兰自也知晓霍承煜向圣人请旨赐婚，要娶的女子不过就是个寒门小户出身的小女官，其父如今也只在户部认个虚职，在京中并无根基。
原以为能让自己这小叔子不顾一切也要求娶的女子是什么家世显赫、才貌双全的京中贵女呢，不想这出身竟也不过尔尔，甚至还不如她。
因随着霍家二子渐渐长大，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霍承煜不论骑射武功还是智谋胆识，均远在其兄长霍承烨之上，尽管霍承烨才是正妻所生，但显然霍承煜文武兼备，智勇双全，更得父亲霍昇喜爱。
秦汀兰自也瞧在眼里，故而随着婚期临近，她与霍承烨实则是互相瞧不上。霍承烨瞧不上秦家的门第，妄想娶一位出身更好的贵女为妻。秦汀兰亦十分懊悔，暗道霍家兄弟二人分明只差一岁，为何当初与自己定亲的不是霍承煜？而在得知他向圣人求娶的女子出身比她还不及，她心下便愈发懊恼不悦了。
可她如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叶蓁蓁初来乍到、向她招呼之时，对她故作冷漠，爱搭不理。
而叶蓁蓁已是活过一世之人，自比上辈子更擅长洞察人心，她捕捉到了秦汀兰望向自己时眸中的轻蔑和不悦，便猜到她为何不悦。她自是毫不在意，暗想日后同这位嫂嫂少打照面、少说话便是。
而待向主母和兄嫂一一招呼过后，二人便穿过前厅，向着内苑行去。
这便望见一身着艳红色圆领广袖锦袍的少年向他二人这边行来，但见他衣袂翩跹，鲜妍明丽的面容更甚女子，望向他二人时眉眼含笑，在这西北的寒凉秋日里，却如春花绽放。
不是霍满又是谁？
“小满！”叶蓁蓁此刻甚至顾不上什么，这声“小满”便脱口而出。因上一世叔嫂相处融洽，共渡难关，情谊深厚，如今再见，恍如隔世又分外亲切，一时便叫她忘却了旁人或许并不记着上辈子的事了。
“怎的，二嫂嫂认得我吗？”雌雄莫辨的美貌少年眸中便染上了疑惑，他已然知晓兄长向圣人请旨赐婚之事，眼前这女子韶华正盛，秀美端庄中透着亲和，与兄长并肩而立，着实是一对璧人，尚未待霍承煜开口，他便猜到这女子是谁了。
“这婚仪还未办，就着急认嫂嫂啦？”霍承煜望向霍满，笑意盈盈间神色打趣，“这位是尚衣局典衣叶氏蓁蓁。”
“二哥哥不是常说，咱们武将世家，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么？既是你认定之人，便是我二嫂嫂了。”霍满勾唇一笑道，狡黠的神色却是与上一世别无二致。
“你还知道咱们是武将世家啊？”霍承煜颇无奈，“快把这身红色的皮脱了吧，不然叫爹瞧见，又得揍你一顿了。”
上一世被迫净身为宦，又要在圣人跟前侍奉，而赵琰素爱美人，故霍满喜着红衣恰是投其所好。这一世则不同了，霍满虽非霍昇亲子，却也是霍家抚养长大，这般装扮的确没个正形。
“我这不是趁爹不在时偷偷穿么？”霍满低声嘟哝着，便不情不愿回卧房更衣了。
二人见小满这般模样，便止不住笑出声来。但可以确信的是，他并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如今已记不得叶蓁蓁了。
“无妨，小满这孩子性情没变，且这辈子未经历抄家净身，比上辈子还更活泼开朗、有话直说了，”霍承煜温声道，“可惜他没有练武的根骨，此事上又少了些悟性，日后我不在府上时，他倒是可以陪你说话解闷。”
若是放到寻常人家，小叔子自要与嫂嫂避嫌，只他们都知道霍满是个什么人，这事上倒很放心。
叶蓁蓁自也在这府上有了自己的侍女，一位唤作“月桂”，一位唤作“春杏”。巧合的是，她二人与上一世的采苹、青菱二人生得一模一样，尤其是这春杏，除却容貌，便是嗓音也与青菱如出一辙。
上一世，采苹、青菱二女都是受过她大恩之人，二人也陪伴她终老。难道这一世，她俩换了名字又回到了她身畔？
叶蓁蓁激动之下不禁热泪盈眶，只询问过后方才知晓她二人都是本地人，因家贫之故被家里人卖到了霍府为婢。而上一世，她二人分明都是江南女子，几经转手贩卖才来到京城。
不过这些似乎都已不重要，若是有缘，冥冥之中自会重逢，只是换了名字和身份罢了。
此刻，若叶和蒹葭又身在何处呢？是否所经之处皆为坦途，所遇之人皆是良善？此生若无缘再见，她只愿她们得偿所愿，一世安好。
几日光景转瞬即逝，两人这一世的大婚如期而至。
这日，凤冠霞帔，红妆十里，城内百姓知晓是小霍将军娶妻，自都走向街头，望向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红袍的英俊新郎官挥手、微笑以示庆贺。
这盛况，与上一世余杭的婚礼显是不相上下，只从婉约诗意的烟雨江南来到了巍峨壮丽的豪情西北。
拜过父母天地，酒过三巡后，他终于醉意微醺地推开了卧房的门。上辈子太过猴急，这辈子他倒是记得卸去她头上的凤冠、钗环和耳坠，适才与她深情拥吻，而后放下床幔，外衫、中单、亵衣相继被扔在了脚踏上……
芙蓉暖帐内风光旖旎，她终于瞧见了他完整的身体。意乱情迷间，不禁发出一声谓叹。
“喜欢么？可惜上辈子你无缘得见。”床帐内昏暗光线映衬下，他棱角分明的面容神色狡黠。他曾经是以自己的身体为傲的，上一世与她相知相爱，亦与自己和解，却到底遗憾她未曾得见自己完整的身体。
“喜……喜欢，”她面颊发烫，低声呢喃，“煜哥儿哪里都生得完美。”
闻她如此说，他便愈发来了精神。二人身影在床帐上迤逦开一片剪影，美不胜收。
这一世，他不必调养身体，便以寻常男子引以为傲的方式与她做了夫妻……
待大婚礼成，夫妻二人向父亲霍昇和主母蔡氏敬了早茶，霍承煜便要同父亲一道返回嘉峪关驻守了。此前霍家军大破敌军，羯人损兵折将，短期内自难以发起大规模进攻，但边关要塞，自不可掉以轻心。
叶蓁蓁自要同他一道前往，这也是他此前答允她的。因上一世相守不过十五载，二人虽踏遍大齐名山大川，待想去北疆纵马长歌之时，霍承煜的身子已然经不起北地的风沙了。直至他逝世许多年后，叶蓁蓁才终于在若叶、采苹和林春景的陪同下，得以去领略大漠风光，无边夜色。
而这一世，他们终于一同抵达了嘉峪关。
大漠戈壁绵延无尽，皎洁月色下，二人骑在马上，纵马驰骋。霍承煜长臂挥动缰绳，马儿疾驰之下，铁蹄踏破苍茫戈壁，风自耳畔呼啸而过，恰如曾经逝去的悠悠岁月。而月华倾泻如练，映照着二人神采飞扬的青葱面容，却昭示着这一世崭新的日子才将将开始。
年轻的将军一身铠甲，手持长枪，高高束起的马尾随风飘扬，恰是她这一世梦里的模样。何其幸运，这辈子还有悠长的余生。
终于与他一起来了梦里的北疆，眼下并未有大敌进犯，她自想在这里多待些时日。这一世她骑术依旧不差，便缠着他教授自己武功和枪法。
而尚未待她学会几招防身，一日与他一道翻身下马时，她便支撑不住晕厥过去。实则这段时日她愈来愈嗜睡，便是醒着时也觉着浑身乏力，原以为是近来未能歇息好，或是不适应此地的气候饮食所致，故而并未放在心上。
这下却是叫霍承煜忧心万分，当即便唤了大夫来为叶蓁蓁诊治。
“二公子勿要忧心，这是喜事，二少夫人已有了月余身孕了！”大夫笑道，他已跟随霍昇多年，医术素来颇受认可。
霍承煜闻言，一时间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经历了上一世的种种，他自是期盼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只这一日真的来临时，喜极而泣之下，却还有恍惚的不真实感。
“蓁娘，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他声音哽咽，见她面色苍白透着虚弱憔悴，又是关切自责，“怨我，什么都不懂，分明瞧出你近日神色疲惫，还非得带着你一同跑马。”
“我无事，你自责什么呀？”叶蓁蓁亦觉欣喜而涩然，“是我缠着你跑马的……我真的有身孕了吗？”她亦是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大夫瞧着这对郎才女貌的年轻夫妇，不禁笑道，“凡事都有第一回，二公子和少夫人初次经历这喜事，自是少些经验，一回生，二回熟嘛。”
待大夫离去后，二人终于相拥在一起，笑意盈盈间淌下泪来。因母亲便是因难产丧命，她实则一直恐惧生育，只上一世他过早离世，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她才知晓自己还是想拥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的，奈何……
不曾想，这一世孩子竟来得这般早。
念及她如今有了身孕，霍承煜便只能先送她回陇西霍府，自己再折返嘉峪关。临别之际，二人再次紧紧相拥，而直至此刻她方才对行伍之人的使命有了更为深刻的体会，前方是边关大漠，身后是妻儿家眷，有国，方才有家。
他不在府上的日子，她自觉分外漫长。
上一世从未亲身经历此事，直至真的有孕，才深刻体会到其中不易。虽未如有些妇人那般狂吐不止，却也对任何膳食都没了兴致，气味将至，恶心不适之感便席卷而来。
本以为可以如上一世那般练字写诗消磨时间，不想将将书写片刻，便没了半分力气。
这府上每个人对她都十分恭敬，因她虽没有高贵出身，却是霍承煜一心认定之人，自无人敢怠慢她分毫。而月桂、春杏二女虽与上一世的采苹、青菱生得一模一样的容颜，性情却是相异。
这一世终得圆满，她却好似只是霍家二少夫人。如今心爱之人戍守边关，真心相待、互为知音的姐妹亦都不在身边，却还恰逢孕期最难捱之时。
漫长的日子里，她分外想念他，亦想念远在京城的宋玉荷、林春景，还有这一世不知身处何地的若叶和蒹葭。
而待她难受恶心之感终于渐渐减轻之时，府上便传来喜讯：秦汀兰诞下一子。
在她终于恢复精神，可以自如行动时，这位嫂嫂将将出了月子，便不请自来。
“弟妹如今还是好生将养着，莫要到处乱跑才是。”秦汀兰进门时，眼见叶蓁蓁正要往外走，便沉声道，面上分明挂着笑意，声音却冷冽如冰。
叶蓁蓁嫁与霍承煜几月来，从未见她给过自己好脸色，自也不想同她打上照面，“近日难得是个晴好天气，总闷在屋里也难受不是？”她亦冷声道。
“这女人生孩子啊，可比男人上阵杀敌还要艰险万分，若是一举得男，也不枉鬼门关走一遭了，弟妹觉着呢？”秦汀兰又笑道。
“男孩女孩，不都是自己和夫君的骨血，又有何分别呢？若是同床异梦，得不到夫君的半分关怀，生男生女便都是枉然。”叶蓁蓁便抬眼，反唇相讥，重活一世，她也比上辈子愈发牙尖嘴利了。
“你……你别太得意，莫要忘了自己的出身，你能风光一时，风光得了一世么？我的璋儿才是霍家的嫡长孙，你才是生儿生女都枉然！”秦汀兰一双凤眸里含着怒色，便是平日里强装出来的温婉恭顺也已消失不见。
“我从未与你相比，更无意与你争什么，你所言所语才是莫名其妙，不如关起门来好生过日子吧，送客！”她沉声道，便示意春杏送客。
秦汀兰正欲开口，却忽然传来霍满的声音，“大嫂嫂，我适才过来这一路，一直听闻璋儿的哭声，你这做母亲的，还是去瞧瞧吧。”
秦汀兰闻言，适才终于快步离去。
“二嫂嫂别与她一般见识，她如今与大哥已然相看两厌，人前倒是趾高气昂，自觉母凭子贵呢！”霍满望着秦汀兰离去的方向斜睨了一眼，眸中含着不屑。
“她身处内宅，见不到外头的天地，又得不到夫君的关怀宠爱，虚荣心作祟之下，便处处以嫡长孙之母自居，可悲，可叹，”叶蓁蓁却是不怒，反倒同情起她来，“我听闻，她也曾是这城里颇负盛名的才女，素来书画一绝，她或许忘了，自己是谁了吧。”
有人重活一世，避开了上辈子家破人亡、没入教坊司的厄运，却还是自困自囚，活不明白，可不是可悲可叹么？
承煜蓁蓁这一世要有自己的孩子啦！有人重活一世，却还是没活明白，希望秦汀兰这一世能觉醒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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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番外·双重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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