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霍承煜便回了宫里当值。
这两日,四皇子病情好转了些,他便留在登华殿,同赵琰议事。
“阿煜,你瘦了,”赵琰打量着他,沉声道,“他们都怎么照顾你的?”他语气里带着责难。实则霍承煜的病情,他一直都知道。
李太医虽在霍府,却一直在向他复命,故而他已然知晓霍承煜伤了心脉,难活过三十岁的事实。只面上不能表露出任何,更不能叫他知晓了。
“陛下勿要担忧,臣养养便好了,”他却是一脸云淡风轻,“这些年比这凶险的时候都过来了,无碍的。”
赵琰闻言,禁不住一声轻叹,“你那个惹人嫌的生母,你若下不了手,朕可替你除了她。”他冷然道,除却霍承煜病情,霍府发生的一切他也大致知晓一些。从前盼着他有个家、有个依靠,可若这些于他而言不是依靠,反倒是催命符,杀了是最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
“罢了,让她活着吧……当年之事,另有隐情,”霍承煜缓声道,神色间带着迷惘无奈,转而又宽慰赵琰,“四皇子吉人天相,定会痊愈,陛下仔细着身子,勿太过忧心。”这孩子,算是他看着长到三岁的,他同赵琰一样,希望他能平安成长,顺遂无忧。
赵琰微微颔首,“济儿是朕的嫡子,定能安然无恙,”见他不言,便不再询问其中缘由,转而又道,“阿煜啊,你此番历经生死,朕想了许久,决定……”说到这里,他语气停顿了半刻,“决定日后战事再起时,遣你去边关,监军。”他语气平静,神色却十分认真。
这一席话落入霍承煜耳里,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耳畔嗡嗡作响,竟一时怔愣,未作出回应。
“怎的,你如今不愿意了?”赵琰见他缄默不言,神色迷惘,便又道,“朕并非玩笑,是思忖许久作出的决定。”
“不……不,臣愿意!”霍承煜便回过神来,立即在赵琰面前俯身跪下,“臣,叩谢君恩!”他一面说着,一面又郑重叩首,埋首间,周身的颤抖却昭示着他此刻心潮澎湃。
“起来吧,”赵琰伸手,扶他起身,“你是不是想问,朕如今怎的答应了?”
霍承煜眉宇间尽是掩藏不住的激动和喜悦,却是不肯站起身,顿了顿,迫使自己镇静下来,方才道:“是,臣是内官,本不该去边疆,去战场。”
“你本就出身将门,精于骑射,智勇双全,虽过去这许多年,你的功夫从未落下,亦从未忘却自己的使命,”赵琰一字一句,缓声道,“你本不该蹉跎在这前朝后宫的阴谋算计里,北疆,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耳畔声如擂鼓,千军万马的厮杀声开始回响,周身的血好似又热了起来,“陛下,你本不必……不必待臣如此……”他鼻腔酸涩,语气里甚至含着哽咽。
“朕从未当你是个内臣,你亦从未甘心为奴为仆,对吧?”赵琰朗声笑道。
“臣不敢!”他闻言,便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没有陛下,便没有臣的今日。”
“什么敢不敢的?男人家家的,别说这些煽情的话了,”赵琰又扶他站起身来,“只无论如何你得答应朕,日后去了战场,勿要拼命,勿要冲在前头,冲锋陷阵自有那些将领去做,你务必保证,活着回来!”说到最后,他语声越发低沉,有什么东西模糊了眼眶。
“是,臣谨遵圣意,定会活着回来见陛下!”霍承煜又躬身向赵琰行了一礼。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恰如那年霍承煜挡在赵琰身前,替他一剑结果了逆党性命时一般。转瞬不过几年光景,却似上辈子的事了。
眼下再无旁的事吩咐,霍承煜跪谢赵琰后,便退出了大殿。
“陛下,您真的允霍提督去北疆监军?”赵琰身侧的老内侍试探着询问道,“本朝开国以来,还没有内臣去战场的先例。”
此人年近七旬,虽是内官之身,却已是三朝元老。早在赵琰祖父为帝时,便随侍其身侧。
“凡事总得有人开个先河,从前既没有,往后便有了,”赵琰说着,面容上满是骄傲,“朕的提督,不仅是提督,置于任何位置,他都能做得好,朕相信他。”
实则眼下答允他去北疆监军,也是知他此前九死一生,又经历连番打击,身子大损。心病还需心药医,人总得有抱负、有期许,才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动力。
这日霍承煜下值得早,离宫回府时,还未到傍晚时分,春日白昼渐长,今日阳光明媚,只微风拂面仍带着几许微凉。
隆冬已逝,霍承煜品味着氤氲在空气里的花草气息,这芬芳里透着融融春意。他忽地豁然开朗,只觉自己的人生,从此便要如这春日一般明朗起来。
今日回府,他难得没有直接去前厅、或是卧房里寻叶蓁蓁,而是径直奔向了马场。
背上箭矢,跨上一匹快马,扬起马鞭,双腿一夹马腹,便迎着风,在马场上纵马驰骋起来。
“煜哥儿!”叶蓁蓁闻声便也赶至马场,“今日回来怎都不招呼一声就去纵马了?”她有一丝丝沮丧,更多的则是担忧,时下虽已入春,风里却仍带着些凉意,他驾马如此之快,便担忧他会着凉。
“无事,许久未骑射了,耐不住,”他回眸望向她,笑容明媚,示意她勿要担心,“待会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她心下好奇,却也不急于询问,“你仔细着些,骑一会儿便歇息吧!”
他眼下已顾不上回应她,张弓搭箭,漆黑眸子目光沉凝而专注,三箭齐发之下,齐齐正中靶心。便是已因伤许久不曾骑射,再练时这些于他而言仍不过小试牛刀。
叶怀安和蒹葭、若叶二女亦闻声赶来,众人但见他一袭黑衣,纵马驰骋之下百发百中,骑射功夫显是一绝,哪里瞧得出半分内臣模样?分明是个英气逼人的青年将领。
“霍督主好俊的骑射功夫,丝毫不逊于那些将军呢!”蒹葭望着他移不开眼,心想戍边守关的那些将领怕也不过如此了。
“说得好似你去过战场一般,”叶怀安嘟哝道,“姐夫眼下不过小试牛刀,他五箭齐发、齐齐射中五只信鸽都不在话下!”
“真的么?”蒹葭闻言,心下却又为他遗憾,“他若去战场,定能一展抱负的吧?”她不懂什么家国大事,却也知晓霍承煜出身将门,家门遭难才净身为宦的。
叶怀安闻言,便又轻叹一声,“那是自然。”
叶蓁蓁望见他目光如炬,纵马疾驰,虽素来知他骑射一绝,今日却见他神采飞扬,眉宇间更多了几许意气风发。
“什么好消息,竟这般喜悦?”她心下愈发疑惑,但到底身体为重,眼见他已策马在马场上疾行许久,显然没有停下的打算,便终于按耐不住亦进了马场,骑上一匹快马跟在他身后。
她时下着一身藕荷色袄裙,发髻上珠翠钗环在明媚日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甚至来不及换上一身窄袖束腰的骑装、束好一头青丝,便紧随在他身后骑行。
只她骑术虽也不差,但在他奋力疾驰下却也很难追上,“煜哥儿,你该歇息了,明日再练吧!”
身后她动听的声音里含着焦急,但许久未曾骑射,此番之下他来了兴致,又骑行了好几圈仍不愿停下。
“霍承煜,你干什么?!”叶蓁蓁急了,便狠狠抽动马鞭,将马又驾得更快了些。
马儿一声嘶鸣,马蹄扬起之下,她却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霍承煜耳闻身后的嘶鸣声,便调转马头,与她并肩而行,而后长臂一伸拦住她腰,便与她一道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因此时两匹马速度均已放缓,二人皆平稳落地,未曾受伤。
叶蓁蓁刚落地,便下意识伸手抚上他额角和脸颊,凉风吹拂下,他面容带上几许冰凉,练习骑射这许久,呼吸声亦有些急促。
“什么好消息?”她一面询问,一面拉着他向卧房的方向行去。
“进房里再说。”他却是卖起关子来。适才骑行许久,他眼下方才觉着胸口有些发闷,剧烈颠簸之下身上伤口又有些隐隐作痛。
他便是不说,耳闻他声音里的喘息,还有略为苍白的面色,她便知他哪里不舒坦了,“身子还未全然恢复,就这般逞强,真不叫人省心!”
“圣上今日答允我了,若边关战士再起,会允我前去监军。”将将进了房里,霍承煜便迫不及待道。
他虽刻意保持平静语气,叶蓁蓁却从他眸中看到了期许与希冀,只他如今身子,她哪里放心他前去战场,“圣上从前也答允过你此事,事后不还是……”她不忍浇他凉水,却还是忍不住道。
“圣上说了,此次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君无戏言。”霍承煜神色认真,他甚至已然开始在脑海里复盘往日学到的那些驭兵之术、以及沙场上的纵横捭阖,尽管他便是去了前线,调兵遣将、上阵杀敌之事或许也轮不到他。
“你还是先把身子养好吧,你若真去了战场,我还不放心呢。”叶蓁蓁面容上却尽是担忧。
“我答应你,上阵之前,定会将身子养好的。”他却是信心满满,此前的迷惘无奈、自苦自伤,此刻已然一扫而空。
叶蓁蓁轻叹一声,不想再说些担忧、阻拦的话语,她知晓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是他毕生追逐的使命,沉默片刻,便道:“你若去战场,我只有一个请求,那便是带上我,有你的地方,便有我,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处!”她音色柔和婉约,语气里却含着铿锵力度,这是她誓要追随他的决心。
“那是自然!”若是放在从前,他不会允她一同前往,只如今已然经历这许多事,几番生死,又都活了下来,他不想再将她一人扔下。
她便褪去他黑色蟒袍,扶他在床上坐下,“嘶……”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适才将马驾得太快,眼下伤口疼痛却是愈发明显。
“谁叫你适才骑得那般快?赌气似的。”叶蓁蓁无奈道,扶他在床上躺下,褪去他衣衫。
霍承煜心下忐忑,到底也不敢阻止他动作。腰上和那处伤口愈合不久,眼下策马久了些,便又牵扯着疼痛起来。
“霍承煜!我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是不是?”叶蓁蓁怒道,揭下他亵衣便发现伤口四周又泛红了。
“蓁娘,我错了,你莫要……莫要生气。”他抬手遮住半边脸颊,不敢瞧她。
“哎……便是要去战场,练习骑射也不急于这一时。”叶蓁蓁便将他伤口四周擦拭干净,又给他点上药膏。
他身子仍下意识地颤抖,显然是在忍疼。
“霍督主,药熬好了。”门外传来蒹葭的声音。这是李太医给霍承煜配的方子,用来调理气血、补身子亏空的。
霍承煜闻声,便拉起被单遮住身子,叶蓁蓁便推开门,接过药碗。
霍承煜吹了吹,便舀着汤药送入嘴里,这药当真是苦得紧,只眼下为了身子恢复他甚至顾不上药苦,很快便一饮而尽。
“哎呀,慢点儿!”见他喝得太急,她便轻抚他后背帮他顺气。
“近来府上一切都还好吧?”待疼痛减轻些,想到此前已歇息许久,此番回宫还有诸多事宜忙碌,他便关切询问道。
“你将将回宫那日,叶中明和王氏带着叶莹莹来过,说她如今已到了待嫁之龄,我这做姐姐的贵为监察院提督夫人,该为妹妹的终身大事张罗张罗了。”叶蓁蓁沉声道,秀丽眉目间含着冷意和不屑。
“想来你也没答应他们吧。”霍承煜浅浅一笑道,厚颜无耻之人他没少见过,只如叶中明和王氏这般的,却也不多见。
“那是自然,岂能遂他们的意?我懒得同他们多言,便把人轰走了,”叶蓁蓁淡淡道,“他们怕是忘了从前如何待我和怀安的了,如今想为自己女儿寻个好归宿,便打起你我的主意来了。”
“哎,其实呀,我也不是不能帮这个忙,”霍承煜勾唇一笑,眉目间染上一丝冷冽的狡黠,“我眼下心里畅快,这闲事便也想管管了,他们不是想给叶莹莹寻个好夫婿么?我监察院是做什么的,动动手指的事。”
“煜哥儿,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呢?”叶蓁蓁瞧他这般神色,自然知晓他不是真的帮忙,怕是想到了法子整治他们一番。
“如他们所愿,给叶莹莹觅个如意郎君啊,”霍承煜微微欠身,好整以暇地半躺在床榻上,眼下伤口还有些疼,他便一腿平放,一腿微微抬起膝盖,撑着手肘搭上去,姿态甚是悠闲,“他们从前怎么对你和怀安的?我不过是想礼尚往来罢了。”
“ 礼尚往来还能这么用啊?”许久没见他这般夹枪带棒地说话,她不禁笑了,知晓他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只对加害过自己的人,也会睚眦必报,“我知道你是想给我和怀安出口恶气,只我如今有你足矣,他们有没有报应,我倒是想开了。何况,就王氏那性子,眼高手低,全无自知之明,她是想给叶莹莹寻个容貌才华家世皆属上乘的佳婿,也不看看他们自己配不配得上呢,这般打算迟早是要出事的。”
“行吧,那我倒是喜闻乐见。”霍承煜这便将身子放松下来,索性靠在她怀里。
“你平日里应付公事,已然很疲累了,就别为这等不值得的人费心伤神了。”她抚了抚他额畔适才骑射时被风吹乱的青丝,又柔声道。
“你倒是心疼我。”他嘴角微勾,吸吮着她清冽芬芳的体息,便觉沉醉。人生虽有诸多苦痛遗憾,如今佳人在侧,往日抱负即将实现,又实在幸运。
“你是我夫君,我不心疼你心疼谁呀?”叶蓁蓁说罢,又在他颊边轻啄了一下。
承煜终于可以回到战场,去真正属于他的地方一展抱负了,可喜可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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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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