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隆冬,天寒地冻,叶蓁蓁便给他在黑色蟒袍外披上毡毛大氅御寒,他如今身子实在太单薄,这身再披上来,仿佛要将他压垮一般。
他呼吸有些急促,感觉喘不上气来。“外面天冷,你如今肺上有伤,不能感染风寒。”叶蓁蓁认真道。
“好吧。”他撇撇嘴,许久没下地了,腰疼腿酸,险些站立不稳,便下意识扶住她。
叶蓁蓁心下欢喜,便索性将手伸入他衣袖里,反握住了他的手。触手冰凉,全无半分热力,她怜惜地搓了搓他的手掌,又握得更紧了些。
下意识想要挣脱,掌心柔滑温暖的触感传来,他便终于不再抗拒,与她牵着手出了营帐。
叶蓁蓁吩咐番子拿好他那杆亮银枪,一道回京。那日决战,霍承煜身负重伤,兵士将他抬回营帐时,他便是已失去意识,手中仍紧紧握着这杆宝枪,半刻不曾松开,亟待拔出胸口刀刃,他适才脱力,枪落在地上。见者不禁热泪盈眶。
既是他最珍视之物,便是他如今失忆了,叶蓁蓁自要吩咐番子一路带回去,好生保管着。“这杆枪是你从前所使的兵器,也是你最珍视的物件。”叶蓁蓁见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杆枪,便解释道。
枪尖上仍闪动着寒光,光芒射入他眼底,耳畔回荡着千军万马的厮杀声,可他做了什么,又是如何使着这杆枪杀敌的,他已然记不得了。霍家枪法,终究成为了身体深处被掩埋的记忆。
叶蓁蓁这便搀扶着他,上了马车。贺崇毅和崔家父子已然候了一会儿,均于队伍前方骑在高头大马上。待霍承煜上了马车,便启程了。
马车实则行得很慢,但晃动之下霍承煜仍觉胸口撕扯着有些疼,闷得喘不上气来。叶蓁蓁便轻抚他后背帮他顺气,示意番子将马车驾得慢些。
赵琰远在京城,但早已知晓霍承煜如今情形,特意叮嘱定要待他养好伤再启程,不必着急回京。只雁门关一战,意义非凡,如今大捷,羯方损失惨重、兵力重创,未来数年都不会再对大齐发起进攻。如此,百姓的喜悦激动之情,自是空前高涨,皆在翘首以盼一行人班师回朝。
待一行队伍入了城,城中百姓已然候在城门处,欢呼雀跃。队伍前方的几位将军,皆相貌英气,英姿飒爽,望向百姓时眉宇含笑。贺崇毅和崔家父子这几人,百姓们都识得,便不见那霍提督的身影。
雁门关一战,监察院提督霍承煜智勇双全、英勇抗敌、舍身守城的美名已传遍乡里,城中百姓自都想瞧他一眼,表示崇敬和谢意。
“不知霍提督身在何处?”已有百姓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也不知是谁猜到他在队伍中间的马车里,须臾间人潮便向着霍承煜和叶蓁蓁所在马车的方向蜂拥而至,“霍提督!”汹涌的人潮堵住了去路,四下已然水泄不通。
“霍提督英勇守城,舍身忘死,实乃我大齐之幸!”已有人率先高声喝道。
还有百姓已用篮子提着谷物、蔬菜瓜果及一些生活所需品,就要涌向马车前,“霍提督,一点微末心意,还望收下!”
现场不免有些混乱,崔家父子便派了兵士上前,将汹涌人潮拦截在马车之外。
“各位乡亲父老!诸位心意,霍提督心领了!只眼下天寒,他重伤未愈,不宜出来见风,还望体谅!”贺崇毅望向人群,高声道。
只他的提醒、兵士的阻拦显然无甚作用。围观百姓热情不减,仍围在外头不曾散去,“霍提督!您老人家好好养身子,祝您洪福齐天,长命百岁!”人群里又传来呼喊声。
马车外宣天的欢呼声震得霍承煜耳畔嗡嗡作响,晕眩和胸口的闷痛又随之袭来。只适才那话传入他耳里,他不禁一时语塞,暗暗不服道:“老人家?我如今不过二十六七,什么老人家?你才老呢!”
闷得实在喘不上气,加之好奇驱使,便掀开帘帐,望向外头。男女老幼的确已将这官道围得水泄不通,他已然失去记忆,这般阵仗不禁让他无所适从。
果不其然,他将将掀开帘帐,便又有围观民众推开拦在马车外围的兵士,便要将手头上的蔬菜瓜果递到马车里来。
此地不过是个小县城,周边都是农户,能给的也只有这些了。只叶蓁蓁敏锐地瞧出来,这围观人群里,有真心实意因大捷而欢喜的,有对霍承煜发自内心崇拜敬佩的,却也有许多纯粹是以好奇甚至猎奇的眼光瞧他的。
更多人不过是想瞧瞧,这一介身子残缺的内臣,存亡时刻力挽狂澜、扭转败局,究竟是个怎样之人,是否有三头六臂。
“哎呀,这霍提督生得还挺俊的耶!”待他掀开帘帐,露出真容,便又有人道。
“若非……也是会让姑娘媳妇多看几眼的英俊郎君呢!可惜……”
原来这霍提督如此年轻,还生得这般俊美,全然不似曾经传言里那般青面獠牙、能止小儿夜啼的恶鬼模样。
一些女子便开始交头接耳。有倾慕,更多的却是可怜和惋惜。
“没有霍提督拼死守城,便没有今日之大胜,容得你一介妇人在此说三道四?”又有人呵斥道。
霍承煜如今虽失了记忆,却也耳聪目明,马车外那些纷纷议论,他实则都听得见。只对如今的他而言,这些外头的评价,好也好,坏也罢,似乎都与他毫无干系,不过是针对于曾经那个唤做“霍承煜”的监察院提督来的,与眼下这具躯体无关。
只周遭喧闹久了,难免更头晕目眩,胸口闷痛。叶蓁蓁眼见他面容比此前更苍白憔悴了,便疾声对前方番子和兵士道:“走吧!霍提督身子不适,需要歇息了!”
贺崇毅也担忧霍承煜身子,便怒道:“霍提督眼下急须歇息静养,诸位速速散去吧!他若有差池,圣上定严惩不贷!”
贺崇毅搬出圣人来,恐吓便终于起了作用。半晌,待人群渐渐散去,马车终于向着客栈的方向驶去。霍承煜如今身子,必然是要进城寻个客栈修整一番的。
几名番子仍贴身护在他周围,以防又有人突然出现、冲撞到他。亟待入了客栈,寻了雅间下榻,阖上门窗,周遭才终于安静下来。
“我从前,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良久,他终于低声问道。外头的一切让他疑惑,旁人的言语反应不过都是剪影碎片,拼凑不出霍承煜这个人原本的模样。
叶蓁蓁正忙于收拾行李,整理床榻,闻他所言,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思忖半晌,终于道:“面冷心热,嘴硬心软,对外雷厉风行,行事干脆利落,对内嘛……每次与我争吵,你神色间含着委屈倔强,但都会立即认错,求我原谅。”说到最后,她却笑了,笑容里酝酿着苦涩。
或许他如今失去记忆,是对她的惩罚,对她明知他身子有疾、还处处与他争个高低对错、仗着他对她的爱享受于他服软、认错的惩罚。然而悔之晚矣……
原来竟是个妻管严……他不禁暗想着,却又问:“外人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旁人如何看你,不重要。”叶蓁蓁斩钉截铁地回应道,暗想倘若他没有失忆,今日百姓如此热情对他,一改往日的畏惧、鄙夷和嫌恶,他会感到一丝快慰吗?
“你从前最珍视之人,除了我,还有你的结拜义弟霍满,我的亲弟叶怀安,还有……当今圣上。”她又道。
她所言这几人,他都没了印象。却也能意识到,自己与当今圣上,或许是相互成全,若非圣人提拔,他也走不到监察院提督这位置。
抬腿酸痛乏力,便在桌案前坐下来。桌案上有一方古朴铜镜,他将其置于面前,其中便现出一张年轻英俊的男人面孔,俊眉修目,鼻高唇薄,眉宇间透着英气,唇周还有一圈淡淡青茬,的确是个生得十分好看的男人,半分内官的特征也瞧不见。只面色十分苍白,棱角分明的唇亦无半分血色。
醒来后时至今日,他才看到自己的模样。
“煜哥儿的确生得英挺俊美!”叶蓁蓁见他久久盯着铜镜里的自己瞧,便笑道。
他却也不再多言,只一笑回应她。生得再俊,也不过一介残缺之人,他想着,可这话梗在唇边,没有说出口。
又有多日未曾沐浴,叶蓁蓁便吩咐番子抬了木桶上来,又询问了店小二,取来了热水,便隔着琉璃屏风,入里间准备沐浴。
“进来呀!”见他仍端坐桌前未有动作,她便来到他身畔,示意他与她一同沐浴。
“这……不妥吧?”他苍白面容浮现一丝红晕,“我如今什么也记不得了,不能趁机行此轻薄之事。”
“你我早已是夫妻,你什么地方我没瞧过碰过?”她却是笑开了,他这般羞赧模样,倒与从前无异,“且你眼下行路的力气都没有,如何自行沐浴?”
他被她这一席话噎得哑口无言,似乎,自己的确没有理由拒绝她的一番好意,便只能半推半就地随他一道入了里间。
时下下榻之处是城内最好的客栈,自不缺炭火。室内烧着红罗炭,屏风里水雾蒸腾起热气,但眼下到底是隆冬,水凉得快。“快进来呀!犹豫什么?”叶蓁蓁已然褪去外衫、中单、亵裤,只剩下里间薄薄的肚兜。
微晃的光影下,她曼妙的身段若隐若现,肚兜之下隐藏着……他便觉心潮翻涌,下意识垂下眼眸,不去瞧她。
她便三两下除去他黑色蟒袍,又解了他中单和亵衣,露出肌理分明的上半身,如今已然消瘦许多,虽仍透着行伍之人的力道,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肌肉,其上遍布着道道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狰狞伤疤。胸口的伤疤狭长且纵深,实则外观虽愈合了,内里还未痊愈。
霍承煜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仍在犹豫,不敢退下亵裤。
“你再犹豫便要着凉了!”叶蓁蓁急了,又拉住他身子,扶他坐下,终于在他凝神闭目的半推半就下,将他亵裤退了下来。
他闭上眼,不去瞧那更加狰狞的残缺之处,便终于将身子没入热水里。
温热包围之下,身上各处之伤,疼痛便都减轻许多。他如今身上全无气力,神思放松下来,便只能由她“摆布”。
她便打湿了布巾,给他擦洗身子。抚过他肩背、胸膛,而后一路向下……及至擦拭他小腹处紧窄的腹肌,继续向下,他终于自一片松懈中回过神来,“这里……我自己来吧……”他神色羞赧,甚至含着祈求。
叶蓁蓁霎时便心软下来,“那你自己来吧,要仔细清洗干净哦。”她叮嘱道。
霍承煜轻“嗯”一声,垂首不敢瞧她,便拿起布巾细细擦拭,残缺之处的血脉好似仍是联通的,却已被无情斩断。向下望去,依稀可见蜿蜒的可怖伤疤。鼻腔酸涩,却不想在她眼前再落下泪来。
“洗干净了。”最后只淡淡挤出这一句,不敢抬眸望她。
叶蓁蓁伸手拥住他,在他耳后轻轻落下一吻。似是安抚,又含着怜惜。
她便开始给自己擦洗身子,浴桶内水光潋滟,倒映着她窈窕身影,风光旖旎。他回眸凝望她,心间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
回城了,百姓如今见到他是如火般的热情,和从前的态度大相径庭,让失忆的他无所适从。不知他若没有失忆,前后反差会作何感想,欣慰还是讽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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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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