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目光停驻在霍承煜身上移不开，竟全然不曾听闻院外已传来窸窸窣窣的走动声和几人的说话声。
直至若叶已行至门外：“夫人回府了，怀安公子他们也自余杭回来了，快出来候着吧！”
蒹葭适才回过神来，被迫停下手上的动作，重新给霍承煜穿好亵衣和中单，盖好被褥，便自卧房里出来了。这便与若叶一道向前厅行去。
叶蓁蓁自不放心将霍承煜一人留在府上，外出采买便十分麻利，待一应所需皆购好回府，才将将过去一个时辰。不想行至霍府不远处时，便瞧见了叶怀安等人的马车，正自官道那头向这边缓缓驶来，袁琦正领着监察院番子骑在马上，贴身护卫。
待马车在门前停下，叶怀安同薛氏、方芷凝一道下了马车，叶蓁蓁便与他几人一同进来了。
“姐，姐夫他如何了？”叶怀安俊秀面容上流露关切之色，甫一见到叶蓁蓁便迫不及待询问道。实则战场上发生的一切他们都已知晓，便匆匆自余杭启程，终于赶在新年前夕回了京，而霍承煜被封安定侯，也是在回京路上将将知晓的。
“此番得胜还朝，昨日与几位将军一同游街庆贺，他不慎染了风寒，眼下正在房中静养。”叶蓁蓁语声冷静，不过是在掩饰担忧。
叶怀安闻声便迫不及待向霍承煜卧房行去，意识到此番风尘仆仆赶回来，贸然进去会打扰姐夫休养，便又停下了脚步。
“夫人，怀安公子！”蒹葭、若叶二女便行了过来，向叶蓁蓁和叶怀安等人行礼。
蒹葭自知适才贸然进入霍承煜卧房侍奉，事后若被侍从告知叶蓁蓁，便解释不清了，念及此倒不如直说：“夫人，侯爷适才出了许多汗，蒹葭给他擦了擦，眼下是否该换身衣裳了？”
“出汗表明烧退得差不多了。”叶蓁蓁点点头，便快步向着卧房的方向行去，眼下她满心担忧的只是霍承煜身子，还有安顿好薛氏和方芷凝母女，并未意识到蒹葭此举有何不妥。
“夫人，霍提……哥哥他会好起来吗？”方芷凝关切询问道，一时改不过口来，本想称他“霍侯爷”，只如今已然知晓自己便是他亲妹子，不知怎的，很想当面唤他一声“哥哥”。
“慕大夫乃当世神医，有他在，你哥哥会没事的。”叶蓁蓁望向眼前这明丽少女，虽知霍承煜如今身子，还能活几年都说不准，到底没有告知他们实情。
薛灵芸闻言，不禁一声叹息。过去一年多发生了太多事，如今对霍承煜这个亲子，她满心唯有愧疚。
尽管母子二人此前甚至闹到你死我活的境地，但有了监察院番子暗中护着，她母女二人此前经营的饭馆的确不曾有人再来骚扰过。而若没有霍承煜从中斡旋，将薛卫良自余杭请来京城，他父女二人也没有和解的机会，方芷凝亦不会认回外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她与霍昇当年的恩恩怨怨，早已随着时光流逝随风散去，她已然放下一切。如今霍承煜守卫家国，拼死抗敌，她更以他为荣。
几人这便隔着卧房的窗子，望向他。薛灵芸便去了厨房，查看汤药是否熬好，又悉心给霍承煜准备些吃食。
待叶蓁蓁回了卧房，霍承煜已然悠悠转醒。虚汗过后他面容更苍白了，只眼下已退了烧，便恢复了些许精神。适才昏睡之时隐隐觉着有人擦去了自己面颊、脖颈、胸膛上的汗水，但他知晓叶蓁蓁分明出门去了。
他尚来不及询问适才是谁，她便关切道：“有没有好一点？还头晕胸闷吗？”
“清醒许多……头已不痛了……就是还有点喘不上气。”他低声道，仍透出呼吸有些急促。
叶蓁蓁便轻扶起他身子，在他身后垫了靠垫，见他面色羞赧，便轻声询问道：“可是想去净房了？”
他抬手遮住半边脸颊，轻“嗯”了一声。
叶蓁蓁便轻轻搀扶他起身，一道向净房行去。如今他失去记忆，倒不似从前将将成婚时那般，方便时要她闭上双眸，相处这许多日，也并未示意她回避，待结束，只轻声道：“你说……我这里……还能再恢复吗？”
叶蓁蓁闻言心下涩然，暗道他如今虽失了记忆，心结却始终难解，不忍打碎他的希望，便缓声道：“要不叫慕大夫瞧瞧，给你开个方子调养试试，总会有些好转的吧？”
“可我……不想给他瞧……”他苍白面容上神色羞赧，既寄托了希望，却又抗拒被旁人瞧见这处，他眼下已然接受了给她瞧，却也只能是她。
“那你先把病养好再说吧，别胡思乱想了。”叶蓁蓁被他这可怜巴巴的模样逗笑了，待搀扶他回床上躺好，盖上被褥后，便听闻薛灵芸叩响门扉，意识到他又要喝药了。
这次是薛灵芸亲自端了汤药进来，“薛夫人怎亲自端药？吩咐府上侍女仆从便是。”叶蓁蓁温声道。
“你太客气了，事到如今怎还唤我薛夫人 ？”薛灵芸莞尔一笑道。实则她一直很喜欢叶蓁蓁，瞧着她颇觉亲切，且不说此前还蒙她相救性命了。便是没有这层姻亲关系，也有些看女儿的心思，觉着叶蓁蓁像极了自己旧时的一位闺中密友。
叶蓁蓁知道自己该唤眼前女子一声“娘”，可这声“娘”哽在唇边，却唤不出口。多少年，自己没唤过一身“娘”了？六岁时娘亲便离她而去，失侍多年，这称呼于她而言已然陌生。何况，如今霍承煜是失了记忆，他若不曾失忆，念及过往种种，这声“娘”大概也无法宣之于口。
见叶蓁蓁一时沉默，薛灵芸便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不急，不急，这药快让承煜趁热喝了吧。”
霍承煜抬眸，望向眼前这秀美端庄的中年妇人，便疑惑道：“蓁娘……这位是？”
“这位是你亲娘，薛夫人，我从前同你说起过的。”叶蓁蓁缓声道，他既失了记忆，她便不曾将他爹娘的那些过往恩怨告知于他，亦不曾告诉他他们母子此前冲突。只说薛氏跟随霍昇时无名无份，而后另嫁了，故霍家遭难时她躲过一劫。
霍承煜轻“嗯”一声，又望了眼面前这中年美妇，不知怎的，心间生起一丝异样的情绪，温情，又酸涩。
“承煜，我是你娘，快喝药吧。”薛灵芸望向他笑了笑。眼前这青年，分明还是那张脸，眸中的阴郁戾气、狠辣决绝却全然消失了，如今只懵懂地瞧着她，面容憔悴，却眸光清澈。
“娘……”他低声呢喃，似唤着她，又似自言自语，品味着这陌生的称谓。
薛灵芸立即笑着回应他，经历这许多，心间思绪翻涌，眸中含泪。
叶蓁蓁便舀了汤药，一勺勺喂给他喝。
“姐夫！”叶怀安再按捺不住，便推门而入，“你眼下可还好？”他关切地望着霍承煜，见他眼下虽面色苍白，到底还有些精神，能自行吞咽进食，心口悬着的大石算是落了一半。
“你是……”霍承煜神色疑惑地望向叶怀安。
“我是怀安啊，你妻叶蓁蓁是我姐姐，我是你内弟！”尚未等叶蓁蓁介绍，他便抢先说道。
霍承煜仍只轻“嗯”一声，而后继续喝药。短短时日，自他醒来至今见到的人已然很多，于一个失去记忆之人而言，尚需时日一一消化。
“姐夫，你怎的连怀安也忘了……你从前，那般爱重怀安，姐夫亦是怀安最敬爱之人……”叶怀安流下泪来，语声里含着哽咽。
“你先出去吧，勿要打扰你姐夫歇息了，”叶蓁蓁语气平静，“他连我这结发之妻都忘了呢，给他些时日吧，他会慢慢想起来的。”
叶怀安便同薛灵芸一道出了房门，叶怀安回眸望向霍承煜，见他眸中再没了从前瞧向他时那殷切关怀和期盼，止不住又难过起来。
而方芷凝此刻正候在前厅，她眼下尚不知同自己这位兄长说些什么，从前霍承煜为监察院提督时，她便未有机会同他说一句话，如今……
却说这边
蒹葭和若叶适才正在厨间忙碌着，见薛夫人执意要亲自熬药、准备吃食，便退了出去。眼下姐妹二人回了房，便止不住争执起来。
“今日若非我及时赶到，叫夫人瞧见你擅自近身伺候侯爷，你眼下怕是已被扫地出门！”若叶恨铁不成钢，尽管已将声音压得很低，却难掩其间的焦急怒色。
“那多谢你及时提醒，”蒹葭却是不以为然，“可你别忘了，当初是她将你我姐妹从别苑请到这府上来的，也是她允我进房里伺候侯爷的。”
“事实虽如此，但你别忘了，在这府上侯爷和夫人是主，你我连仆都算不上，不过主人赠来送去讨好旁人的物件，”若叶素来沉稳理智，头脑清醒，心知眼下必须点醒她了，“霍侯爷心存良善，才予你我一处安身，你勿要得寸进尺！”
“我只想名正言顺留在他身侧侍奉，难道也有错？男人三妻四妾不是人之常情么？”蒹葭仍道，娇俏面容上带着不服。
“他若有心纳妾，犯得着费心给你我张罗婚事么？他与夫人感情甚笃，这么久你也该瞧出来了。”若叶无奈道。
“可他如今失了记忆，他二人是否依旧情真意切还未可知呢！”蒹葭又道。
“你素来懂分寸明事理，怎就这事上执迷不悟呢！”若叶急了。
“你素来冷心冷情，自不会明白心悦一人是何滋味。”蒹葭揶揄道，“这事上，你不懂我。”
“我是不懂，但我知晓天地之大，我们女子或许不该困守在一方天地里了此余生，外面天高地阔，有名山大川，有江河湖海，都值得去瞧一瞧，见一见。”若叶说着，脑海里浮现出书中描绘的万千景象，不禁心驰神往。
“侯爷出征前曾答允过我，待他回来了，会安排此事，不如你随我一道，出去走走瞧瞧吧。”若叶又道。
“外头再大，风景再美，我都没有兴致，你自己去走，去瞧吧，我只想留在这里，守着他。”蒹葭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于她而言，万千风景，不及一人。
若叶闻言，不禁一声长叹。人间自是有情痴。
而采苹和青菱，此刻正立于廊下，晒太阳。她二人皆是经受苦难之人，若非叶蓁蓁心善施以援手，想必已然不在人世。这几日若叶、采苹都在给青菱伤口换药，她身上外伤渐渐好了，虽身子还未完全恢复，却已能下床，自如活动了。一路自徐州逃回京城，如今终于获救，她心下无限感激，便在此天清气朗时沐浴在阳光下，呼吸着屋外崭新的空气。
采苹望着青菱，就好似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刚被叶蓁蓁从地牢里救出来，劫后余生的自己。而采苹听闻她二人对话，亦对外头的一切燃起了兴趣，便向若叶打着手势，表示愿意随她一道出去瞧瞧。于她而言，从前困守在地牢里不见天日，如今困在这府上不能离开，似乎任何事都没有自由来得重要。只要霍侯爷能放她离府，外头便是再险再难，她也想去瞧瞧。
这边，霍承煜眼下稍稍恢复些精神，关在房内不宜外出，叶蓁蓁便欲去书房拿些书给他瞧瞧，以打发时间。
不想门外侍从进来通传道，“宝华公主现下已离宫，即将来府。”
“宝华公主？她来做什么？”叶蓁蓁不禁疑惑道。
自太后被软禁于宁寿宫后，宝华公主赵璎已然收敛许多，不复往日嚣张跋扈，而此番若非边关大捷，霍承煜和一众将领拼死守城，她便要被赵琰送去和亲的。
若叶和蒹葭的对话，无疑是两种思想的碰撞，一个爱世间，一个爱一人，若叶这格局真的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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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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