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赏月宴设在落樱纷飞的曲水畔。夜风拂过,万千樱瓣如碎雪漫舞,与澄澈月华交织成朦胧的纱幕。各色名花在琉璃宫灯映照下暗香浮动,却都不及主座旁那株垂丝海棠——正是昨日太子多看了两眼的品种,今晨刚从江南快马运抵的百年珍品。
镜月池上,氤氲灵气如轻纱漫卷。月华盏沿曲水漂流,盏中月露凝浆漾开的涟漪,皆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皎洁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太子身上。他微垂着眼,那双独一无二的银白色长睫便如覆霜的蝶翼,在玉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极的影。连同那两弯远山银眉,整个人仿佛是由月华与初雪凝聚而成,清冷剔透,不似凡尘中人。
而雷帝封绝不过而立之年,岁月未曾在他面容留下痕迹。俊美如铸的轮廓宛若一柄淬炼千年的古剑,与太子依稀相似的眉眼间,蕴着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雷霆万钧的帝王威仪。
二人比肩而立时,周身流转的气韵,竟令满园灼灼其华的月色与灯火都黯然失色。
席间众臣不约而同地盛赞这对天家父子——
“太子殿下龙章凤姿,真乃谪仙临世!”
“陛下威仪天成,与殿下站在一处,恰似日月同辉,共耀琼林。”
“如此天人之姿,实乃我风月国之福啊!”
溢美之词如落樱纷飞,却见那银发银睫的少年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往帝王身侧挪了半步,似是想避开这过分的关注。封绝立刻会意,玄金广袖自然一展,便将那抹清寂的雪色半掩于自己身影之后,鎏金眸底随之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纵容笑意。
群臣见状,皆发出会心而善意的轻笑。也难怪太子殿下这般羞赧——这位金尊玉贵的储君沉睡多年,不过初醒两日。白日里尚在宫人引导下,学着用膳时不教汤汁沾袖,入夜便要应对这般百官齐聚、诗酒酬酢的大场面,倒像是将一团新雪般纯净的人儿,骤然抛进了这锦绣成堆、喧嚣浮华的万丈红尘里。
恰有夜风拂过,几片浅绯樱花沾在太子霜雪般的银发间,帝王极其自然地抬手,为他轻轻拂去,动作舒缓而专注,像在对待一件不容有丝毫损毁的传世瓷器。
少年抬起那双紫琉璃般清透的眸子望向父皇,眼波流转间似有星子轻颤。纤长的银睫在月下如蝶翼般扑闪,那情态竟像是迷了路途的幼兽,带着几分无措,连发间未拂净的樱瓣都跟着轻轻抖动。偏生他又抿着淡色的唇不肯言语,只将半截素白的衣袖在掌中悄悄攥紧了。
封绝被这目光一望,整颗心都软了下来,顿时觉得连御案上那些关乎江山社稷、堆积如山的奏折,都成了不合时宜的罪过。
帝王心头最柔软处像是被幼猫的肉垫轻轻一按,不由得放柔了动作引他入席。鎏金盏中斟满新酿的樱桃浆,殷红如血的浆液映着月光,恰似少年眼尾那抹未散的薄红。封绝将玉盏推至少年面前时,指尖在案几上不着痕迹地垫了方素帕,连这点细微的夜露潮气,都怕沾湿了他珍爱的袖角。
少年执起玉盏浅啜,果浆的甜润在舌尖化开。他忽而单手支颐,凝望着天际那轮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的明月。夜风拂过,樱雪纷扬,在如水的月华里织就一场琉璃色的幻梦。银发与落英交织,紫眸映着清辉,竟比那满园灯火更璀璨夺目。
大臣们的交谈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作几不可闻的絮语。就连最健谈的礼部尚书也下意识捻住了胡须,生怕惊扰了这幅月下画卷。风过回廊,只余樱瓣落地的簌簌轻响,与少年衣袖摩挲案几的沙沙声,在溶溶月色里交织成最动人的夜曲。
封绝凝视着少年被月光勾勒的侧颜,眸底暗潮翻涌。十二年的光阴鸿沟,纵有国师灌顶授识,终究难掩那份刻骨的生疏。太子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鎏金盏上的缠枝纹——那是他幼时最爱的花样,如今却要靠着触感来重新认识。
一片樱花落在少年肩头,帝王伸手欲拂,又在半空凝滞,最终只是将掌心覆在了自己膝头的龙纹上,将那无声的叹息揉进掌心。
尉迟枫适时将一碟冰镇葡萄推至少年案前,果肉莹润如水晶,已细细剥了皮。太子殿下眼睫轻抬,紫眸里漾开一丝涟漪,却也不推辞,执起银签慢条斯理地尝了一颗。果肉清甜沁凉,他微微眯起眼,像只被顺了毛的雏凤。
摄政王眼底浮起清浅笑意,又不动声色地将蜜饯盘子往他手边挪了半寸。
白玉渠中琉璃盏载着琼浆顺流而下,停驻在谁面前,谁便需即兴赋诗一首,引得席间文思涌动,喝彩声不绝。暖风拂过曲水畔的珍奇花木,送来阵阵清芬。乐师奏着空灵缥缈的《春波绿》,舞姬彩袖翩跹,俨然一派盛世雅集的恬适风光。
封绝斜倚在沉香木御座上,玄金常服比之朝会龙袍少了几分迫人威严,多了几分疏朗慵懒。他指尖正随意拢着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悄然停在太子酒杯沿的碧玉蜻蜓,那蜻蜓的薄翼在溶溶月色与璀璨灯辉下,折射出梦幻迷离的光晕。
宴至中宵,润绥与沈屿被人以“殿下喜食樱花酥”为由暂且支开。待他们捧着精雕细琢的描金食盒匆匆归来时,皎月殿内早已人去楼空,唯余满地月光泠泠如碎玉,静静流淌在光洁的金砖之上。
“殿下在御花园。”顾泽抱刀倚着朱漆廊柱,玄甲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腰间银铃被夜风拂过,撩起一串清泠碎响。
二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当即无声掠向花园深处。但见樱雪纷飞处,少年太子正斜倚玉案,银发流泻如九天垂落的月华,指尖轻轻捻着一片将落未落的绯色樱瓣,神情静默出尘。
他们便悄然隐入繁茂的樱影深处,一如两柄收敛了所有锋芒的古剑,连呼吸都细致地敛进了这片温柔的夜色里。
沈屿颈间金锁偶尔映出一点月辉,润绥腕间菩提串随风极轻地一晃,偶有飞红掠过他们身侧,亦被那无形而温厚的护体剑气悄然拂散,不惊片尘。
少年眸光流转,紫晶般的眼瞳在人群中悄然巡睃。皎月殿的喧嚷也好,御花园的静好也罢,皆不见那袭熟悉的雪色身影。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盏边缘,忽然生出几分好奇——
那位总是立在星盘前的国师,此刻莫非正独自守着观星阁的霜露?还是说……又在为谁卜算着不可言说的天机?
一片樱花落进盏内,荡开细微的涟漪。
少年忽然凝眸,精准地望向御花园东南角那片幽深的墨竹林。许是先前国师施术之故,他竟能清晰感知到那缕霜雪般的气息——清冷如昆仑巅未化的积雪,此刻正隐在竹影深处的夜色里。
紫眸微微眯起,他不动声色地捻碎了掌心一片樱瓣。露水混着花汁渗入掌纹,那凉意让他想起那人分外冰冷的指尖。
封绝指尖在鎏金盏沿轻叩一声:“卿儿方才走神,可是这宴席无趣?”
少年抬眸,眼底紫辉流转如星河初现:“儿臣……想去摘一枝垂樱。”他指尖无意识描画着案上落英的轮廓,声音轻而清晰,“就一枝。”
夜风忽急,吹得他银发与素白衣袂翩然交缠,恍若欲乘风归去的琼楼玉树。
“……”封绝被这澄澈目光一望,心头积雪尽融,终是颔首:“去罢。”
话音方落,少年眸中霎时星河倾泻,紫晶瞳仁里漾起粼粼波光,连发间栖着的樱瓣都无风自动,簌簌落在肩头。
帝王负手,目送那抹银白没入绯色花雨,唇角不自觉微扬。身后越总管瞥见陛下玄金广袖边缘尚未散去的护灵结界残光,垂眸掩去一丝了然的笑意——这哪里是放鹤归云?分明是纵着夜明珠在鲛绡帐里滚了一遭,还要算准了时辰,让它分毫不差地落回锦枕正中。
尉迟枫忽的低笑一声,宝蓝色袖袍掩住半张俊颜,却掩不住眼底流转的洞悉。他指尖摩挲着青玉酒盏,望着少年远去的方向,像是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皮影戏——
那银发的小殿下自以为得了片刻自由,殊不知每一步都落在某人早就铺好的金丝绒毯上,连飘起的衣角都拂不过暗处无声凝视的眼睛。
右相李琼历执玉笏的手微微一顿,广袖上的流云纹在清冷月色下泛着青霜。他侧首望向摄政王,眉间一点朱砂痣衬出文人特有的清峻:“王爷方才……可是窥得了什么妙处?” 嗓音如松间雪落,偏生带着三分在朝堂磨砺出的锐意。
不远处檐角铜铃忽响,惊起几片沾露的夜樱。
尉迟枫执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玄玉扳指轻叩在青瓷盏沿,荡起一声清越微响。他抬眸望向右相,眼底似映着万千落樱,又似空无一物:“李相且看——”广袖翻飞间指向中天那轮明月,“这月华倾洒、飞樱如雪的景致,倒比《霓裳》谱里写的,更妙上三分。”
夜风忽卷,将摄政王未尽的话语与帝王袖中未散的结界灵光,一并揉碎在漫天纷扬的绯色花雨里,不留痕迹。
御花园僻静处,玉衡国师孤影孑立。银线暗绣的袍角在月下泛着泠泠微光,白玉冠束起的墨发被夜风撩起几缕,如寒潭上氤氲的雾丝。他周身三丈内落樱不近,连月光都似凝成霜霰,恰似《山海经》中“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的姑射神人。
忽有环佩轻响,如碎玉投冰,破开凝滞的月色。太子踏着满地琼瑶而来,银发与素纱衣袂翻飞如流云坠雪。二人相隔十步驻足时,满园灯火霎时黯然——恰似昆仑镜与鲛人珠猝然相逢,连星月都要避其锋芒。
“国师。”少年嗓音清越,似玉磬初叩。
“殿下。”国师抬眼时,腰间悬垂的浑天星盘无声轻转,荡开一圈幽蓝灵光,如星河乍现。
这般景象,连隐在暗处的近侍都一时忘了呼吸,沈屿颈间金锁链不慎缠上了低垂的樱枝,发出细微的铮鸣。
简单见礼后,二人于亭中静坐。石案上琉璃盏中的茶烟袅袅升起,氤氲了彼此清寂的容颜。
许久,玉衡忽然开口:“方才……受委屈了?”声音轻得仿佛怕惊落枝头栖息的蝶翼。
“嗯?”尉迟卿眼睫轻颤,紫眸中漾起一丝涟漪,如深潭投入一粒细雪,“国师何出此言?”
玉衡将目光从接天莲叶间收回,月色在他银白袍角流转,绣着的星纹若隐若现:“殿下眉间三寸,凝着未化的霜雪。”
夜风拂过,吹散了他未尽的话语,只余茶香与花影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太子闻言微怔,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眉心。他确实不擅应对皎月殿中那些灼人的目光——那些少年郎君们见他如睹画中仙,既想亲近又畏怯的模样,让他连冷颜以对都觉不妥。更遑论后来三皇子那场唐突的纠缠……
“我并无不悦。”银发少年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玉盏沿,仿佛那冰凉的触感能抚平心绪。
玉衡的眸光在他微蜷的指尖停留片刻,从善如流地应道:“是臣妄断了。”说罢抬手为他斟了盏新茶,氤氲的水汽袅袅升起,悄然模糊了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那三尺月光。
“……”
尉迟卿唇线轻抿,指尖在青玉案几上划过一道无形的痕,声音轻似落樱:“许是……你我本不该在此处相逢。”
玉衡眸光微动,几不可察地轻叹。他们原都是离群孤鹤般的性情,偏生太子身份贵重,注定要涉这万丈红尘。或早或晚,终究避不开。
帝王这般急切地将初醒的雏凤推向人前——不过因这少年醒得太是时候。恰似一局沉寂多年的珍珑,终是等到了最关键的那枚棋子,悄然归位。
夜风掠过莲塘,吹散案上缭绕的茶烟。二人的影子在清冷的月光下短暂交叠一瞬,又随着风过而各自疏离,一如他们此刻若即若离的对话。
少年忽抬眸,银发间流转的月华倏然一滞。发梢铃铛清泠作响。
“国师……”他指尖悬在茶盏上方,一滴露珠正从亭檐坠落,在石阶上碎成晶莹,“若我说……”紫眸里映着满池摇曳的莲影,声音轻如梦呓,“我宁愿继续沉睡呢?”
玉衡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檐下青铜风铃恰在此时无风自鸣,清音荡开,惊散莲叶间栖息的点点流萤。那些幽蓝光晕在夜色中纷乱起舞,映出太子眼底未曾言明的千言万语——或许那十二年的长眠,才是这个不堪红尘重负的少年最安宁的归处。
国师垂眸执盏,茶汤在瓷杯中荡开圈圈细纹。他凝视着涟漪中心,声音轻得似拂过莲叶的晚风:“殿下可知……这十二载春秋,有多少人守着宗庙的长明灯,不曾阖眼?”
亭外一片莲瓣无声飘落,恰落在尉迟卿鬓间。玉衡下意识抬手欲拂,却在触及的前一刻凝滞——那抹淡粉映着霜雪银发,恍若雪地里初绽的早樱,美得教人不忍惊扰。
“就连这满池青莲,年复一年开谢,也都在等您醒来。”
尉迟卿忽然抬眸,紫晶般的瞳孔清晰映出国师清寂的身影。一缕银发被夜风撩起,如蛛丝般扫过玉衡尚未收回的指尖,带来转瞬即逝的微凉。
“那……国师呢?”
声音轻得几乎融进月色里。亭外一尾锦鲤忽然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打湿了垂落的莲瓣。玉衡看着少年发间那抹未拂去的绯色,忽然想起十二年来,每个在占星□□守的朔望之夜。
“臣的命盘,早与殿下同轨。”
尉迟卿紫眸微睁,国师予他的认知如同悬在眼前的琉璃灯盏——光影俱在,却触不到温度。这世间万物于他,都似隔着一层冰绡:看得分明,却品不出其中悲欢。
就像此刻满园暗香浮动,他只见花影婆娑,却嗅不到那缕萦绕在玉衡袖间的沉水香。少年太子静静坐在月下亭,银发流泻如霜,分明身在红尘,却仿佛永远站在光阴对岸。
玉衡的指尖终究穿过月华,落在那瀑银发间。触到的刹那,十二载星霜在心头翻涌——占星台上独对的寒更,命盘里始终亮着的紫微星,还有每逢朔望必至的迷梦……
太子的发丝比想象中柔软,像握住了终年不化的雪。他忽然明白帝王为何总忍不住为这少年拂去落花,有些温度,碰了就不愿放手。
玉衡的指尖顺着银发滑落,最终停在少年肩头。夜风忽然静止,连满池莲叶都屏住了呼吸。
“臣会……”他声音比露珠坠地还轻,“教您读懂这人间。”
指尖凝起一点星辉,轻轻点在尉迟卿眉心。霎时万千流光飞舞——是春茶初沸的暖,是新柳抽芽的痒,是落在唇间的第一片雪花微凉。这些他沉睡十二年间错过的,最细微的尘世悲欢,此刻如涓涓细流,缓缓汇入他空寂的灵台。
银发少年睫羽低垂,在玉白的脸颊投下淡青影痕。他其实并不真正明白长眠与苏醒的区别——正如他不懂,为何满园灼灼春色,唯独掌心这一瓣落樱,能让他沉寂的心湖泛起微澜。
“好。”
这声应答散入夜风,轻得仿佛怕惊碎玉衡指尖将散未散的星辉余韵。太子缓缓睁开眼时,有浅金色流光自紫眸深处倏然掠过,恍若千年冰封的湖面下,终于漾起第一道源自人间的暖流。
凤翎卫三人各守其位,气息交融,暗合三才守护之阵——
沈屿抱剑立于亭前三步,绯色衣袍被灵力微微鼓动,腰间那枚青玉禁步却稳如磐石;润绥素手执壶,正将新沏的茶汤注入盏中,却在太子指尖将触杯盏的前一瞬,已不着痕迹地将描金盏托扶正半寸;顾泽隐在廊柱浓影处,半张冷峻侧脸浸在清辉里,目光如最忠诚的影子,始终缠绕于那抹雪色身影。
三人站位,恰似一株梧桐伸展出的三根坚实枝桠,将那只初醒的、羽翼未丰的凤凰儿,稳稳托护在无形的温暖羽翼之下。夜风拂过檐角,那串鎏金铃铛清越作响,其声恍若雏凤初啼。
忽然——
“原是在这儿躲清闲。”
一道噙着笑意的嗓音破开月色,恰似朱砂滴入静置的清水,瞬间洇开一片秾艳。回首望去,月洞门下立着个红衣灼灼的身影——鎏金扇骨在修长指间灵巧翻转,泼墨长发未束,尽数随夜风飘散,与腰间那枚赤玉螭龙禁步的流苏难舍难分。那双天然含情的凤眸微眯时,眼尾微扬,恍若荼蘼花底洇开的血色,妖异得夺人心魄。
玉衡广袖纹丝未动,声线平稳无波:“二皇子。”
凤翎卫三人如影随形,无声见礼,气息却已在瞬间调整,身形交错间,恰将太子那抹清寂的雪色掩在月影最浓处。檐角那串鎏金铃无风自动,发出一串细碎清鸣,惊得满树夜樱簌簌而下。
尉迟渊广袖一展,行云流水般向亭中二人执了个风流尽显、却不失皇子气度的礼。朱红衣袂翻飞如蝶,人已款款踏入亭中。唇畔笑痕愈深,反衬得那双狭长凤目幽深难测,如刚刚开启的、淬着剧毒的胭脂匣。他目光流转,最终定格在始终静默的银发少年身上,声线幽幽,带着几分亲昵的埋怨:“今夜琼筵为君设,万众瞩目,主角怎的在此处偷得浮生半日闲?”
“未见国师,特来相寻。”
话音方落,满亭月色仿佛骤然凝固。玉衡执壶的手悬在半空,一滴澄黄茶汤坠在青石板上,“嗒”的一声,绽开一朵深褐色的残花。尉迟渊手中的鎏金扇“咔”地一声利落收拢,扇骨合拢的脆响,惊飞了檐下安眠的数只灰雀。
而风暴中心的太子,却依旧安静地垂眸坐着,仿佛未闻。唯有银发间一瓣绯樱再承不住重,悠悠地飘落,正正停在二人之间的石案中心——像是给这个过于直白、近乎挑衅的答案,落下了一个嫣红而静默的句点。
玉衡冰淬般的眸光在少年发辫末梢那十二枚幽蓝铃铛上一掠而过,唇线几不可察地微抿。略作沉吟,广袖如流云舒卷,起身时带起一缕清冽的沉水香:“倒是臣疏忽了。”他颔首致意时,银白发带垂落肩头,在月下泛起朦胧霜色,“观星台尚有命轨待勘,不便久陪。”
他的视线在二皇子含笑的面上短暂停留,最终落回太子沉静的眉眼间,“殿下,臣失陪。”
银白身影迤逦踏过青石阶,衣袂拂动间,惊起藏于暗处的流萤点点,恍若携走了一袖碎星。
朱红身影执扇还礼,袖口那枚血玉扣流转着妖异红光:“国师慢行。”
银发少年微微颔首,发间栖息的樱瓣随之簌簌落在冰凉青玉砖上:“国师慢走。”
凤翎卫三人齐施揖礼,恰有夜风穿廊而过,惊得檐角那十二连珠铜铃依次轻颤,清音连绵,如泣如诉,竟似一曲无形的《阳关三叠》。
待那抹孤高的霜色彻底消融在月色深处,尉迟渊忽地旋身,鎏金扇“铮”地利落合拢,扇风惊得三两流萤仓皇遁入夜色:“四弟倒是十二年如一日,见不着国师便要寻。”扇骨不轻不重地敲在掌心,在骤然的寂静中溅起泠泠回响,声声敲打人心。
尉迟卿睫羽微颤,发间一枚未拂净的绯色樱瓣飘然坠落:“……?”紫晶眸子里漾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困惑,恍若林间雪鹿初次窥见人间烟火,全然不解其意。
尉迟渊却只噙着笑摇头:“无事。”话音未落,身形忽如红莲业火欺近。待尉迟卿回神,眼前已是张妖冶逼人的面容——朱砂痣映着流转凤目,气息几乎交融。惊得他连退两步,素白衣袂扫落石案上三两落英。
“原来你生得这般模样。”尉迟渊以扇骨轻抵下颚,目光灼灼似要将他刻入眼底。宴席灯火太盛,反倒不及此刻月下看得真切。这冰雪雕琢的容颜,倒是配得上……
折扇忽又展开,掩去唇边噬人的笑意:“只是这性子……”扇端虚虚一点少年心口,惊起一阵细碎银铃,“怎的这般冷?”
凤翎卫三人虽曾被支开,事后却知晓了皎月殿种种。此刻见尉迟渊再度逼近太子,沈屿指节已扣上剑柄,青玉禁步无风自动;润绥手中茶盏微倾,半盏冷茶悄然浸透青砖;顾泽仍隐在暗处,唯有腰间银链轻振如蛇信嘶鸣。
——毕竟有过尉迟烈的前车之鉴,他们实在不愿再见任何皇子接近这只初醒的凤凰儿。
“……”
尉迟卿眸光如寒潭映月,清泠泠地望过来,紫眸里不见波澜。
尉迟渊笑着后撤半步,鎏金扇“唰”地展开,掩去半边昳丽容颜:“莫这般瞧着为兄,怪叫人心痒的。”扇面后凤目微眯,流转着探究的光,“方才与国师……聊些什么?”
“他说我不悦。”
“那四弟究竟……悦否?”
银发少年睫羽未动,声线平稳无波:“并无不悦。”
“哦?”扇骨忽合,尖端轻轻挑起一缕霜色发丝,“纵是被那般轻慢也不恼?”凤眸倏然转冷,声音却甜如蜜渍砒霜,“若换作是我——那些不知死活的手,早该在黄泉路上排着队忏悔了。”
他说得极认真,眼底戾气流转,仿佛方才提及的并非自家胞弟,而是什么可以随手碾碎的蝼蚁草芥。
指尖银发忽被夜风拂散,恍若无声的嘲弄。
凤翎卫三人闻言,眼底寒芒微敛,却仍如三柄出鞘三分的利剑——沈屿掌心仍贴着剑柄青霜纹,润绥指间无声捻动袖中佛珠,顾泽银链依旧在阴影里泛着幽冷光泽。只是那先前紧绷的、几乎要暴起的杀意,终是化作了更沉、更深的警惕。
毕竟,能如此轻描淡写说出这般话语的,又何尝不是另一头更需防备的嗜血凶兽?檐角铜铃忽地一阵急响,清音凌乱,惊碎了满庭微妙的平衡。
尉迟卿偏首望向天际那轮孤月,眉间三道雪色桃印在月下愈发皎洁,银睫在他冷玉般的面容上投下蝶翼般的淡影:“不过厌烦喧嚷罢了。”
尉迟渊面上那抹惯常的笑意渐渐敛去,眉间一道火云纹灼灼生辉,目光如丝,细细描摹着少年清绝出尘的轮廓:“父皇这般急着将你捧到人前……”鎏金扇骨不轻不重地叩击着掌心,发出规律的轻响,“倒教人始料未及。原以为……”话音忽如断弦,戛然而止,将未尽之语隐于一片意味深长的沉默之中。
毕竟栖凤宫十二载铜墙铁壁,莫说活人,便是只飞鸟也难越雷池半步。满朝文武都在猜度这位太子究竟要藏到几时,岂料转眼便这般大张旗鼓地现于人前——
朱红广袖忽如血浪翻涌,尉迟渊执起案上那盏早已冷透的青玉杯,将残茶一饮而尽。盏底几片残叶在月下无声舒展,映着他唇角一抹似有还无的弧度:“天心……终究难测啊。”
这亦是凤翎卫三人百思不解之处。或者说,满朝文武心中都悬着这柄疑剑——
太子沉眠十二载,苏醒不过双日。纵有国师以星盘灌顶,授以常识,这世间于他仍是幅陌生画卷:墨色太浓,朱砂太艳,连檐角风铃的声响都陌生得令人心悸。
就像鎏金殿上,他分明站在万人中央,银发却依旧沾着栖凤宫独有的沉水香,恍若从未真正醒来。
檐外忽有夜鸦掠过,惊落一枝残樱。那绯色花瓣飘摇着坠入少年始终未动的茶盏,在琥珀色茶汤里缓缓沉底,恍若某个未及问出口的疑惑。
“你们总爱说些晦涩难懂的话。”尉迟卿忽然开口,声线清冷似莲上晨露将坠未坠。
尉迟渊指尖微滞,随即低笑出声,胸腔震动:“正因殿下听不懂……”青玉盏被他随意搁在案上,发出清脆一响,扇骨再次虚虚点向少年心口,“才更要说与您听啊。”望着这浑然不知自己似初雪落于墨砚的天真姿态,他眸中兴味愈浓,如见珍珑。
“……”
“嗯。”
这声极轻的应答,竟惊得红衣皇子凤目微睁,随即笑得更欢,声如碎玉:“当真是……妙不可言。”他忽而又凑近几分,气息几乎拂过少年额前银发,“罢了,说些你能明白的。”
倏忽间,鎏金扇抵住少年单薄肩头,不容抗拒地将人带入假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温热的吐息如蛇信缠绕上那玉雕般的耳垂:“比起国师那等不食人间烟火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卷起一缕冰凉银发轻捻,“摄政王叔父的风流做派,素来更讨闺秀欢心。不过如今看来……”尾音如淬毒的丝线,刻意拉长,悬在暧昧的夜色中。
“为何?”尉迟卿蓦然回首,淡色的唇瓣近乎擦过对方微烫的脸颊。
红衣皇子似受惊的蝶,翩然后撤半步,鎏金扇面“唰”地展开,恰到好处地掩住唇角噬人的笑意:“四弟若肯为为兄展颜一笑……”眼尾那点朱砂痣在朦胧月下洇开惊心动魄的血色,“为兄便细细说与你听,如何?”
“……”
尉迟卿静默地望着他,紫晶眸子里无悲无喜,如万年冰封的深潭,不起丝毫涟漪。虽未吐露只言片语,尉迟渊却已清晰读懂其中不容错辨的拒绝之意——这冰雪姿态,倒是与皎月殿里对待老三时如出一辙。
不远处,润绥清俊的眉宇在月下凝了层寒霜。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温润的菩提子,目光锁在假山后那若隐若现的朱红身影上——三皇子尉迟烈恣意妄为尚在预料之中,可这素来以风流自持、分寸得宜著称的二殿下,今夜怎的也对太子殿下这般……失态地轻佻?
他忽然想起去岁上元灯节,二皇子执扇挑开吏部尚书千金帷帽时,那抹慵懒笑意,都不及此刻眼底灼热的万分之一。
“啪。”
一声脆响,沈屿腰间那枚上好的青玉禁步毫无征兆地断裂,碎玉迸溅在青砖上,惊起藏于草叶间的三两点流萤。顾泽无声侧首,阴影中递来一道冷厉的警告眼神。
润绥不动声色地蹙紧眉头。
——这些天潢贵胄,凤子龙孙,莫不是都将他们这刚刚苏醒的太子殿下,当作了一件可以随意逗弄、品评的新奇玩意儿了?
尉迟渊岂会察觉不到那几道如寒刃般的目光?偏生他骨子里就淌着逆鳞而上的血——越是禁忌,越要伸手触碰;越是警告,越要恣意挑衅。此刻看着凤翎卫三人如临大敌的紧绷姿态,他喉间反倒滚出低沉笑声,指尖故意又挑起太子一缕霜色发丝,在指间暧昧缠绕。
“二殿下!”沈屿的剑鞘已震出三寸雪亮寒光,杀意凛然。
“嗯?”尉迟渊挑眉,非但不退,反而就着清冷月光,将那缕银发凑近鼻尖轻嗅——像极了明知猎人弓弦已满,仍要在箭矢射程内悠闲舔舐爪子的雪豹,优雅而危险。
润绥素来温润的嗓音已凝上冰棱:“二殿下,此举究竟何意?”
尉迟渊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见一道无形风刃凌空斩落——银发应声而断,断口处泛起月华般的微光。太子旋身后撤时,素白衣袂翻飞如鹤翼乍展,眉间蹙起的清冷弧度,分明写着不容错辨的不悦。
“啧。”尉迟渊捻着指间那截残余的冰凉发丝,忽觉这缕银芒烫得灼人掌心。
银铃碎响间,顾泽终于自暗处彻底现出身形。他一步挡在太子身前,玄甲肃杀,发辫间的银铃随着动作荡出凌厉弧线——那十二枚铃铛内里皆刻满镇魔咒文,此刻正幽幽泛起青光,如十二只骤然睁开的冷眼。
这位凤翎卫统领眉宇深锁,实在想不通:皎月殿三皇子的教训犹在眼前,这位素来精明的二皇子,怎么还敢这般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难道真当帝王之怒是可以一而再、再而三试探的儿戏不成?
尉迟渊看着骤然现身的顾泽,忽然想起去岁秋猎时,正是这串不起眼的银铃,瞬息间绞杀了一头扑向御驾的凶兽狰。那铃音清越,盖过了骨骼碎裂的闷响。
可此刻,他连眉梢都未动分毫,反将指间那缕断发慢条斯理地缠绕把玩:“怎么?”他迎着顾泽冰封般的目光,竟又向前逼近半步,“顾统领是要对本殿下动武不成?”尾音刻意上扬,惊得檐下金铃应声骤响。
那串曾饮血的银铃此刻在他注视下叮咚乱颤,青光流转,却只映出他唇角愈发玩味的笑意——仿佛在无声挑衅:你且动手试试,看明日朝阳升起时,是这铃铛先碎,还是凤翎卫先换一位新统领。
顾泽眸中寒芒骤凝,发辫间银铃无风自动,发出细密铮鸣:“末将护的是凤宫之主。”声线比北境玄冰相互刮擦更刺骨,“想必太子殿下……”铃舌猛然撞出清越锐响,如利刃出鞘,“总该比寻常皇子,要更金贵些?”
他说话时,腰间盘绕的银链如活蛇般悄然游走,链梢在青砖上划过,精准地勾连出北斗七星的幽冷痕迹——
银发少年忽地蹙眉,指尖轻抚过被截断的发梢。月华下,那截发丝如碎玉般散着清冷微光:“为何……”他抬眸,紫晶瞳仁里清晰映出众人怔忡各异的面容,“你们总不肯好好言语?”
太子虽懵懂如初雪新落,却正因这份不染尘埃的纯粹,对善恶真伪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若当真从尉迟渊身上嗅到半分实质的恶意,方才那记凌空斩落的风刃,又岂会仅仅只切断他自己的一缕银发?
夜风悄然掠过莲塘,带走了顾泽发辫间银铃的最后一丝余响。
尉迟渊罕见地敛了唇边惯有的笑意,鎏金扇“唰”地一声利落收拢:“谨遵太子谕令。”他上前半步,指尖倏然绽开一朵摇曳的红莲业火,妖异非常,那截断发竟在火光中如时光倒流般重新接续回原处,连发梢那细微卷曲的弧度都与原先分毫不差。
“不过……”他忽然俯身,眼尾那点朱砂痣几乎要贴上少年冰凉的耳尖,声音压得极低,“下回四弟若再要割发明志,不妨换个更温和的法子。”温热的吐息惊得几缕银发微微颤动,“为兄在旁看着……实在是心疼。”
润绥眉眼依旧温润如精雕的羊脂白玉,嗓音却已浸透了寒泉:“若二殿下当真疼惜殿下……”他指尖轻缓地抚过茶盏上那道新生的冰裂纹路,“便不该趁殿下灵台未明、不谙世事时,行这等轻佻逾越之事。”
顾泽虽始终未发一言,腰间那盘银链却忽地如灵蛇般绷直——链节相扣,发出极轻却清晰的铮鸣,恰是凤翎卫无声而坚定的附和。檐角金铃似有所感,应和般轻轻一颤,惊落几片早凋的绯色樱瓣,不偏不倚,正落在二皇子尚未及收回的鎏金扇面上。
忽有一道赤色身影排众而出——沈屿红衣猎猎如战场旌旗招展,腰间那枚象征约束的青玉禁步却稳如磐石:“末将明白二殿下十二载相思难诉……”他抱拳行礼时腕甲相击,发出铮然锐响,“但——”
话音未落,玄铁剑鞘已如一道墨痕,横亘在尉迟渊与太子之间,鞘身上深刻“凤翎”二字在冷月下泛着血色的暗芒。
尉迟渊忽的展颜一笑,鎏金扇面流转,清晰映出三人紧绷的身影:“小夜樱当年……”他俯身凑近太子耳畔,吐息温热,声音却甜如淬毒的鸩酒,“可真是淘到了三件……令人艳羡的稀世珍宝呢。”
当年遴选栖凤宫近侍时——
润绥不过是古寺还俗僧人的遗孤,腕间还缠着磨褪了色的旧佛珠;沈屿虽顶着云京沈氏的姓氏,却是庶出,因生母出身微贱而在族中如履薄冰;至于顾泽……那双翡翠般的异色瞳眸,至今仍是他身负西盛血脉最刺目、最无法抹去的证明。
偏就是这三人,被当时尚在垂髫之年的太子殿下,从千百名光鲜亮丽的世家子弟中,一眼点中。
鎏金扇面忽地一滞,尉迟渊眼底浮起深沉玩味,目光转向始终沉默的顾泽:“说起我们顾泽、顾统领……”他故意拖长语调,每个字都裹着别有用心,“他那母亲……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当年西盛九殿下率使团来访,金帐夜宴笙歌散后——
那位以容色倾动两国的皇子离奇失踪了整整七日,再度现身时,雪白颈侧还烙着未消的暧昧齿痕。而一年后,远在边境的顾氏女将深锁的院落里,自此便多了一个襁褓中的、生着一双琉璃异瞳的婴孩。
“可惜啊……”鎏金扇骨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掌心,尉迟渊的叹息里满是故作惋惜,“这般香艳又惊世的故事,如今在两国,倒成了心照不宣的禁忌。”
顾泽那双异色瞳眸骤然收缩,左眼如浸透寒潭的碧色琉璃,右眼似凝结的琥珀,此刻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锐利。檐角所有铜铃无风自鸣,哗啦作响,唯独他发辫间那十二枚镇魔银铃却陷入了死寂——那是十二年来头一遭,这些饮过魔血的铃铛,竟失了所有声息。
暗处传来“咔”的细微碎裂声,他腰间盘绕的银链不知何时已深深嵌入地面,绞碎了三块坚硬的青砖。那双异瞳在月下难以控制地掠过一丝血光,又被他以强大意志力强行压下,迅速湮灭成古井无波的深潭。
尉迟卿紫眸微睁,银睫在清冷月下颤如受惊的蝶翼。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素白袖角——那方用金线精细绣着栖凤纹的昂贵衣料,顿时在他掌心皱成一团凌乱的愁云。原来顾泽眼中那对比鲜明的琉璃光华,竟藏着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身世?
一片被夜风拂落的樱瓣,恰巧飘摇着停在他低垂的睫上,冰凉的触感惊醒了怔忡。少年太子张了张口,似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啊”,像只懵懂间误入人类盛大宴席的雪貂,对着满桌从未见过的珍馐,茫然得不知所措。
顾泽几不可闻地轻叹,行至太子跟前单膝点地。他将那枚暗藏镇魔咒的银铃托于掌心,任由少年好奇地把玩——就像十三年前,他第一次向这个孩子低下倔强的头颅时那般。
沈屿与润绥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读出一丝凝重。他们从不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耻,那些都是真实存在、无需遮掩的过去。真正令他们不安的是——
润绥上前一步,素来温润的嗓音浸着寒意:“二殿下屡次在太子殿下面前提及这些往事,究竟意欲何为?”他目光清冽,直直望向尉迟渊,“殿下灵台纯净,尚不能理解这些尘世纠葛的复杂。您这般执着地在他面前挑明,是想让他明白什么?还是想……得到什么?”
鎏金扇面后,尉迟渊的唇角勾起一抹淬毒的弧度——凤翎卫三人方才那如临大敌的戒备,他可是点滴记在心头。既然他们敢用看登徒子的眼神盯着他,便休怪他随手掀一掀这些陈年旧疤,权作回敬。
毕竟这位二皇子,向来是块沾了蜜的刀片。甜味还没品明白,血就先流下来了。
但这番思量不过瞬息便被抛却——因那银发少年已捧着那枚银铃,眉眼如春雪初融。他指尖轻拨铃舌,听着那清越声响,竟露出苏醒以来第一个真切的笑靥,恍若月华破开云层。
而后他看向尉迟渊,蹙了蹙眉,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不许再闹他们。”
润绥见状,微微一愣;沈屿按剑的手松了力道,青玉禁步终于随着一声轻响,悠然晃动起来。
是了,何必深究二皇子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横竖太子殿下此刻……是欢喜的。
润绥唇边不自觉地漾起浅笑,看着太子殿下如获至宝的模样,不禁想起十二年前——
那时尚在垂髫的小太子,也是这般攥着他腕间那串旧佛珠,听着玉石相击的清脆声响,笑得眉眼弯弯,宛若花开。
“殿下向来喜欢清音呢。”他轻声道,顺手将茶案上那碟未动的樱花酥,往少年手边推了近半。
“好好好——谨遵殿下谕令。”尉迟渊从善如流地妥协,眼底却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顾泽仰首望着身前的少年,那双琉璃异瞳中的冰霜渐渐消融。他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就像当年那个风雪肆虐的深夜,小太子执意要将自己怀中的暖炉,塞给跪在庭中受罚的异瞳少年时,他第一次露出的那个生涩而真实的笑容。
此刻,那枚银铃在太子掌心清脆作响,清音流转,竟映得顾泽发辫间那串饮血的镇魔铃,也破天荒地泛起了温柔的流光。
尉迟渊执扇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眼前人银发间流转的清冷月华,恍惚间与记忆中那个曾攥着他朱红衣袖、软声讨要西盛蜜饯的垂髫小儿重叠——分明已隔着十二载无情寒暑,这一声熟悉的铃响,竟还能如此精准地叩动他心扉,让那冷硬之处莫名一软。
鎏金扇面“啪”地一声利落合拢,恰到好处地掩去他唇角那一抹罕见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真切笑意。
是啊,十二年前的太子殿下,何尝是如今这般不染尘埃的霜雪之姿——
那时的小凤凰儿会光着脚丫扑进润绥怀里,贪恋地嗅他袖间清静的檀香;会任性地拽着沈屿珍视的剑穗,非要看他舞一曲完整的剑法;甚至敢踮着脚,好奇地揪着顾泽的异色瞳眸,天真地探究那底下是否藏着稀世的宝石。最是顽皮赖皮时,曾紧紧抱着尉迟渊的腿,软磨硬泡地讨要那罐西盛进贡的蜜饯,黏糊糊的糖渍,不慎染红了他半幅昂贵的皇子礼服。
而今,唯有夜风无声拂过,卷着过往云烟。视线所及,只剩月下那银发少年指尖一枚孤零零的银铃,在清辉中泛着幽寂而冰凉的光泽。
夜风仿佛骤然凝固,满庭陷入一片无声的寂然。
润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那圈褪色的佛珠;沈屿剑穗上那颗莹润东珠,不知何时已被他悄然攥入汗湿的掌心;顾泽发辫末梢的银铃极轻地一颤,恍若一声无人听闻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就连尉迟渊鎏金扇面上那朵原本灼灼的山茶,在此刻凝滞的空气中,也仿佛黯淡了几分颜色。
唯有太子殿下仍浑然忘我地拨弄着掌中银铃,对这片骤然降临的、充满回忆重量的静默毫无所觉。奇异的是,他银发间那瓣早该零落的樱,竟于此刻幽幽吐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暗香,似在回应着什么。
“阿渊,在同阿卿说些什么?”
一道温润嗓音如月下清泉,潺潺淌入这片胶着的夜色。众人循声回首,只见尉迟衍踏着满阶清辉而来,玉冠束起的墨发间垂落两缕银丝绦带,随其步履轻盈摇曳,宛若星河倾泻。他素白广袖间萦绕着清苦药香,腰间悬着的那枚汉白玉佩在月下泛着柔和光晕,恰似他此刻含笑的眉眼,令人心定。
假山阴影里,鎏金扇骨“咔”地一声利落收拢。尉迟渊施施然转身,朱红广袖如血浪翻涌,扫落石阶上几朵萎顿的残樱:“不过是……见四弟初醒,与他分说些人间风月趣闻罢了。”
尉迟衍闻言,远山般的黛眉几不可察地轻蹙,眸中温润之色稍敛,化作一丝不赞同——这般孟浪轻浮的言语,实在不该入太子纯净尊耳。
凤翎卫三人见状,周身紧绷的气息不约而同地松了三分。大殿下既至,便如漫漫长夜骤见明灯。这位素来端方持重的长兄,终究是唯一能治得住底下这两位混世魔王的人物。
假山畔,几片被惊动的绯色樱瓣悠悠落在尉迟衍素净的肩头,恍若天地也在为这及时雨般的到来,落下无声的赞叹。
尉迟衍并未急着问责,广袖轻拂间,先向那银发少年执了个极标准的平辈礼,玉色袖袂垂落如云卷云舒。抬眸时,又向凤翎卫三人方向微微颔首致意——那姿态温文得恰到好处,如春风拂过新柳,连带着腰间那枚汉白玉佩都只极轻地一晃——是身处高位者难得的周全与尊重。
沈屿抱剑还礼,剑穗稳如磐石;润绥屈膝时,袖间逸出清浅茶香;顾泽直起身,腰间银链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冷冽弧光。三人仪态各异,紧绷的心神却都因这到来而透出几分难得的松懈。
恰有夜风穿庭而过,悄然吹散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凝滞。
连假山阴影里,尉迟渊手中那柄鎏金扇,也不自觉地偏开了三分锋芒。
银发太子静立未语,尉迟衍已含笑自报家门:“单名一个‘衍’字,表字‘时序’,是殿下的大皇兄。”他玉白手指虚虚拢过少年微敞的衣领,始终悬着三寸君子距离,连一片流淌的月光都未曾惊扰。
“皇兄。”尉迟卿依言轻唤,霜色眼睫微微垂下。
然而,尉迟衍眸中暖意还未漾开,便被一声清脆的鎏金扇骨击掌之声骤然截断:“十几年不见,四弟倒是偏心得很。”尉迟渊斜倚假山,眼尾那点朱砂痣在月下灼红如泣血,“怎的只认大皇兄,却不唤我一声二皇兄?”
然深知他脾性的都晓得,这哪是当真计较称谓,不过是惯常的胡搅蛮缠,想逼得那冰雪雕琢的容颜裂出一丝属于“人”的生动情绪罢了。
凤翎卫三人听完这话,眉头不约而同地蹙紧,方才松缓的气氛,瞬间又绷起一根无形的弦。
银发少年静默须臾,紫眸澄澈,望向那红衣半敞的身影,依言轻唤:“二皇兄。”
“诶——”这声应答拖得九曲十八弯,带着得逞的慵懒。鎏金扇“啪”地合拢,朱红广袖已不由分说地揽上少年单薄的肩膀,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四弟这声皇兄,唤得为兄心尖儿都发颤。”
“……”尉迟衍无奈扶额,温声劝道:“阿渊,莫要闹他。”
“不过是兄弟间亲近亲近罢了,何谈胡闹?”尉迟渊凤目潋滟生辉,指尖缠绕着一缕冰凉霜发,如同把玩珍珑棋局,“大哥这般紧张作甚……”话音未落,他竟手臂一收,将身前那抹雪色整个裹进自己朱红宽大的袍袖里,动作间惊落满地破碎月华,“让小夜樱自己说,可嫌二哥的怀抱……太灼人了?”
尉迟衍一时怔忡,竟未能及时阻拦,让那抹朱红得了逞。凤翎卫三人更是僵立当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太子被那浓烈的龙涎香气彻底淹没。
尉迟卿睫羽乱颤如受惊的蝶翼,素手抵在对方纹着炽烈朱雀暗纹的胸膛上,力道却微乎其微,似蚍蜉撼树。他只得抬眸向尉迟衍投去无声的一瞥,紫晶眸子里碎星浮动,带着些许无措:“皇兄……”
这声轻唤似羽毛拂过心弦,尉迟衍当即神色一凝,广袖微振,不由分说地将二人分开。他温润如玉的眉目罕见地凝上薄霜:“阿渊,过火了。”
“过火?”尉迟渊低笑,鎏金扇面上展翅的朱雀纹路与他眼尾朱砂痣相映,皆染着血色,“比起老三在皎月殿那等混账行径……我这兄长对幼弟的亲近,算得什么?”扇骨忽地一转,精准指向宫墙深处某座殿宇的方向,“皇兄若有闲暇管教我,不如先去管管那位?”
尉迟衍指尖微滞,白玉扳指在寒月下泛着冷光:“阿烈之事,自有父皇圣裁。倒是你……”他话音未落,忽被那鎏金扇面不轻不重地点在胸前,阻了后续。
“皇兄确定要当着小夜樱的面——”尉迟渊凤目流转,扇缘斜斜指向一旁静立无言、仿佛置身事外的银发少年,尾音拖长,带着蛊惑般的危险,“说这些……煞风景的体己话?”
他这倒打一耙的功夫可谓出神入化,众人一时无语凝噎。
尉迟衍眸中却微光一闪——谁说定要“当着面”理论?
下一瞬,一道平和却不容置疑的传音已精准递入尉迟渊耳中:“阿渊,适可而止。父皇既已默许你踏足此地,不代表允你肆意妄为。若再惊扰太子清静,莫怪为兄请出宗正寺旧例。”
传音未落,他广袖已不着痕迹地拂开朱红袍袖,将尉迟卿护至身侧。动作如行云流水,仿佛只是随手整理被夜风吹乱的衣袂。
“……”
尉迟渊面上那抹惯有的笑意终于隐去了。
鎏金扇面“唰”地收拢,扇骨与他指节摩擦出细微的锐响。他并未立即回应那直抵识海的警告,只是微微偏头,目光掠过被护在大皇子身后的那抹雪色身影,朱砂痣在月下红得愈发沉郁。
“皇兄如今……”他忽然轻笑一声,嗓音低了下去,却字字清晰地砸在寂静里,“管教起弟弟来,倒是愈发有长兄如父的威严了。”
这话说得轻飘,落在夜色里却带着说不清的意味。是讥讽,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他未再看太子,转而望向亭外纷落的夜樱,仿佛方才那个肆意轻佻之人只是众人的错觉。朱红广袖垂落,不再试图靠近,周身却弥漫开一种更为隐晦的、近乎冷凝的气息。
凤翎卫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并未因他的退却而放松,反而更加警惕——若说先前的二皇子是张扬的烈火,此刻的他,则更像一片暗涌的深潭。
夜风骤起,搅碎满池琼瑶月影。尉迟卿微微蹙眉,抬手拢住被风吹乱的银发,瓷白颈侧在月色下一闪而逝,恰似新雪覆于温玉。两位皇子倏然别开视线——朱衣者以扇覆面,鎏金扇骨却掩不住紧绷的指节;另一位垂眸静立,指间白玉扳指无声转出残影。
亭内,润绥默然将安神饮又温过一遍,氤氲白汽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
少年太子神色依旧清冷,对他们的言语交锋恍若未闻。紫晶眸忽而凝注莲池深处,惊起一尾红鲤跃出水面,荡开圈圈涟漪:“这花……”
尉迟衍循声望去,但见月华倾泻处,青莲亭亭如玉雕冰铸。奇异的是,莲心竟凝着星屑般的细碎金芒,流转生辉,恰似那日天道贺喜的华光余韵。“此莲本就非凡品,自殿下苏醒后……”他广袖轻拂过水面,惊散数点流萤,“倒像是……真正被唤醒了灵性。”
“因我?”尉迟卿指尖接住一片飘落的青莲花瓣,宿露在细腻的纹路上颤动,最终碎成一抹微凉的银河。
“自然。”尉迟衍广袖轻拂,带起一缕清冽莲香,“那日天道华光未散,宫中灵植便次第异象频生。九重葛逆时攀月而开,雪昙花破晓依旧不谢……”他忽然收声。但见太子正垂眸凝视掌心残瓣,长睫在玉白面颊投下蝶翼般的浅影,神情专注得令人不忍打断。他转而极轻地拂过少年肩头微凉的银发,语气温和:“夜露渐重,该添件衣裳了。”
假山旁,润绥适时捧出早已备好的织金羽缎斗篷,静立等候。那尾锦鲤却还在池中执着地打着转,尾鳍一次次搅碎满池安静的星月。
那些因他苏醒而引动的天地异象,那些在宫墙之外掀起的轩然大波与暗流……此刻,都不该再惊扰这双初临尘世、清泉般的眸光。
夜风过处,莲叶轻颤,恰似少年眼底转瞬即逝的、无人窥见的波澜。
尉迟卿缓缓摊开掌心。
那片青莲花瓣静静卧在纤细的纹路间,露珠凝成的“银河”早已洇入冰肌玉骨。月华流过他如玉雕琢的指节,竟在细腻的掌纹里蓄起一泓清浅辉光——恰似那日冲破栖凤宫沉寂、垂落而下的天道华光,温柔地漫过他十二载无声的长眠。
润绥捧着斗篷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忽然觉得,殿下掌中捧着的并非残瓣,而是被小心翼翼揉碎了的、一捧九天之上的月光。
尉迟衍自然地执起那只清瘦的手,用一方鲛绡软帕轻轻拂过掌纹,青莲残瓣随之簌簌飘落石阶。他动作轻缓得如同在擦拭一件刚刚出土、脆弱易碎的远古瓷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仿佛怕惊散了那些似乎仍藏在少年掌纹深处、沉睡了十二年的皎洁月光。
润绥望着石阶上沾着夜露的落瓣,心头莫名浮现民间那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而此刻,太子殿下微微垂落的银发间,正悄然停驻着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翅翼泛着碧玉光泽的萤火虫。
尉迟衍接过那件织金羽缎斗篷,当他指尖即将掠过少年肩头时,银发间栖息的碧萤忽地振翅,在两人衣袂旁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莹绿星轨。他为其系领绳的动作极尽轻柔,像是给初降的新雪覆上一层朦胧的薄纱——既怕惊扰了这冰雪凝成的魂灵,又怕过重的凡尘气息,会融化了这琉璃般剔透的仙魄。
润绥眼尖,忽然瞥见太子白皙耳后闪过一抹几不可见的淡红,还未待他细看,便被一阵适时拂来的夜风吹散的银发悄然掩去。
假山后,恰在此时传来一声清晰的鎏金扇开合之音,惊得池中那尾始终徘徊的锦鲤倏然摆尾,深深潜入了水底。
忽有清越童音破开月夜的静谧——
“兄长!太子哥哥!”
众人闻声回首,但见清辉下掠过一道璀璨的鎏金残影。十二岁的少年踏碎满庭婆娑花影疾奔而来,月白锦袍上金丝绣成的暗纹流动如银河倾泻,耳畔悬着的珊瑚珠摇曳生辉,似血珠般夺目。最惊人的是那满头纯粹的金发,在沉黯夜色中煌煌如旭日初升,竟映得满池莲灯都黯然失色。
待他气喘吁吁地在亭前站定,琥珀色的眸子亮得惊人,目光一瞬不瞬地、满是孺慕地仰望着中央的尉迟卿。蓬勃的金发间还沾着几瓣匆忙中撞落的夜樱,随他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宛如栖了几只纤巧的粉蝶。
鎏金扇面后传来一声再难抑制的轻笑,尉迟渊自假山阴影中徐步而出,凤眸中跳动着看热闹的戏谑焰芒。尉迟衍见状摇头轻叹,温声提醒:“太子初醒,尚不识人。”他指尖虚引,朝向那金发少年,“小五,不妨先自报家门?”
被称作“小五”的少年立即挺直尚显单薄的脊背,指尖点着自己心口,声音清亮:“尉迟锐,行五!”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凑近两步,珊瑚耳坠随之荡出灼目的朱色弧光,“太子哥哥可以叫我……小锐儿。”琥珀色的眸子里星光流转,那情态活似只围着蜜源打转、急切又讨喜的蜂鸟。
夜风忽卷,恰将他袖底藏着的、暖融融的金桂甜香混着清冷莲香,一并送至太子鼻尖——竟是这冷清月夜里,唯一带着鲜活温度的气息。
“小锐儿……”
这四字自那淡色唇间吐出,清泠如珠玉相击,惊得尉迟锐耳尖“唰”地红透,连殷红的珊瑚珠都压不住那抹蒸腾而上的艳色。他慌得向后一退,不慎踩碎一地琉璃般的月影,金线密织的云纹靴尖深深陷进湿软青苔里:“太、太子哥哥怎么当真就……”尾音渐次低弱,羞赧地散入莲叶间无声滚动的露水里。
尉迟卿睫羽轻颤,紫晶眸子里清晰映着对方这手足无措的模样——分明是这金翎雀自己凑上来讨要的称呼,怎地反羞怯成这般?
“噗——”
鎏金扇再掩不住笑意,尉迟渊肩头微颤,眼尾那点朱砂痣在朦胧月下忽明忽灭:“小五这是……”扇端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那簇耀眼金发,“自己讨来的蜜糖,反倒把自己给噎着了?”
尉迟锐耳根红得几欲滴血,连纤细的脖颈都漫上层层珊瑚色。他羞恼地踮起脚尖,伸手便要去捂二皇兄那吐出促狭话语的唇,绣金袖摆在动作间猛地扫过身旁一丛新绽的九重葛。“哗啦”一声枝叶乱响,惊得藏匿在莲蓬深处的萤火虫轰然炸开,莹绿光点在他们之间慌乱流窜,恍若一道猝然倾泻的星瀑。
太子殿下静立一旁,默默抬起手,一片被气浪掀起的九重葛花瓣恰好悠悠落在他微凉的掌心,还沾染着夜露的清润。
尉迟衍静立如月下玉兰,目光掠过眼前喧闹,心中却升起一丝疑虑:“素日里最是缠人、闹着要见四哥的小七,今夜这般场合……怎会不见踪影?”
此念方起,忽闻一阵银铃碎玉之声由远及近,甚是急促。抬眸便见一个约莫九岁的孩童踏着满地零落月光奔来,发辫间编织的银铃缀满了细碎的星子砂,随着跑动叮咚清响不绝。那双雾蓝色的猫瞳睁得圆溜溜的,一眨不眨地直勾勾盯着亭中的太子,活似瞧见了什么梦寐以求的稀世珍宝。
——正是七皇子尉迟毅。
太子垂眸,霜雪般清冽的目光无声落下。那小皇子却浑然不怕,反而踮起脚尖凑得更近,小巧的鼻尖几乎要触到太子腰间悬挂的那枚龙纹玉佩。他发间银铃随着这大胆的动作轻轻晃荡,清音再次惊醒了刚刚栖回九重葛丛中的几点流萤。
鎏金扇面“唰”地一声全然展开,尉迟渊眉间朱砂痣在宫灯映照下灼红如泣血:“今夜这池静水,倒是……一个接一个地往里跳,愈发有趣了。”扇面上那展翅的朱雀与怒放的血色山茶投下的光影,恰好诡异地笼住小皇子发顶,仿佛给这猫儿般灵巧警觉的孩童,硬生生添了一顶妖异非常的冠冕。
七皇子正揪着太子银纹腰封踮脚张望,二皇子倚着假山摇扇看戏,大皇子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满庭月色都被这鲜活景象搅得漾起涟漪,惊得池中锦鲤争相啄碎水中玉轮。
尉迟卿眉心微蹙。这孩童该是他初醒那日,第一个闯进栖凤宫的皇子——彼时帝王、摄政王、国师正在雪鸢殿议事,忽闻银铃脆响混着宫人慌乱的劝阻声由远及近。他依着本能启唇说“进”,便见个雾蓝眼眸的小家伙猫儿似的从门缝里窜了进来,带进一袖初夏的风。
记忆中的小皇子先是强作镇定,规规矩矩地向殿内三位至尊行了礼,可腰间那枚蟠螭玉佩却止不住地轻颤,泄露了主人紧张的心绪。待他小心翼翼挪到榻前时,竟同手同脚得宛如一只初学走路的幼猫,那双雾蓝眸子里,满满的期待与怯意交织成细密的网——
然而,四目相对的刹那,小皇子却似被无形的月光灼伤般猛地后退。雾蓝瞳孔骤然收缩,他连退三步,随即转身就跑。腰间的玉佩叮当乱响,惊得整廊沉寂的风铃跟着哗然齐鸣,在寂静了十二年的栖凤宫廊下,荡出第一串慌乱却欢快的涟漪。
尉迟衍广袖掩唇,眼底笑意如春水漾开。尉迟锐见状,突然伸手拽过懵懂的幼弟,灿烂金发在月下甩出一道耀眼的鎏金弧光:“见太子哥哥要这样——”他故作老成地清清嗓子,掌心稳稳按在小皇子单薄的肩头,朗声介绍,“这是七弟尉迟毅,今年九岁,最爱甜食,昨儿还偷藏了半罐蜜渍金枣在枕下,被嬷嬷逮个正着!”
被兄长摆弄的小皇子耳尖红得滴血,雾蓝色的猫瞳慌乱四顾,忽地仰头迸出一句:“四哥比璇霄丹阙里画的仙君……还要昳丽好看!”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如受惊的鸵鸟般,猛地扎进五皇子背后的袍摆里,只余发间那枚玉铃还在不甘寂寞地叮咚作响,音波荡开,晃碎了一地清寂月光。
凤翎卫三人默立廊下阴影处,目光于空中无声交汇,俱是心照不宣的无奈。
沈屿的剑穗几不可察地无风自动;润绥的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暗藏的安神香囊;顾泽发辫末梢的银铃在月下泛着警惕的冷光——他们的殿下,确似那株三千年一现的优昙婆罗,才初绽冰清雪瓣,泄出一缕幽香,便已引得这满庭的“蜂蝶”不管不顾地竞相逐香而来。
假山后忽有积蓄的夜露坠入清池,“叮”的一声清响,如冰棱敲碎静寂,也惊醒了廊下各怀思绪的三人。
尉迟衍指尖温柔抚过幼弟发间微凉的银铃,声音浸着如水月色:“太子尚有一位六弟,与小七原是双生并蒂莲,同日绽放。”语罢微顿,似在斟酌词句,“只是那孩子生来便带了不足之症,气息如游丝悬卵,自幼便养在国师府的氤氲药香与星辉之下,鲜少踏足宫闱。”
满庭月华仿佛随之黯然一瞬,似也忆起当年旧事——彼时垂危,是前任老国师破例以“衡”字为那孱弱婴孩命名,与现任国师“玉衡”同承北斗中枢之星意,欲借星宿之力,才堪堪锁住这一缕风中烛火般的气息。
“故而今夜宫宴……”大皇子未尽之言悄然悬在晚风里,留下无声的叹息。此刻遥远的国师府深处,青玉案前,定有个身形单薄的苍白少年正对着绘有星纹的药炉掩袖轻咳,腕间系着的保命银铃,或许正与宫中传来的隐约《霓裳》旋律,共振成同一抹寂寥的频率。
小皇子尉迟毅倏地从金发兄长身后探出头来,雾蓝猫瞳里泛起担忧的涟漪。他下意识攥紧了尉迟锐的衣袖,几片揉碎的九重葛花瓣从他不自觉用力的指缝间簌簌飘落——虽未出声,那紧抿的唇线与随呼吸轻颤的银铃,早已将那份血脉相连的牵挂心事,泄了个干干净净。
尉迟卿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袖间暗绣的龙纹,紫眸深处似有星轨悄然偏移:“他……”唇间漏出的气音轻得像是怕惊动国师府那盏千年不灭的续命灯。夜风忽卷,一瓣白樱落进他微凉的掌心,那皎白之色,既映着他冰玉般的指节,又恍然似记忆中那个从未谋面的孩子苍白的脸。
玉铃铛突然急响,七皇子不知何时已凑到极近处,正紧紧攥着太子的一角衣袖,雾蓝眼眸里晃动着破碎而担忧的月光。
尉迟衍眸中漾开温润暖意,安抚道:“玉衡国师亲自为他调理,如今身子已好些,近日甚至能提笔作画了。”他边说边自袖中取出一卷青玉轴,“这是小六闭关多日,特意为阿卿作的《枯木逢春图》。”
画轴轻展,一缕清苦药香与清冽松墨气息交织着逸出。右下角“尉迟衡”三字写得工整如刻,然细看笔锋转折间,仍带着久病之人难以抑制的轻颤。尉迟卿指尖刚触到画中枯槁的枝干,忽然——
万千玉兰自墨痕间次第苏醒,莹白花瓣在月下泛起柔和灵光,顷刻间花开满树。大皇子语带怜惜地轻笑:“小六将他这些日积攒的微薄灵力,都凝在了笔尖。他说……若得四哥垂怜一触,枯木便能逢春。”
最后一瓣玉兰飘落太子掌心,灵光闪烁间,化作一行清隽的灵纹:
“愿兄如月长亘”。
墨迹如水波流转,竟隐隐浮现出星轨运行的微妙轨迹。七皇子忽然指着画轴下方惊呼:“快看!”只见那行题字下方,墨色渐淡,一轮清寂的弦月悄然显现,其辉光竟与太子眸中天然的紫辉交相辉映——那形态,恰是尉迟衡卧病时,每夜辗转反侧间,透过国师府那扇琉璃窗所能望见的、唯一的那抹月色。
尉迟卿霜雪般的眉目倏然化开,长睫低垂时,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蝶翼般的浅影。紫晶眸子里漾着那行渐淡的灵纹,恍若盛住了整条银河悄然注入的星辉。
——分明自己还困在药香萦绕的方寸床榻间,却将全部的心念与微末灵力,都凝成了这捧遥寄的月色祝福。
太子忽然轻轻收拢画轴,指腹反复地、珍重地描摹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的名字。远处《霓裳》曲正奏到激昂的破阵乐段,鼓点铿锵,他却只想立刻见见这个……用月光写信的弟弟。
夜风穿廊而过,带来御药圃里新晒的雪见草清香,恍惚间,竟与想象中国师府庭院里终日不散的药炉气息,重重叠叠。
凤翎卫三人静立廊下,目光在灵光未散的画轴与太子之间无声流转。
——那位养在国师府深处的六皇子,倒真似一株供养在净瓶中的白莲,心思纯粹,不染尘埃。想来,也唯有这般洁净无瑕的存在,才不会被他们殿下周身无形的屏障所排斥,得以靠近。
夜风拂过,画轴上那行“愿兄如月长亘”的灵纹仿佛被触动,又温柔地亮了几分,恰似在冥冥中回应着这份来自凤翎卫的默许。
一直倚着栏杆漫不经心把玩折扇的尉迟渊,忽然“咔”地一声利落合拢鎏金扇,眼尾朱砂痣在摇曳宫灯下艳得如同泣血:“那个小病秧子啊……”扇骨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掌心,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慢,“得常年住在玉衡国师特制的琉璃屋内,四面通透,却连一片外界的落花都飘不进去。”
他忽地俯身凑近尉迟卿耳畔,呵出的气息带着毒蛇般的阴冷湿意:“四弟可知——”话音故意拖长,悬在令人心悸的停顿里,“他缠身的那病,可不是寻常病症,那是……会吃人的。”
大皇子尉迟衍猛地蹙眉,声音含怒:“阿渊!休得胡言!”
二皇子却已大笑着旋身后退,朱红衣袂翻飞如血浪,袖口用金线精细绣制的曼陀罗花纹在动作间扭曲,恰似张开了无形的獠牙。
然而,太子的银发在骤然紧绷的夜风中无声舒展开来,宛如月华凝成的流云锦缎,每一根发丝都浸着御苑百花的清冷芬芳。他紫晶眸底深处泛起难以察觉的妖异霞光,对二皇子那惊悚的话语竟似置若罔闻——
什么人间至毒顽疾,能敌得过他在栖凤宫沉寂十二载、于涅槃中淬炼出的本源凤炎?
袖袍无风自动,他垂在身侧的指尖,竟悄然窜起一簇金红色的火苗,旋即绽放成一朵小而完整的烈焰莲花。凤翎卫三人瞳孔骤缩,周身寒毛倒竖——那分明是传承古籍记载、能焚尽世间一切污秽邪祟的九天凤炎!此刻竟正在太子素白纤长的指间,温顺却又危险地吞吐着极致纯净的毁灭气息。
夜风仿佛被无形之力扼住,骤然凝滞。尉迟卿忽地蹙紧眉头。似是心绪波动,指尖那朵凤炎猛地失控窜高,炽热的火舌险些舔舐上他袖口精致的银线绣纹——这初醒的、尚未完全契合的躯壳,显然还困不住这过于强大的涅槃之力。
若是一个控制不住,焚了父皇的宫殿……
紫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为罕见的懊恼。那簇金红火苗被他以强大意志强行收回体内时,竟还不甘心地分出一缕,缠卷住近旁飘落的半片晚樱,在花瓣彻底化作青烟前,倔强地爆发出最后一瞬耀眼亮光,将那亮光映照下的太子面容,衬托得如同高天之神像,悲悯俯瞰,却又疏离尘寰。
凤翎卫三人直至此刻,才感到后背沁出的冷汗浸湿了内衫。
这小祖宗……对自身力量的控制,远比他们预估的还要生疏危险。
尉迟渊眼尾的朱砂痣骤然灼热——体内赤焰朱雀的血脉本能,让他精准捕捉到那缕转瞬即逝却至高无上的凤火气息。红衣皇子眯起狭长凤目,鎏金扇“唰”地展开,恰到好处地掩住唇角那抹愈发危险的弧度。
呵……说着浑不在意,身体倒是诚实,连本命凤炎都祭出来了。
栏杆上停歇的赤羽雀忽被惊飞,原是扇后漏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兴味轻笑。尉迟渊眯着眼,审视着月光下那尊看似冰雕雪砌、清冷无暇的小凤凰——谁能想到,这剔透羽翼之下,竟藏着如此霸道灼人的温度?
真是……愈发想亲手揭开这层冰雪,看他彻底失控的模样了。
尉迟衍指间的白玉扳指突然“咔”地发出一声细微脆响。他垂眸,看见扳指上不知何时已凝结出一层薄霜——这是他的玄冰灵力对极致火源产生的天然预警。抬首时,目光正好捕捉到太子素白袖口处一闪而逝的金红光晕,心头不由一沉。
五皇子尉迟锐金发间缀着的珊瑚珠无风自动,琥珀色的眸子因惊异而微微睁大;七皇子尉迟毅则猛地将怀中的画轴抱得更紧,雾蓝色的猫瞳里清晰映出那点点未曾完全散去的金芒,带着孩童对未知力量的纯粹惊奇。
满园月华在这一刻,仿佛都受到了无形牵引,悄然向那银发太子所在之处倾斜汇聚,连他脚下青砖的缝隙里,都应激般钻出几株纤弱却散发着莹莹微光的灵草。
尉迟衍俯身,掌心轻抚幼弟柔软的发顶,玄冰灵力在接触的瞬间化为温和的暖意:“小毅,时辰不早,该把《枯木逢春》还给太子哥哥了。”他指尖状似无意地掠过那枚小巧的玉铃铛,悄然往其中渡入一缕宁心静气的安神灵气。
小皇子雾蓝的眸子眨了眨,像是被这暖意安抚,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将紧紧抱着的画轴往太子怀里一塞,随即转身就将发烫的小脸埋进五皇子灿烂的金发里。那枚被灵力温养过的玉铃铛随之发出清悦的叮咚声,洒落几星柔和微光,恰似国师府药圃里只在深夜悄然绽放的星辰花。
他躲在兄长可靠的金发屏障之后,一双雾蓝猫瞳却仍忍不住,一下一下地偷瞄着那位陌生的太子哥哥。那目光复杂极了,既像在打量一件必须轻拿轻放的易碎琉璃盏,又似在守护一个阳光下即将融化的雪娃娃——自他懵懂记事起,皇子们的排序中就独独缺了“四”这个数字。
每逢盛大宫宴,他躲在母妃身后,扳着手指细数兄长们的身影时,那个空悬的位置总让他心里猫抓似的痒,又带着莫名的空落。如今,这轮缺席了整整十二年的月亮终于悬回夜空,他生怕自己一眨眼,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四哥,又会变回记忆里那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冰冷的黑洞。
“你……在看我?”
太子忽然转头,银发流转间扫落几星尚未完全熄灭的凤炎余烬。紫晶般的眸子精准捉住那道偷瞄的雾蓝视线,惊得小皇子浑身一颤,差点碰翻身旁石案上的青玉茶盏——那目光太过透彻,仿佛早已无声看穿了他积攒多年的、混杂着好奇与不安的窥探。
一片绯色的九重葛花瓣恰在此时悠悠飘落,短暂隔在两人交错的视线之间。借着这刹那的间隙,小皇子突然清晰地看见,四哥低垂的眼睫竟也是银白色的,纤长浓密,宛如栖凤宫冬日檐角凝结的纯净霜华。
尉迟锐金发潇洒一扬,珊瑚耳坠随之晃出细碎流光,他笑着解围:“这满园子的人,有谁舍得不看四哥?”指尖漫不经心地卷着幼弟一缕柔软墨发把玩,“你瞧,连池子里那些笨锦鲤,不都追着四哥水中的影子,痴痴啄了整晚?”
话音刚落,池中果真应景般跃起一尾红鲤,“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晶莹剔透,其中竟还闪烁着几点从太子袖间悄然落下的凤炎星火,未入水便已湮灭。
金发皇子指尖微微一顿,珊瑚珠轻轻相碰,发出清越声响:“说来……”他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皎洁月华,语气带上些许感慨,“我们这些后来才懂事的,都只是听着四哥的传说长大的。”
他忽然伸手,从自己腰间比划到膝头的高度,眼中泛起回忆之色:“我初闻太子哥哥名号时,才这么点儿高。宫人们都说四哥在玉茧中安睡,可我那时总忍不住想着——”他的声音忽然放轻,带着孩童式的天真幻想,“或许那神秘的栖凤宫里,其实养着一轮……谁都摘不到的、天上的月亮。”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池中锦鲤再次奋力跃起,尾鳍有力地拍碎了满池宁静的月光。
尉迟卿忽然抬眸,紫晶瞳孔里月华流转,声音清冷无波:“失望么?”
夜风在这一刻仿佛彻底静止。小皇子下意识攥紧了五皇子的衣袖,金发少年喉结不自觉地微动,连一旁尉迟渊手中转着的鎏金扇都诡异地悬停半空——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刹那,池中一尾红鲤前所未有地高高跃起,带起的水花溅湿了太子素白的衣摆。那尾红鲤的鳞片在月华下竟呈现出奇异的半透明,鱼腹之中隐约可见一团温暖跳动的金色光焰,那景象,恰似他们曾在心底想象过千百遍的、关于凤凰涅槃的瑰丽光景。
“怎会……”尉迟锐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散这不可思议的幻梦,“比传说……更……”
后半句赞叹消散在重新流动的风里,但太子袖缘未干的湖水痕迹,正清晰地倒映着漫天璀璨星子,熠熠生辉。
尉迟卿的眸光却依旧清泠,如新雪映照寒月。这些围绕着他产生的、汹涌而陌生的仰慕与惊奇,于他而言,不过是落在万年冰面上的斑斓鸟羽——看得见精细纹路,却始终触不到其下的半分温度。
太子紫眸静静扫过众人各异的神色,最终落回自己微湿的掌心。残留的水痕映着破碎月光,漾开细碎波纹,竟像极了他们口中那个“令人失望”的表情。
尉迟衍忽然上前,双手轻轻捧住他的脸。玄冰灵力在触及冰肌的刹那化作融融暖意,连带着声音都温柔得能融化千年霜雪:
“阿卿就是阿卿。”拇指极轻地抚过少年微蹙的眉间,“不必是史书里的凤凰,不用做世人仰望的明月。”
他忽然牵引着太子微凉的右手,稳稳按在自己左心口,让那迟钝的指尖真切感受皮肉之下沉稳有力的搏动:
“你看,这就是……为人兄长的欢喜。”
满园月华仿佛被这温情浸染,骤然温柔如水,连池中嬉游的锦鲤都静静悬停,不再搅动波澜。
尉迟卿唇角牵起一道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好。”
毕竟玉衡说过要教他识遍人间百味——而这掌心下传来的、规律而温暖的搏动,或许正是名为“亲情”的第一课。
池中锦鲤仿佛心有所感,忽然齐齐转向太子,鳞片折射的细碎水光里,竟隐隐映出那双紫眸深处初生的、微弱的星火。亭内阴影下,润绥见状,默不作声地将案头那盏备好的安神饮,悄然换成了温热的蜜炼甜羹。
鎏金扇“咔”地一声利落收拢,尉迟渊偏过头,几不可闻地轻啧一声。眼尾那点朱砂痣在皎洁月下艳得近乎妖异,刺人眼目——这小凤凰分明连七情六欲都尚未开化,懵懂得如同一张白纸,偏生一个无意间的眼神、一抹极淡的笑痕,就能轻易搅得满庭“春水”涟漪四起,人心浮动。
真是……天生来磨人性命的。
他忽然广袖一甩,浑厚灵力震得身旁樱树簌簌摇动,雪色花瓣如骤雨纷扬落下。在这漫天花雪中,唯有那抹孤绝的朱红身影未作半分停留,头也不回地踏入沉黯夜色,惊起三五只已在池畔安眠的仙鹤。
“二哥这是……?”尉迟锐金发间的珊瑚珠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琥珀眸中带着不解。
尉迟衍并未回头,指尖凝出一朵剔透冰莲,弹指间化入粼粼池水:“由他去。”话音落下,水面倒映的月色仿佛被他的力量影响,骤然凝实清冷了几分,恰似给那远去的决绝身影,无声地镀上了一层疏离的冷釉。
锦鲤们却突然调转方向,追着那朵冰莲消散的莹莹轨迹游去,尾鳍欢快地摆动,搅得池底原本如星图般有序排列的鹅卵石都乱了方位。
尉迟锐金发轻晃,终是垂首掩去眼底复杂神色,默然不语。小皇子却突然鼓起勇气,伸出小手紧紧攥住太子微凉的衣袖,雾蓝猫瞳里盈满了未出口的千言万语——那情态,像极了一只小心翼翼叼着珍贵秘密的幼猫,既想急切地献宝,又怕惊扰了这轮他踮脚仰望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摘到人间的月亮。
一片绯色的九重葛恰在此时悠然飘落,不偏不倚,正覆在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小小指节上,恍若天地为之盖下了一枚无声应允的印章。
尉迟卿银睫低垂,紫晶眸光落在被那只小手紧紧攥住的素白袖角。那片九重葛花瓣随着小皇子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像一只欲飞不飞的纤巧蝴蝶,停驻于此。
“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轻得似初雪飘落莲心。小皇子仰着头,突然发现,太子哥哥低垂的睫毛在纯净月光下竟是半透明的,能隐约看见其下眼眸中自然流转的、细碎的星辉光华——这模样,和宫人传说中那些会摄人心魄的远古凤凰,一点也不像。
小皇子的指尖因激动和紧张微微发抖,雾蓝猫瞳里清晰地漾着粼粼月光:“能不能……”他无意识地将指尖那片九重葛花瓣揉碎,绯红汁液不经意染红了小小的指甲,“这次……留得久一些?”
声音轻得像怕惊走荷叶上最脆弱的晨露。太子忽然想起,在栖凤宫漫长孤寂的年岁里,檐角总有只灰雀,也是这般,既想好奇地靠近窗棂,又总被殿内无形的威压与偶尔逸散的凤炎气息惊走,欲近还怯。
他伸出另一只手,接住另一片正飘落的完整花瓣,指尖极快地掠过一丝金红灵光:“好。”
话音落下,那朵本已边缘卷曲的残瓣竟在他掌心瞬间舒展,恢复饱满鲜活,更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绽放出数道细小的、璀璨而温和的灵纹,如昙花一现。
尉迟卿忽然想起——自己原是借口出来摘取垂樱,才暂时离席的。他垂眸瞥见腰间那个依旧空空如也的织金花囊,长睫在玉白面颊上投下蝶翼般的淡影。
嗯……似乎在此处耽搁得有些太久了。
他未再多言,只抬指,朝着远处那株最繁茂的樱树方向,极轻地一勾。
樱树仿佛被无形之手温柔拂过,枝桠簌簌摇动。下一瞬,一枝缀满了晶莹月华与累累花苞的樱花凌空飞来,姿态优雅,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他腰间的空花囊中。最奇妙的是,最顶端那朵重瓣八重樱的花心里,竟还蜷着一只被惊扰、睡得迷迷糊糊的碧玉色萤火虫,周身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哇——!”
小皇子雾蓝的猫瞳瞬间睁得圆溜溜的,惊喜得连自己发间的银铃都忘了摇晃。尉迟锐金发间的珊瑚珠也因他激动的动作“叮当”相撞,他竟也学着幼弟,像个孩子般轻轻拍起手来,赞叹道:“四哥这手隔空取物,比玉衡国师推演星轨还要精妙!”
最绝的是那碧玉萤被惊醒后,竟不飞走,只迷迷糊糊地绕着太子飞了三圈,最后精准地停在他如霜的银发间——活像簪了支天然会发光的、灵动无比的樱花步摇。
尉迟衍指间白玉扳指上凝结的玄冰细纹,倏地裂开一道宛如笑意的弯弧。
他瞧着那两个围着太子欢欣雀跃的弟弟,又瞥了眼太子发间那只睡得四仰八叉、毫无防备的碧玉萤,连池中锦鲤都仿佛被这快活感染,笨拙地模仿着跳起了胡旋舞——眼前这哪还是什么规矩森严的天家夜宴,分明成了志怪小说里山精野怪们无忧无虑的欢聚。
他心念微动,玄冰灵力不自觉漫溢而出,在空中凝成漫天细雪,却在飘落触及地面前,心随境转,化作了一场闪闪发亮、毫无寒意的星尘光雨。
“哗——”
小皇子惊喜地踮起脚尖,伸手去够那些飘落的星尘,雾蓝猫瞳里清晰映出万千流转的光点。尉迟锐灿烂的金发间,珊瑚珠因他的跳动而乱颤,竟引得一小串星尘如有灵性般缠绕着珠串打转,编出个小小的、闪烁的光环。
最妙是那只碧玉萤被周遭活跃的星尘再次惊醒,迷迷糊糊地吐出几点莹绿荧光,与金色的星尘撞在一处,竟迸发出细小的、七彩斑斓的灵火。连素来持重温和的尉迟衍都忍不住轻笑出声,指尖凝出一只玲珑剔透的冰晶小雀,追着那些跳跃的光点嬉戏。
满园原本皎洁的月华,在此刻的璀璨面前,也黯然失色。
尉迟卿忽然抬起手,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粒漂浮到近前的光尘。
“啪。”
极轻微的一声响动,那粒星尘在他苍白的指腹上悄然绽开——竟化作一只翼翅单薄近乎透明的冰蝶,翼尖还缀着未曾熄灭的星火余烬。它颤巍巍地飞起时,洒落的晶莹磷粉在空中短暂地凝成了四个清晰的小字:
“玩得开心”。
满园霎时寂静,唯余星尘飘落的微光。
小皇子仰头看着那四个字,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头扎进太子微凉的怀里。他发间银铃因这剧烈的动作乱响,惊得那只刚刚诞生的冰蝶慌忙振翅,躲到了太子线条优美的耳后。
尉迟锐也突然从背后紧紧环抱住太子,金发间的珊瑚珠不知何时沾上了点点水光。他向来清亮的嗓音此刻哑得不成调:“从未……从未这般开心过……”
话未说完,喉头便已被汹涌的情绪哽住。小皇子在太子腰腹间蹭着眼泪时,无意中发现,四哥素白衣襟上沾染的星尘,正悄无声息地汇聚、组合,最终形成了一道繁复而华美的凤凰纹样——那纹路上的每一片翎羽,都在温柔地、持续地散发着微光。
假山后,润绥偷偷抬起广袖,极快地抹了下湿润的眼角。沈屿的剑穗不知何时已与顾泽腰间的银链紧紧缠在一处,两人却都浑然未觉,只怔怔望着那片星光。
月亭檐角的金铃忽然无风自鸣,清音流转。
封绝不知何时已负手立在繁茂的九重葛花影之下,身侧一袭蓝衫狐裘的尉迟枫静立如竹。两人默然望着那群在星光中相拥的少年,他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太子衣襟上那正在缓缓流转的凤凰纹样——更奇异的是,那孩子周身洒落的星尘光点,此刻仿佛受到感召,正在整个御花园的上空无声铺展,交织成一条横贯夜空的、璀璨温柔的星河。
“早与你说过……”帝王抬手,接住一粒自天际飘落的星火,任其在掌心温暖地跳动,“他本身,便是奇迹。”
摄政王极轻地笑了一声,气息惊动了近旁花树上沉睡的几只碧玉萤。那些新生的莹绿光点翩跹升起,融入头顶浩瀚的星河时,恍若十二年前那夜骤然中断的冰冷命轨,于此刻,终于被注入了无限的生机,续写出了崭新而温暖的篇章。
月华流照,凤隐琼筵!当太子银发第一次垂落人间,六界因果皆在此刻悄然转动。从御花园的星尘幻境到兄弟相拥的温情时刻,每一片樱花都在见证凤凰初啼的奇迹。而帝王那句“他是奇迹本身”,不仅道破了十二载等待的真意,更预示着沉睡的命轨即将全面苏醒。且看星火燎原时,这只冰雪凤凰将如何用最纯粹的本能,在六界棋局中点燃焚尽旧秩序的涅槃之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铃动春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