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晨间,蓝色的出租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疾驰,肖遥坐在后排,双手环抱在胸前,皱着眉毛望向窗外。
司机暗自从后视镜斜瞄她。
这女的长得是带劲,冷白皮、巴掌脸、尖下巴、大眼睛、小嘴巴,栗色的长发及肩,随着窗外漏进来的山风,轻扫着纤细的锁骨,像极了他某音喜欢列表里那些纯欲风的网红。
可这女的看起来又不像什么省油的灯,一路沉着个脸好像讨债的,皮夹克的立领遮住侧脸的下颌线。她下巴上有一道小拇指甲盖那么大的月牙形伤疤,缝合的针脚清晰可辨。
司机不由地“啧”了一声,可惜了。
肖遥闻声,目光凌厉地迎向后视镜里的凝视:“干嘛?”
司机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好大的戾气。
出租车开上一段坑洼不平的路面,车身“哐啷哐啷”巨震,跟要散架了似的。肖遥伸手扶住前排座椅,脸色更难看了。
后排半躺的男人随着晃动,在车门上猛地撞到了头,不由自主地“嗷”了一声。他刚才正睡得香,此刻正鬼迷日眼地摸着头,茫然地问:“咋了?撞了?”
司机连忙赔笑:“不是,上了通村路了……这片都是穷山恶水,路不好,有点颠簸”。
后排那男的“哦”了一声,撑着上身坐起来,整个人清醒了一点。他努力眨了眨眼,看向肖遥:“姐,你不累吗?都不睡会?”
肖遥没好气地在座椅上猛拍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开骂:“睡个屁……赵诚这狗日的,敢抢我的项目!越想越气人,我早晚要收拾他。”
郑秋扬眼还没全睁开,就上赶着当捧哏,点着头道:“确实”。
赵诚来公司也就半年,但特能钻营,不知道怎么哄领导们高兴了,居然能从“小霸王”肖遥眼皮底下把 四百多万产值的新区规划项目撬走,再把这难啃的村庄规划项目塞过来,就离谱。
关键这穷乡僻壤的也没什么钱,项目委托费只有几十万。
郑秋扬哄她:“姐,消消气,赵诚小人得志,损功德,让他蹦跶几天。咱们就当是来乡下度个假,回去就时来运转、好事多多。”
肖遥是组长,项目绩效浮动影响军心,搞得她最近都有点失眠。可她在公司闹也闹了、谈也谈了,但高层左右就是这两句:“这项目重要,你好好做!院里自有安排,不会亏待你。”听起来就像是搪塞。
肖遥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市场价值降低了?不像以往受待见了?她长长地朝着窗外叹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
郑秋扬正低头扒拉着手里的书包带玩,突然没头没尾地甩了句话过来:“话说,自从穆姐……”,这句话像是触动了某种神秘的开关,肖遥突然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郑秋扬吓得一激灵,磕巴道:“我意思,本以为她走了,咱们那的气氛能松泛点,没想到还是一天天的血雨腥风。”
肖遥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心道尽说傻话。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只要人在职场,就一天也消停不了。
穆雪……这人明明都离职半年多了,可提起她来还是有些烦躁。那个讨厌鬼。
肖遥转头看向窗外。长久不来乡下,没想到这里竟有这么多连绵起伏的山,一眼望不到头,更加让人烦闷。
肖遥伸长手臂拍了拍驾驶位的颈枕,催促道:“师傅,还有多久到?”
司机说:“快了,快了!”
——
出租车停在下沙村村委会,肖遥在村委广场上极目远眺,群山缭绕、烟雾笼罩,很有一番世外桃源的意境,可惜她没什么心情欣赏。她用脚尖搓了搓植草砖上的浮土,心道:秋扬说得没错,就当度假吧。屁大点的地方,速战速决!
“肖老师!郑老师!”
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从村委会里迎了出来,从出门开始就毕恭毕敬地向前伸着手。肖遥不好意思让长者多走,赶紧主动往前走了两步,笑着跟老头轻轻地握了握手。
老头身边跟着个身量很高的年轻小伙子,瞧着一米八五往上,比郑秋扬还大只。他客气地问:“二位是江城来的规划师?”郑秋扬憨厚地摸着头笑:“是”。
小伙子说:“我叫穆晓东,是村里卫生室的医生,这位是我们村长穆守正。”
穆晓东就着肖遥的身高弯了点腰,向村委会那边伸长手臂:“肖老师、郑老师,咱们进会议室聊。”
肖遥一进门就被这“会议室”惊呆了,还没她卧室大,一张长桌,两条长凳,连个投影仪都没有。关键是,会议室里靠墙竟然还摆放着一张床?
肖遥和郑秋扬面面相觑,得了,这叫什么启动会?就是村头唠嗑而已。
肖遥心灰意冷地叹了口气。
以往哪次启动会,她不是坐主席台上侃侃而谈?台下几十个部门领导乖乖听着,脸上写满了“这就是江城大公司来的资深专家”的崇拜。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也算是虎落平阳了。
几个人刚围着长桌坐下,穆守正就环顾四周,末了看向穆晓东:“小雪呢?”
穆晓东说:“刚问了,说忙着,让人到了再给她打电话。”
穆守正有些不满意,“赶紧打!什么事能比这事重要?一天就知道躲在家里闷头看书。”
肖遥坐在会议桌边,百无聊赖地抖了一会儿腿。今天大早起床出差,路上又没睡,她现在困得很,信息在过长的反射弧里转了个弯回来。她偏头眯缝着眼,咂摸刚才那几个名字。
穆守正,穆晓东,小雪。什么小雪,穆小雪是吧?
穆小雪?
她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木板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阳光晃眼,背光下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勾勒出高挑的身形。比人进来更早的是熟悉的崖柏熏香的气味,沁人心脾。
肖遥头皮发麻,整个人都清醒了。
——
穆守正抬头冲着门口说:“小雪,这两位是江城来的规划师,你见一见。”
郑秋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撞鬼似的结巴着:“穆……穆姐?”
穆守正和穆晓光都很惊讶,看看肖遥和郑秋扬,再看看来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你们认识?”
郑秋扬抿着嘴,心说何止认识,其中有点说法呢。
他不动声色地瞟了肖遥一眼,那人脸上走马灯似的掠过不可思议、五味杂陈、一言难尽、欲言又止、无话可说的表情。
肖遥就这样,脸上从来藏不住事。
穆雪穿着一身绿色长裙,伸手整理了裙摆才在桌边坐下。她的头发比半年前更长了一些,像瀑布似的漆黑垂顺,她还是喜欢半扎。她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整个人看起来柔顺且平静。
但肖遥知道那都是假象。
穆雪抬起一双丹凤眼平静地看向肖遥,清冷的气场跟屋子里其他人的热络格格不入:“我是下沙的驻村规划师,会配合你的工作,但你的方案公布前,需要经过我签字”。
明明是老熟人了,可她偏偏就没有称呼、没有上下文,像宣读圣旨似的不近人情,会议室的温度都好像低了八度。
肖遥苦笑。这么优越的脸,怎么偏偏长了张会说话的嘴。作孽啊。
虽然肖遥不想承认,但穆雪还在公司的时候,就经常让她脑壳疼。
穆雪太强了,卷死同行那种强。
她当年一进公司就深得院长喜欢,和各位同事都相处得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对肖遥敌意满满,总是看她不顺眼。
她脑子里像装着行业大佬亲传的“武林秘籍”似的,最擅长发现肖遥的问题、指出肖遥的问题、解决肖遥解决不了的问题。她上不攻击院领导,下不欺负小年轻,成天就盯着肖遥找茬,致力于让肖遥在各种场合威风扫地。
更让人恨得牙痒的是,穆雪长得也“遥遥领先”。多年来upi的官网形象大使一向是肖遥,可穆雪来了以后,那帮不嫌事大的行政人员,居然毫不犹豫地直接把“形象代言人”都换成穆雪了。
还记得有一年年终总结大会上,人力资源部部长就自豪地述职:“今年更新了公司官网主页的形象代言人,收到简历的量暴涨”。肖遥坐在台下简直社死。
——
简短的对接会中,穆雪在长桌对面例行公事地介绍村庄概况,郑秋扬“嗯嗯嗯”地埋头记录。可肖遥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些让她心烦的往事,在桌子底下把手都要抠烂了。
冤家路窄,这项目还能速战速决吗?
穆雪念道:“存栏36头猪,其中……”
“啊?”肖遥张着嘴,立马又闭上。她心说猪也要管吗?还“其中”,大猪小猪是吧?
穆雪看了肖遥一眼,自顾自地重复了这一句“存栏36头猪,其中成猪26头,猪仔10头”。
好好好,前久她还在江城CBD的写字楼里指点江山,抬手“再造一个新城区”“基础建设估算需要35个亿”,落手“这5平方公里全部改造”,今天就整上36头猪的大活了。
肖遥感觉一直撑着的脊梁骨终于断了,她丧气地塌了肩膀、弯了腰,整个人看起来几乎要趴到长桌上。
穆雪的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让长桌对面的穆晓东目瞪口呆。她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手里的文件,纤长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穆晓东,倒水”。
穆晓东应声腾地站了起来,这才看见两位贵客面前的一次性纸杯里,茶水已经见底,只剩下泛黄卷曲的湿茶叶。
穆晓东抱歉道:“哦哦,光顾着说话,忘了照顾客人”。
——
散会后,肖遥捏着鼻子从村委会后院的厕所出来,直到走到郑秋扬身边,才呼出一口气,像是憋气了很久。她压低了声音说:“早晚……”,她用力吸了口新鲜空气:“我要让赵诚滚蛋”。
郑秋扬赔笑:又来放狠话。
郑秋扬对肖遥一向言听计从,主打一个情绪价值给到位:“确实!”他从包里拿出湿纸巾递给肖遥:“姐,给你擦擦手”。
穆晓东撩起门帘:“肖老师,中午在我家吃,我爸回去准备了……这会还有点时间,要不我带你俩在村里转转?”
郑秋扬伸着头四下张望:“穆姐呢?”穆晓东两手一摊:“不知道,回去了吧?别理她,成天憋在家里看书,怕是要考博呢。”
“啪”,肖遥突然感觉后脑勺被什么软乎乎、湿答答的东西砸中了,像是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麻麻辣辣地疼。她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摸,却糊了一手湿答答的黄色不明物体。肖遥联想到刚刚在厕所的情景,瞬间感觉头晕目眩、有些反胃。
郑秋扬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伸手去帮她扒拉头发,“没事没事,黄土”。
顽劣的笑声从院墙上传来:“哈哈!丑八怪!老妖婆!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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