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机兵,连几百个女人都没打过,老子这张脸,要被周继先那老不死的丢尽了!”
得知鸭头铺官兵败绩,邓玘勃然大怒,竟直接翻倒桌案,酒壶酒杯碎裂,酒水四溅。
“速调一营标兵,老子亲自去歼灭这支女兵!”
贾一选连忙劝阻,“邓帅,不可。这支女兵来得蹊跷,谁知南楚贼有何阴谋?何况邓帅亲自去鸭头铺对付一帮女人,传出去,也不好听。”
“刘今钰那贱妇,做出此等事,老子无论如何脸面都没了!”邓玘骂道,“老子去,是老子欺负女人;老子不去,是老子连女人都怕了!”
邓玘冷笑道,“思来想去,唯有老子率兵雷霆一击,将那帮贱妇全杀了,这脸面啊,还能保住那么一点!”
贾一选一时无语。
说实话,他知道官兵在鸭头铺败给女兵时,纵然他并不在场,也觉得躁得慌。
他都如此,邓玘心中的狂怒可想而知。
邓玘平复了心情,“湘潭围城兵马,多为灾民和江西机兵。机兵里的常兵尚有些本事,但若是城中兵将趁机打出来,还是得靠标兵压阵。
“本镇留一半标兵给你,你千万小心城中那奸诈的贱妇。若事不可为……”
顿住话头,他压抑着不甘对贾一选低声道,“你不可逞强,尽快南下与本镇合营。灾民和机兵没了不打紧,标兵不容有失。”
贾一选面色沉重,“邓帅,要不要去请白将军……”
“哼!”邓玘满脸厌恶,“姓白的一千骑兵,数百步兵,牵制南楚贼两团保家队已经用尽了全力。
“一旦我们求援,让那厮发现我们撑不住了,他一定会跑。他跑了,我们还跑得掉?”
贾一选了然,“邓帅,标下明白了。”
吩咐完大事,邓玘便亲去点选兵将,与他一同赶赴湘潭邑城西二十里的鸭头铺。
这片湘江和湘乡水间的土地地势平坦,邓玘又甚急切,行军不过一个多时辰,便与周继先合营。
女兵已在鸭头铺外两三里的官道上立营,设防严密。
“女贼!”
邓玘气上心头,踱步来踱步去。
“周继先呢?”
把总战战兢兢道,“邓帅,周副将说南楚贼突然派来女兵,定然有诈。他领标兵四下探查,看是否有伏兵……”
邓玘眸子一震,但很快又怒骂道,“那老匹夫,一向偷奸耍滑,惯会推责诿过,将他给老子逮来!”
邓玘说逮来,把总自然不会去逮,只能亲自去将周继先请回来。
周继先到邓玘面前行礼,然后摆出一副恭恭敬敬汇报的姿态。
“邓帅,附近并无伏兵,株洲等处兵营也未传来什么贼情。但南楚贼派一支孤军过来,定有所图谋。”
“老子还不晓得南楚贼有图谋,说甚废话!”邓玘呵斥道,“你随老子将这些女贼剿了,再敢倚老卖老,不出力气,老子军法处置。”
周继先很老实地垂下头,“标下定为邓帅奋力杀敌。”
一旁的把总心头一震,他还以为周继先会向邓玘“建言”,没想到答应得这么爽快。
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邓玘气昏了头,他竟然亲自上阵,把总的心又安稳了下来。
邓玘让江西兵打了一阵,女兵设了防,江西兵更打不动了。
邓玘面色有些凝重,但不妨碍他骂人,“这女贼不过仗着火铳逞凶罢了,本事稀松平常。你们连女人都打不过,回家找你们老娘去!”
发泄完,邓玘披甲上场,趁着江西兵将败未败之时,带着上千标兵顶了上去。
女兵面对的压力,骤然增强不止一倍。
杨小留用尽全身力气将火铳往外一顶,却被更大的气力顶了回来。
明军那些瘦弱的士卒溃退了一部分,但另一批更为高大健壮的将士加入了战场。
此前取胜而滋生出的自信顿时消散大半,一股无力感裹挟着恐惧从心底涌了上来。
“不,撑住!”
她吃了那么多苦,社长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银子,她的身后,也背负起了成千上万条人命。
郭贞卿挥舞着狼牙棒杀了上来,龇牙咧嘴地大声喊出了她和一众女兵的心声。
“哪怕死,我们女营也不能退一步,死也要死在战场上,莫让外人嗤笑我们女子就是当不了兵!”
“怕死,便甚么都不要想!怕死,便加把劲把刀刺进敌人身体里!脑子放空了,只管杀!杀!杀!”
只管杀!
杀!杀!杀!
眼前只有血红,耳畔只有杀声。
手麻了。
力竭了。
魂魄疲累得像是要脱壳而出了。
也咬紧牙关,送出一刀。
火铳被打飞了,她愣了一下。
“啊!”
她一声怒吼,不知哪里生出力气,她冲刺上去,一把抱住眼前的敌人,两人扑倒在地,滚出好一段距离。
她一只手按住男人脑袋,一只手抽出腰间的匕首,狠狠往男人脖侧刺去,却不想刀刃被男人的手掌挡住,他的手指随即抓住刀刃,鲜血直流。
她正要使劲,男人却一声嘶吼,一只手往后探,虚空抓了两下,竟抓住了她的头发,男人的头猛地往上,两颗头颅重重相撞。
世界震荡,忽明忽暗。
身下一空,脑子里闪过什么东西,她的手下意识地紧抓着匕首,胡乱往下砸、往下刺。
一声惨叫,她的世界开始恢复,发丝的缝隙间,一个男人拖着流血的腿往前爬去。
她低吼一声,往前一扑,又将男人按倒,坐在他腰上,让他动弹不得。
举起匕首,猛地下刺。
“饶命!求求你,饶了我命!我……我还有娘,我……我还有四岁的孩子……,我……我不想死啊……”
男人扭过头看着她,那一张黝黑的脸上涕泗横流。
她心头一震,怔住了。
匕首停在男人背心不高的地方。
“贱女人,去死!”
男人手里抓着的石头,猛地被扔向她脑袋。
男人下半身同时发力,头部剧痛的她不能压制男人,身子往旁边一倒,但她双腿却条件反射地绞钳住男人抬起的腰部。
两人一横一竖地再次倒地。
她满身剧痛,尤其是眼睛刺痛无比,几乎不能睁开,匕首甩了出去,她大口喘着气,某一刻就想这么躺着什么也不管。
不!
还不能死!
男人在捶打拉扯她的腿,她一咬牙,怪叫着扑向昏沉的视野里那红色的一团。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在坚硬的地上滚来滚去。
抓挠、撕咬、掐脖子、攻击下三路、脑袋重重碰撞。
自心底迸发的愤与恨,在极其绵长而压抑的嘶吼声中全部倾泻出来。
她紧紧掐住男人的脖子。
男人也掐住她的脖子。
用力。
再用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脖颈一松,窒息感骤然消失,鼻子喉咙肺部自己使劲吸入空气,身体重重坠落到一道柔软的地方。
她恢复一点感觉,脖子被湿黏的东西覆盖着,她摸了下,是血。
眼睛肿胀着,但能睁开了。
近在咫尺。
一张面色紫青,眼珠子忽然要跳出来的脸近在迟尺。
她吓得往旁侧一倒。
听觉也回来了。
兵戈的声音,吼叫的声音……
她一个激灵,好似消失了的心跳声又响了起来,疲倦的躯体里又涌动着一股新的力量。
她手脚并用地站起来,捡起地上一根染血的长矛,跑入了几近混乱,完全陷入肉搏的战场。
日头西斜,铜锣声响彻田野。
长矛插地,杨小留抓着矛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满目尸体和血泊,喜悦一闪而过,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撤退的明军。
战友清理战场,布置防线。
低低的啜泣声似有若无,干练稳重的脚步声忽地逼近。
“累了?”
回头看到一个甲胄破损,脸上脏兮兮的女将走来,她的两只手正在束着披散开的头发。
“郭营长喊你开会。”
杨小留点头,立直身子,抓着长矛跟女将往营地走去。
走了一阵,她喊道,“吕本珍。”
吕本珍回头,咧嘴笑道,“怎么?累了?叫声姐姐,我背你。”
杨小留失声笑道,“莫说浑话。”
她提着腿往前大迈了两步,“你年纪这么小,为何要参军?”
吕本珍嘿嘿笑了两声,“为了养活自己呗。”
“那你怎么不去纺织厂?”杨小留道,“一天四个时辰,逢八、九、十休假,一月至少八天假,轻松,工资还高。”
“杨小留,你以为是以前,进厂的女工少,想进便能进?再说了……”吕本珍轻轻拍拍自己脸颊,“当女工,哪有当女兵有面子?”
她嬉笑一阵,又与杨小留耳语道,“我心里把你当自己人,与你说悄悄话,莫告诉外人。我啊,是为了赚更多的银子,女兵月钱比女工高不少哩!”
杨小留愣了下,可见吕本珍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样,不由地摇了摇头——
这丫头,不知与多少“自己人”说过这“悄悄话”了。
不过也对,这营中,哪个不是“自己人”?
她环顾一圈,四周气氛低落,轻伤的兵抬着重伤的兵,哀嚎声和哭泣声笼罩着这座一片狼藉的营地。
“这才是开头,”吕本珍面无表情地说道,“护家队有些营头,只有几十个老兵。杨小留,兴许哪天你便死了,或者我死了,亦或是我们都死了。”
杨小留默然无语,脚步却没停下,走到一堆篝火前,郭贞卿坐在那里,有人在为她包扎受了伤的右臂。
“各连正副连长还有甲兵,都到了吧?我便直说了,这仗打得不怎么样。一些人体力不支不能久战,一些人意志软弱,怕死,还怕杀人,所以死伤两百多人。”
篝火应该点燃不久,火光并不大,不时爆起啪嗒声,像是在给郭贞卿鼓掌。
“社长说撑到天黑前,但天黑前邓理事究竟能不能赶到,谁也说不定。总之不管弱还是怕,都得撑住了,女兵营要脸,要么撑到邓理事赶来,要么全死在这。”
篝火越来越炽烈,照得杨小留的眼睛明亮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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