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方丽云电话时，周存抱着团在一起的棉被没睡多久，再思索李克是否会答应。
熬夜罕见让他大脑放空，在听到“赵兴迪”名字时刻，下意识展开用绘图软件排版名片的画面。
客户指名道姓要他负责，牵引进来的提成总能是笔钱。苍蝇肉也是肉，有过节的人成了客户，做的局大不大，周存都得受着。
赵兴迪前两天刚吐槽完养老院，今天直接带着一个干瘪的老头踏进太阳养老院的大门。
她身上的旗袍换成黑色，除了镶边带金线的纽扣，颜色就剩头发那点红，朱红显眼扎眼，吸睛。
只是发质实在不行，整个头比脖子大太多。
走近时，赵兴迪一笑：“周护士，我把有钱人家的蠢老头送来了。”
周存：“……”
方丽云：“……”
赵兴迪扭头：“嗯？不欢迎我？”
没有起床气，周存恢复微笑：“突然点名我，来晚了点。”
身份颠倒，赵兴迪拿回主位。
“没事，就说方护士搬东西不方便，正巧我爸之前主要负责人是你。”
赵兴迪下了台阶走到车尾，打开尾箱，里面放了一个行李箱。
方丽云扯扯周存，仰头轻声道：“我说搬，她要叫你，不叫你就不进去。”
暖热的气息洒在脖颈，周存迷离的意识有清醒的趋势，他点点头表示知道，错身走下台阶干活。
两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
周存一手一个行李箱拧着提出后备箱，招呼方丽云：“我搬就行，你牵人。”
方丽云跟着赵兴迪，打开副驾驶的门，里面一个老头踏出来。
是在那日医院时候见到的老人，不同的是，今天对方带了假牙，打嗝时看不到无底的洞，三瓣泛黄的原生牙齿反倒显得突兀。
他隔着两米远，嗅到一股酒味，浓度很高，至于一夜过后老头都是微醺状态。
“我公公，拜托照顾了。”赵兴迪把人交给方丽云，又弯腰探进车里翻出一个文件夹，“资料都准备好了，正好一个月内的体检有效。”
方丽云敷扶着人，问：“阿伯叫什么名字？”
老头努努嘴，没发出半个音节。赵兴迪抢话：“张财格，财产的财，格子的格。”
方丽云道：“好，叫格伯吧，咱们先进去。”
赵兴迪重新上车，需要按照门卫的要求停放的车辆。方丽云牵着格伯，让他一手落在栏杆上，一手搭在她的小臂上，两人慢慢向上走。速度极为缓慢，走两步就要休息两下。
周存拎着两个行李箱上去，等在门口，瞧着上坡无趣，又去看赵兴迪停车。车位多，车技也好，一把直接甩进库里。
蓝天白云的车标，漂亮的车型，优雅的弧线，就是颜色差点意思——为什么会用土黄色？
看来殡仪馆的确赚钱。
也是，月消费几乎和护工月收入持平，普通家庭哪里供得起。
这一联想，又想起上周自己洗车的场景。车座垫子都给沾上王福明的呕吐物，本来打算擦，透会儿气也受不了，直接拿水管子冲。
不冲还好，一冲，到处溅，要全车清洁，最后只能开车去洗车店花钱让人清洁。
那辆车周存常开。院里接人的活基本是他，别人都嫌麻烦，只有周存会去做。相应的，车辆的使用权默认在周存身上。
他每个月有三次固定私人用车。
十五号会驾车去山上，天文馆的免费观月开放，在整点抢到名额能使用望远镜五分钟，他有时候能抢到，更多情况下抢不到，不过还是会去，站在天台上看。
二十号需要有一次会开车去洗车房，只借用水和场地，车自己洗，账和车房老板合计，两人五五开平分。他一般都当天就用完，可以在寺庙投功德箱，可以去网吧打一天游戏，可以在饭店吃大餐临走前塞下余钱当小费……总之，开车回程时要一分不剩。
三十号是商超大促，上周才与王福明一同去过。
这也是他为何呵护有加。
“有喝酒史，这得看着点。”方丽云扶着人，走到了周存旁边。
张财格身上搭着上世纪时髦的亮光衬衫，码数偏大，肩膀的地方垮下来，是在胸口处中空好大一片。下身的西裤很是合身，亮出一条泛着黄边的皮带，扎紧腰身。
整个稀疏的头发齐齐码在后面，勉强遮住发缝，脖子上的有几粒瓶盖大小的白斑，最上面的已经蔓延到耳后，是为白癜风患者。
周存说：“出不去。”
院区高墙林立，出门需开条。
睡眠不足头晕，周存摸到裤兜里，掏出一叠口香糖，外包装浸水，濡湿一个角。
他撕开包装，掏出一条锡纸包裹住的口香糖，摊开掌心，递了出去。
“薄荷味的。”
方丽云摇头拒绝。
另一只手伸过来。
“想吃吗？”周存合拢掌心。
格伯点头，脖颈间的千手观音也在律动。
周存收手，拨开外面的纸衣放在嘴里，轻轻咀嚼。
“格伯，没牙，不能吃，吞咽下去，不好消化。”周存微笑着，用习以为常的断句方式向格伯述说缘由。
这种恶劣行径让格伯呆望着他。
“我今天还说睡懒觉，就说门口接人。”方丽云道。
院里突然入住会多给加急服务费，只是管理员审批，全被吃掉，能轮到底下的不剩多少。
“没事，我来了正好出份力。”周存撑着行李箱拉杆，没撑住，拉杆带着往下身体猛然一坠。
“你小心点，等会又磕出血了。”方丽云放开格伯，下意识去扯周存一下，“今早四楼有个鼻饲的，也是不知道晚上干嘛，管子扯出来了。”
“第几次了？家属不签束缚带，患者乱扯，反反复复难受的老人。”周存说着，下意识看眼行李箱。
几十年的生活，最后塞在两个行李箱里。
他又看站在一旁的格伯。
同一个医院科室，同是阿尔兹海默症。
脑子有病是不是比身体有病好受点？可往往这两种情况，到中后期会开始融合。
“没有谁想被绑着吧？”方丽云叹气。
周存默然，不置可否。
精神病的家属基本同意医生诊疗方案并积极配合，可养老院不同，家属更像是客户。
他简要的分为常来探查的、偶尔探查的、几乎不探查的，间隔时间分别两个月、半年、一年。这几乎吻合老人们在养老院的状态，子女探查频率高，身体和精神面貌就更高。
在就职之前，李克已经提出过：“其实很多不来看，是为了出口恶气。你说早些时候不好好对小孩，老了，要人照顾，指望怎么样？人嘛，将心比心。”
周存起初不太能理解“出恶气”的手段是：送父母去一家月费高出市平均收入的养老院。
后来工作间，知道些老人状况：子女分不过来，索性送养老院；老人退休工资高，基本能维持收支平衡；家里纯有钱，消费就当普通生活费……
各种情况都有，共性就是不出现。
视作——惩戒父母。
可明面不能如此，所以在沟通能否使用保护性手段时，一概拒绝。
他道：“绑着也没多省事，手指也不能束缚，敲得床沿还是梆梆响。”
“你以前单位经常吧？那也难搞。”
“其实挺好的，现在年轻人进来多多了。”周存认为有必要替精神病院说一句公道话，“多数时候人还是温柔的，挺有趣的，怎么说，天马行空，思维活泛，对生活生命的质疑一阵见血，有时候类比他们更像正常人。”
周存没说，在那工作内容虽比养老院多，但生活交流轻松的不少。
以前是身体累，现在是身心俱疲。
方丽云玩笑：“叔叔阿姨奶奶爷爷，多数时候也挺好的。”
两人闲谈中，呆站在原地的格伯突然发出两声“哈哈”，似在回应精神病院里匪夷所思的离谱故事。
可这一笑，两人没再说话，先去入口室，进行感应雾化消毒。
高姨正要推着轮椅老人出门，恰是与三人碰头。
“新人噢？”高姨问。
“出去？”周存做着无意义地寒暄。
“对，去江边散散步。”高姨点头。
院内活动范围够大，轮椅老人哪用得外出散步。
“不方便吧，要不要周存送送？”方丽云道。
周存看向方丽云，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不用。”高姨笑着，推着人往前，“谢了。”
方丽云看向周存，吁一口气。
跑不掉。
赵兴迪停车小跑着过来：“走吧，前几天有仔闹冥婚，搞得我爸今天才出殃，还得过去一趟。”
都市女人，时间就是金钱。
方丽云和赵兴迪一左一右，扶着格伯，周存提溜两个行李箱同行。
“等会我带你去签，确定房号之后，咱们倒回大厅拿行李。”方丽云简单安排，询问赵兴迪，“可以吗？”
赵兴迪：“听你安排。”
“那周存，你等会放好就先去休息吧，我来搬来就行。”
说完，方丽云松开格伯，小跑去大厅前台填登记表。
大厅平路，直达宿舍电梯，搬运简单。
周存看手里俩行李箱，还没做出决定，就赵兴迪又开口了。
“周护士不带我们参观一下吗？要是不满意，咱不得换一家，是吧，爸？”赵兴迪提要求。
拿着表单的方丽云回来，避开赵兴迪身位，两手一摊，轻言四字默语。
冲、你、来、的。
周存读出唇语。
方丽云问：“那就先参观，再填表，后入住，可以吗？”
“听你安排。”赵兴迪接过表，就沙发坐下填表。
方丽云眯眼叹气，和周存又开始等待。
“这个必须监护人吗？”赵兴迪仰头询问。
“是的，监护人。”方丽云点头。
入院前进行体检评估，突发疾病养老院要避免担责，会签署一系列的规则条款。
“周护士家的入院也签的这个？”
被点名，周存下意识低头斜视赵兴迪，两人四目相对，她勾起笑。
方丽云负责答：“除开个别疾病签署，都是一样的。”
赵兴迪拿着几张纸来回看，搁下笔。
“那这我暂时没办法，得邮寄给他女儿签。”赵兴迪转着右手无名指的戒指，“或者你们有电子合同没？”
公媳关系来签署入院的不在少数，按例也是照常流程。
方丽云和周存对视一眼，刚想出口，周存抢先。
“那得先报管理员起草，估计要等一阵子。”
赵兴迪思忖一下，颔首：“可以，听你安排。”
听你安排，自洽得体的筹谋。
“要不你去忙，我带参观就行。”周存不想浪费方丽云时间，怕误会补充一句，“人还是算你的。”
“真的？那我先报管理员。”方丽云拿不准客户突然点名周存的心思，又担心耽误两人谈事。
赵兴迪道：“没事，方护士一起吧。”
行，谁也别想跑。
先送格伯去入院评估，三人开始参观养老院。
养老院属高端类，面积大，景色好，设施更新快。
除员工宿舍尚在规划外，老人照护用房、行政办公用房、配套设施用房分三个区。
住宿区一共五栋，每栋五楼，A区最好，E区最次。
生活区保证餐食供应、康复理疗、文化娱乐、休闲锻炼等丰富领域。
外面环境对比一般住宅小区更好，活动区有一片诺大的草坪，以及一块宽广的湖，湖边绕一圈长亭，东面能走到湖心去。
最近新修员工宿舍，连带着湖心亭也封锁翻修。
多亏有旁人在场，赵兴迪只逮着养老院条件询问几处问题，没再有谈判的趋势。四人参观完生活区，出门往湖边走去，站在小桥上，能够纵观整个养老院的设施。
湖里养着成片的金鱼，团聚老人，拿着面包屑在喂鱼。
“真巧，你爸也在呢。”赵兴迪道。
周存一眼就发现人群中的王福明。
真不巧。
王福明有天然的鱼群亲和力，一群锦鲤张着大口，全吃王福明扔下的，其他老人的一概不理。
这也是种能力。
“能掉吗？”赵兴迪回忆，“我爸以前很挺喜欢钓鱼的，也不知道在这里体验过没。”
三结三离，看来D13和赵兴迪确实不亲厚。
方丽云道：“有组织的哈，每个季度组织一次外出钓鱼，肯定报名过。”
赵兴迪点点头：“那不错。”
方丽云道：“因为我们主要服务对象还是青年老人和中年老人，文娱活动会多些。”
赵兴迪笑：“老人还要分青年中年？”
方丽云向她解释着，围着湖边走边聊，周存跟在后面，在手机上向管理员发送电子合同起草请求。
赵兴迪说：“妹妹人在外地，也顾不上。我也忙啊你说，这又得挣钱又要照顾，时间久了谁受得了。”
公公有事，不打儿子电话，全麻烦媳妇。
儿子靠不住。
周存视线往王福明身上探。
鱼群剧集一处，远处的天鹅也想来分一杯羹。王福明扯根芦苇，扶着栏杆弯腰出去，敲打两下水面。
危险动作，却很轻盈，平衡性不错。
他突然想起周末出门忘给他带泳裤了。以前的泳裤穿得久，弹性都没了，松松垮垮一布料。
赵兴迪道：“现在有什么活动？”
方丽云道：“这不端午了吗？计划有个年中联会表演，龙舟赛，就这周。家属们有孝心，过节接着老人回家，所以也不当天安排。”
“还有几天了。”赵兴迪看一眼手机，又问张格财，“可以来看晚会吗？有兴趣吗？爸。”
“当然可以，欢迎，不过是下午，晚上怕影响老人休息。要来就提前预约，咱们好统筹位置。”
天鹅想再进一步，王福明奇招，真给扇在鹅嘴上，击退了来宾。
“龙舟赛呢？怎么，这还挺有意思。”
“一带一模式，家属带老人可以参与，老人如果找不到伴，也可以找护工。”
从幼儿园到养老院，就爱整亲子互动那套，麻烦的总是中年人。
不幸的是，赵兴迪看向他：“我不是推诿，确实是怕水不能游泳，周护士有没有兴趣？ ”
“可能不行。”周存空手接白刃。
方丽云用胳膊捅周存一下。
赵兴迪挑挑眉，略带遗憾：“哎呀哎呀，能不能一个人参战，他好歹也会捞尸，龙舟不在话下吧？”
这征求话面似曾相识。
方丽云担心赵兴迪告黑状：“可能小周没时间，如果名额没满的话，可以看看院里其他护工，大家也是乐意的。”
理由是“没时间”，而不是其他。
只是赵兴迪做出恍然大悟状：“哦，你爸。”
亭下三人神色各异。
方丽云目光落在周存身上，周存面色凝重，身体僵直，胸中惴惴，吸气闭目。唯有赵兴迪好整以暇地微笑着，眼神在俩护工身上打量。
最后赵兴迪的松弛一笑，拍拍手：“走吧，看看评估如何。”
逛完院区，评估结束，签署合约。
周存拉行李箱去宿舍，方丽云领人。
“铭牌要定制，过段时间才能来。是快递还是自取？”方丽云道。
赵兴迪问：“以前那个行不？我让大姐给我就行了。”
D13，赵兴迪给张财格的编号。
“消磁了，你没空可以快递。”方丽云把248室门刷开。
“听你安排。”赵兴迪答应，“那我正好加一下小周微信，把地址给他。”
*
高姨拜托的忙还是来了，给了个地址，想让周存去接。
早上主动揽活是想甩掉赵兴迪，这下下午来活，拒绝未免太不近人情。
地方距离养老院不近，车程要半小时，全然不会是散步会去的地儿。
地点在临江的一处山脚富丽堂皇的酒楼。
车很多，挂着不同区号的车牌，周存在停车场寻了一圈，没找到车位，只能停在车边，给高姨打去了电话。
对面很快接通，说着马上出来。
道路宽，人流量全没有车流量大，咖啡香浓，被江风卷在车里，馥郁浓密。
周存等在路边，看到停车场有一个面包车使出来，他踩着油门重新进去，停留交错之际，才看到车窗上的一圈红牌。
【鱼市老乡纪念会】
注：
养老院建筑参考《养老机构经营与管理》。
1.距资料显示：养老院三级耐火时，护理房间不宜在四层以上。按本书设定为中高端养老院，耐火等级理应为一级，资料暂未表明此等级的楼层数，搜索情况条例也未能获取。故暂设定为建筑层高四楼，如楼层错误，恳请包涵指正。
2.老年人可以细分三个群体：青年老人（55-70）、中年老人（71-85）、老年老人（86以上）。该观点摘自《养老机构经营与管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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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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