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海一线也未能成眠。
夜晚悄无声息,他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耳朵微微一动,这是他很熟悉的脚步声,不会认错,是陆蕴微的。
他翻身下床,笑眯眯地想赶在陆蕴微敲门前提前打开门,吓她一跳,手扶在门上,却又听到了林茂郁说话的声音,然后,林茂郁也走近了,片刻后,门外一片安静,只剩压抑又微弱地喘息声。
海一线苍然后退了数步,回过神来时,陆蕴微和林茂郁在谈月色,呢喃私语,异常的肉麻。
林茂郁低声说:“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月色好像也要冷上几分。”
陆蕴微便笑:“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华愁。”
“是啊,思苦自看明月苦,毕竟我们没分开那么久过,迢迢儿,”林茂郁问道,“那些日子里你有想念过我吗?”
“……想啊,很想。”
随着陆蕴微的话语落下,屋内海一线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重重跌落下去,摔在脚下。
与她日日夜夜相伴的海一线最清楚她短短一句话的分量,只有四个字,但何止是想,何止很想,他曾无数次听到陆蕴微梦中喃喃林茂郁这个名字,也见过她为未婚夫落泪,为他们毁灭与无形之中的婚约流泪。
林茂郁站在院落中央,伸出双手,似是想要接住月华:“照之有余辉——”
陆蕴微自然而然接道:“揽之不盈手。”
林茂郁双臂圈住陆蕴微,轻声道:“你也是。”
陆蕴微咯咯发笑:“嘿嘿,那我是月亮啊?”
“我的月亮,”林茂郁吻了吻她的发顶,“我一个人的月亮。”
“那你是什么?”
林茂郁想了想:“离月亮最近的,最得月光偏爱的星星。”
陆蕴微抬头瞪大了眼睛往天上瞧:“月亮边上没看到什么星星。”
“因为我在这里啊,我在我的月亮旁边。”林茂郁笑意盈盈,清透的眼眸光亮点点,水波微微。
陆蕴微看到林茂郁的瞳仁里倒映着天上的月亮,一边眼睛里藏着一轮,她喃喃道:“月亮太多了。”
“是吗?你凑近了看看呢。”
于是陆蕴微凑近了,发现他的眼睛里也倒映着她。
“远远不止,”林茂郁悄声说,“我心里也倒映着我的月亮。”
他靠近,揽过陆蕴微的腰,俯下身子,盯着她的脸良久,微微一笑,细细吻了过来,浓密缠绵。
海一线重新躺在了床上,盯着天花板,一些念头渐渐沉底。
他将那些念头定义为一些痴心妄想的念头,他不该妄想陆蕴微会跟他回家的。
有了这个定义后,似乎尘埃落定,他可以安心睡觉了,空落落的,不想去关心门外又发生了些什么。
门外发生了小小一场争吵。
林茂郁吻着陆蕴微,情到浓时,摸索着找到她的手,意欲十指相扣,但触碰到她的手指的一刻,他眼睫抖动,终止了这次亲吻。
温热的唇骤然离开,陆蕴微茫然无神,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林茂郁说:“迢迢儿,去添件衣服,你穿得太单薄了。”
他攥住陆蕴微两只手,包裹在他的手掌中,陆蕴微的指尖一片冰凉。
陆蕴微不想回去穿衣服,夜里是有点凉,但也没必要添衣服,何况她就在院子里站一小会儿而已,回去再穿件衣服,还不够麻烦的呢。
但林茂郁说:“听话,不然会着凉。”
“不要。”陆蕴微觉得林茂郁这种时刻异常扫兴。
“快去。”
“不要!”
“着凉生病会不舒服。”
“不会,就这么一小会儿!”
林茂郁急了:“陆蕴微!”
“怎么?”陆蕴微抱着胳膊,怒气冲冲。
从小她跟林茂郁总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闹些稀奇古怪的矛盾。
比如她想多吃几只螃蟹,林茂郁以螃蟹寒凉为由,不许她多吃,她眼睁睁看着肥美蟹脂蟹膏,自然生气。
再比如陆府出事前,两人最后一次见面,陆蕴微爱上了一家饭店的冰镇酸梅汤,林茂郁又不让她续杯,还说她喝多了会肚子疼,她说她有数,林茂郁说天气还没那么热,别喝太多冷饮,两厢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她气愤异常,端起壶,几口干了全部的酸梅汤,瞄了眼林茂郁发白的脸色,扬长而去。
这次也是,两人在要不要多穿一件衣服上僵持不下,陆蕴微一转身走了。
她走回房间,林茂郁跟在她身后:“迢迢儿,别生气,我只是……”
陆蕴微回过头去看他,恼火地眼神里充满质问,似乎是在问他难道还要跟进来吗?林茂郁仓促地停住了,莫名在想如果是海一线,陆蕴微会让他进房间吗?于是他直接问了出来。
陆蕴微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躲闪,然后说:“不会!”
林茂郁神情瞬间沮丧,他发现了她一刹那的犹豫,知道她在撒谎。
陆蕴微咬了咬嘴唇,局促地垂下头。
“迢迢儿,你会跟我回京,对吧?”林茂郁轻声问她。
她答不上来。
“跟我回去吧,迢迢儿。”林茂郁近乎是恳求,他小心翼翼搬出他最后的筹码,然后看到陆蕴微动摇犹豫,天平向着他倾倒。
他对陆蕴微说:“跟我回京城,我会想办法让你进宫,和三姐见上一面的。
次日一早,本应各奔东西就此告别,但陆蕴微脸色蜡黄,吃不进去早饭,海一线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转头对林茂郁说:“她生病了。”
之后的事陆蕴微记不清了,总之被扶着回了房间,郎中来了一趟,开了方子,她蜷缩在被子里,浑身发冷,想要找一个温暖的怀抱,在床上翻来覆去,都没有找,反而将被子滚作一团,缠在身上,喘不动气。
一双柔软的手替她抚平被角,解开束缚,又摸摸她因发热而潮红脸颊。
陆蕴微睁开眼,林茂郁一脸担忧地注视着她。
“都怪你,”陆蕴微难受地小声嘀咕,“乌鸦嘴!怎么又让你说中了,还真着凉了。”
此前贪食螃蟹和冷饮,不久后都如林茂郁所言,身体不舒服,这次又是,难不成林茂郁比自己还懂自己的身子,陆蕴微忿忿不平。
“怪我,怪我。”林茂郁柔声应下。
陆蕴微往被子里缩了又缩,只觉得冷,以往她觉得冷有一个办法,窝进海一线怀里,她视线跳了几寸,跳过林茂郁,挪到一旁煎药的海一线的胸膛上。
林茂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冷冷睨了海一线一眼,不明白这么一个粗鄙穷酸的猎户有什么好,陆蕴微这般遮遮掩掩都藏不住她溢出来的喜欢。
空气中的药味儿越来越浓郁,海一线滤出药渣,棕褐色液体盛进一只白瓷小碗,他端到床边:“迢迢,喝药。”
林茂郁扶着陆蕴微的后背,抚她坐起来,她病恹恹半坐在他的怀里,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胸膛。
林茂郁脸有点红了。
陆蕴微接过药碗,瘪了瘪嘴,很乖地一口气全干了,苦得直伸舌头,海一线往她嘴里塞了两枚蜜饯,她急于咬住蜜饯冲淡舌头上的苦味,一个不小心也咬住了海一线的指尖,留下一抹淡淡红痕。
海一线不以为意,又给她塞了一颗蜜饯,这次陆蕴微留心了,小心翼翼避开他的手指,咬住蜜饯的边缘,而他的手指却捏住那枚蜜饯的另一边,迟迟没有松手。
陆蕴微看他,他笑眯眯的,陆蕴微故意咬了咬他的手指,两排牙齿磕在那层薄茧上,但海一线还不松手。
陆蕴微恼了,张大嘴巴,包裹住整颗蜜饯,还有海一线的手指。
海一线松开蜜饯,想抽出手,却被陆蕴微咬住了。
不光咬住,陆蕴微还口齿不清地说:“你怎么还不把手收回去啊?嗯?快收回去,我又不是小狗。”
随着她含混不清地话语,口腔中的舌头搅来搅去,有意无意地舔舐指尖,潮湿温热,指纹描摹出舌苔的细微起伏。因为怕说话时手指乘虚逃走,陆蕴牙齿稍稍用了些力,海一线手指肌肤上浮现出白色咬迹,一阵酥酥麻麻的刺痛。
海一线不自觉地勾了勾手指,呼吸快了几分。
“迢迢儿,快松开他。”林茂郁用一种近乎谴责地语气说话。
陆蕴微吐出海一线的手指,见林茂郁面有怒意,疑心他其实也想被她咬几口。
陆蕴微瞟了眼林茂郁的手指,舔了舔门牙。
过了一会儿,药劲上来了,陆蕴微困得睁不开眼,半梦半醒间,不知是谁给她掖了掖被子,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她想起在海一线那口黄泥土屋的事了,想起躺在周春花腿上洗头发,水汽氲散中,能看到茅草天花板和木头房梁。
她挣扎着睁开眼,已是夕阳西下,床边只坐着海一线一个,林茂郁不知所踪。
“他见你一直睡不醒,觉得今早上找得郎中不靠谱,又重新找人去了。”海一线递给她一杯温水。
陆蕴微小口喝水,唤了海一线一声。
“嗳。”海一线应了,认真注视着她。
林茂郁不在的时刻里,只有他们二人对坐,不像是由西向东的归途,仍像是在前往西域亦或是前往什么未知道路的旅途中,只有他们两人,只有彼此。
“海一线,你要回家吗?”
“是啊。”海一线点点头。
陆蕴微咬着嘴唇,没说话,而海一线也罕见地让场面冷场了。
透过窗子的夕阳一寸一寸挪动,陆蕴微看着海一线,海一线看着陆蕴微,双双沉默,双双挪开了视线。
最终,海一线轻声说:“迢迢,你跟林茂郁回京城吧,你原本就是京城的,家也在京城。”
陆蕴微那双浅眼眶的眼睛眨了眨,渐渐泛红。
“别哭,迢迢,别哭,只是短暂分开,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每回那双眼睛蓄满泪水,海一线总是忍不住会想多可怜的小人儿啊,眼窝那么浅,总是漏水,分明生得白净乖巧,却怎么要走这么远的路呢,跋山涉水,风来雨去。
好在一路走来她翅膀硬了,风里来雨里去,无所阻挡,即便只她一人也能远走高飞了,他可以放心地让她自己走下去了。
“海一线,”陆蕴微抬起潮湿的眼睛,注视着他,认真道,“那时我说得是真心话。”
海一线眼睫不着痕迹的轻微颤了一下,仍旧笑着说:“我知道的,但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呀。”
那时生死一线之间,那时只有他们两人,再无别人,那一时那一刻月亮只属于他,她从天宫落入凡尘,他拥她入怀,千回百转。
“迢迢,你应该回京城的。”海一线压下心头层层叠叠的波澜,轻声劝她,他不想让她为难,实际上他也觉得她属于京城,向来坦荡的心底生出了一些幽微难言的情绪,他好像嫉妒林茂郁。
林茂郁和陆蕴微都说着一口正宗官话,那句“迢迢儿”独特的儿化尾音,他私下练习了无数次,始终夹杂着乡音。林茂郁和陆蕴微有着一模一样的字迹,他也临摹陆蕴微的字迹,但比起林茂郁,远远不够。
林茂郁和陆蕴微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相伴多年,相似的经历,相似的学识,而他,与她相识不过一载而已,林茂郁见证过陆蕴微光辉灿烂的童年与青春年少,而他只与她落魄流离。
陆蕴微该回京的,海一线还是这么觉得,她与他本是云泥之别,他本不该遇见她的。
一路上林茂郁重新装点了陆蕴微,绫罗绸缎,珠钗环翠,海一线惊讶地发现陆蕴微身上有着跟林茂郁相似的矜贵温柔,只有京城富贵温柔乡才养得出来这般气度。
偶尔海一线望着环佩叮当的陆蕴微,忍不住想,这才是她应有的模样,她该是这样神采奕奕烨然若神仙,而不是跟在他身后短褐穿结蓬头垢面明珠蒙尘。
她确实应该回京城,海一线落寞又欣慰。跟林茂郁回去吧,回京城吧,他对陆蕴微说,林茂郁待你很好,我也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的。
“回去吧,迢迢,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
陆蕴微湿润潮湿的眼睛注视着他,忽而张开双臂,紧紧揽住他,颤抖道:“那天晚上,我也是真心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我也是真心的。
海一线也揽住了陆蕴微,有一瞬间的恍惚,几乎不想放手。
他分明是追逐他最可怜的猎物,万里追逐,如今却放任她返回巢穴,狡兔三窟,天上人间,他恐怕再也没机会抓住她了,他也希望不会再捡这样可怜的猎物了,他多么希望她一辈子都是高高在上的京城贵女,千娇百宠,不沾霜尘,不落高台,不要颠沛流离翻山越岭,更不要学会给兔子剥皮剔骨,不要总是泪水涟涟,也可以不要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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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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