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日,长安城迎来了太平二十八年的第一场雪。
而让庙堂上下惶恐不安了月余的猎场刺杀疑案,在更换了两个禁军将军,罢免了四个六部有关官员,又换了一批护卫京城的五军将校后,就在这场大雪中,有了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展开——
新任内庭禁卫左将军、兵部尚书荣安侯以及新任京兆府尹,于今日夜顶风冒雪地进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散布在长安城中的三处民居,抓了七个人。
安原国安排在大昭的最后三个暗桩,被拔除殆尽。
头半夜抓了人,后半夜太平帝身边的卢、齐、李三位内监,便和太平帝在京的弟弟晋北王领了圣旨,与三司并兵部尚书、禁军左右二将军一起会审。
太平帝本还想让谢相一起去审,但谢相则以避嫌为由推辞了。
纵然有保儿,他的这位老师也从不许谢家与齐王多接触,自己也从不和他提起储君之事。
想着偏殿里,全靠那哑娘跟着才能安稳睡好的保儿,帝王沉默片刻后,转而让谢相陪着他下棋了。
太平帝是有试探之意,试探的结果让他满意。
他虽觉得老师此举有贪名之弊,但谢家举家都做自己的纯臣,太平帝身为皇帝,还是高兴。
注定不眠的一夜,所有人都在等结果。
而各种新旧势力盘根错结的审讯团,审出来的结果必然不会作假,所以待天明雪停时,三位内监捧着口供回来,回禀太平帝猎场刺杀一案果然是北贼贼心不改,潜入猎场阴谋行事的结果,则必然是比珍珠还真的结果。
不是父子相残,更非兄弟阋墙,连宫人禁卫中,虽有人疏忽职守,但也没人收了贿赂背叛太平帝。
终局算子,一夜三盘棋,太平帝每一盘都刚好险胜谢相半子。
“放下吧。”
一夜未眠的皇帝吩咐了一声,他的精神更好了,对着棋盘对面的老师笑道,“这一夜老师也乏了,先回去歇一天吧,今年雪下得早,朕还要找老师商议漕运与救灾诸事。”
“是,臣告退。”
太平帝特意让宫人安排了软轿,要好生送谢相回府。
谢相刚走出书房,太平帝便黑了脸色,一摔棋子怒道:“传江途来,朕要传令北边,让安原给朕个交代!”
江途是鸿胪寺卿。
内监忙领命去了,也有内监连太平帝动了大气,立刻往后宫去请孟皇后。
而太平帝略微消了消气,才屏退书房中人,只让最信任的,侍奉了他四十多年的卢内监留下。
卢内监绝不多言,只将装着在奸细处搜罗到的证据,承在了太平帝面前。
太平帝打开那贴了封条的匣子,里面除了奸细搜罗的京城布防、各家官员私隐的东西外,还有几封无落款的书信上,里面内容应该是暗语。
他没有多问书信上的内容,只看向落款处,“日照”二字的小印。
若是一年前,太平帝就算看了这印记也想不到什么特别;可如今因着年初时沈惟良与北安私通的可疑处,他也留心到了自己这个好儿子的府邸中,有个日照亭。
日照,日照,日照。
“混蛋!”太平帝忽得发起了脾气,将那匣子重重摔在了桌案上。
卢内监立刻跪下,大气都不敢喘 。
而太平帝则喘了很久,外面,隐隐传来孟皇后的声音。
他冷眼瞪着伏身在地的卢内监,缓缓问道:“卢久,可查见了孟家的首尾?”
京中也有几个孟家,但能被这么问的孟家,却只有一个。
“回陛下,着实没有,奴这一月着意查了恩国公家上下,自去年那时候,恩国公一直拘着家中,再未生事。”
沉默,让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卢内监才听到上面的太平帝平静地问他们:
“那,东宫呢?”
卢内监额上的汗顺着就流了下来,他趴得更低,可还没等他答话,便听见太平帝又问:
“还有,谢家呢?”
帝王生疑从不是好兆头,但向来还算好脾气的陛下只问这三家是否有牵扯却不问齐王,其中的意味……
已成人精的卢内监立刻摸清了太平帝的心意,果断道:“回陛下,奴以为……”
*
今晨雪停风住,白茫茫一片的银装素裹之中,披了件大红毛氅,依旧抱着琵琶的谢玉娘,是在去流云坊的马车上,听迎云边打瞌睡,边和她说了昨夜抓人时的种种。
“军士进城太急太快,北贼根本来不及准备。”
“几家院子都被翻空了,墙都敲开了,带点儿痕迹的东西都被拿走了,听说里面还有京畿布防图,呵,头回见衙门这么雷厉风行的。
“出事的三个坊都被看管起来了,我回来时晋北王的人还在挨家挨户查人呢。我瞧那贼窝该是运转了有些年头的,里面挂碍只怕更不少,里正们也都被扣住审问了。”
“北贼是在皇城中审的,我是无法近前,不过借宫中送菜的人打听到了,猎场刺杀之事,就是这群北贼主使的,听说皇帝动了大气,许还要和北贼打一场才算完。”
迎云滔滔不绝说完,又打了个呵欠问谢玉娘:“娘子觉得北贼的话可信吗?若要再打不会还用娘子送粮了吧?太子殿下是不是能出来了?”
谢玉娘抱着琵琶,听得认真,想得出神。
怪道沈继宸对她说,后续的事情他已经安排好了,必然会给一个满意的结果。
的确是个合理又让人想入非非的结果。
沈惟良之前与北贼勾结的事情被太平帝轻轻放下了,那这次呢?
若没有沈惟良的横插一杠子,太平帝又会如何以为这场由北贼策划的,针对齐王的“刺杀”?
为何偏偏是北贼策划的?北贼又为何要刺杀与他们有过勾结的齐王?
这是不是齐王的苦肉计?有没有储君借力打力的小算计?
但无论如何,虽然储君确有迫使君父正视问题之意,那北贼探子是实打实存在的,之前的事闹得那样大,京中早就翻查几轮了,竟然还有漏网之鱼,太平帝还能怎么想?
就算储君有私心,但他又一次为长安城拔除了祸患不是?
而现在,因着沈惟良安排的第二场刺杀,倒成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沈继宸救下了他的父皇,还负了伤。
他挽弓的手只要抬一抬,太平帝驾崩,好处就只能是沈继宸的。
太平帝的心,这次,会往哪边偏一偏呢?
“嗯,可信的,至少听起来很合理,对不对?”想着,谢玉娘笑答,“军士们既然来得突然,证据上想必难有作假的痕迹,况且如今东宫和齐王府都封着呢,只我们这些俗民百姓又能做到什么?因此陛下会信的,信了,殿下自然就能出来了。除非……”
“嗯?”迎云的心为她的欲言又止,停跳了一拍,“娘子想到了什么?”
除非那三处地方是沈惟良布下的诱局,再或者沈继宸急于求成,在制造一场刺杀之余,还要在证据里伪造了些什么。
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而有些事做了则会弄巧成拙。
她拨弄了一下琵琶弦,纷乱的思绪伴着琵琶的低鸣,搅动着车内颇为紧张的空气。
“不,没有除非,”她笃定道,“姐姐,阿沈会平安的。”
沈继宸不是莽夫,虽此事做得不算君子,但也并非小人。
“所以姐姐,咱们还是要盯着太子托咱们办的事。”谢玉娘说着,忽又气馁了起来 ,“我就不信了,盗换御用兵器非小事,怎会一点儿影子没查到呢?”
不料她话音将落未落的时候,车外忽得传来个呼哧带喘的声音:“娘子,查到了,查到了!”
谢玉娘吓了一跳,将车帘掀开后,就看见张万三跟着马车小跑,脸上带着难言的激动。
谢玉娘立刻让马车靠边停了:“查到什么了?”
“那个说书先生,这几日有个人也在跟着他呢。”张万三显然很激动,声音有些尖了。
哦?谢玉娘微微一挑眉,难得对他有了好脸色:“你坐到车前来,慢慢和我说,小声些,不急的。”
张万三坐到了车边上,自信道:“大约从四天前起,有个姓王的郎君常到那胡人酒肆听书,起先小的没在意那人,结果昨儿发现他暗中跟着那说书先生回家,小的便留心打听了一番,才晓得他是城南一个何娘子家的使唤。”
他说着,咽了口唾沫,见谢玉娘神色认真,声音便更小了:“那何娘子是卖南北珍货的。小的就在他家对面的茶肆里睡了一夜,结果发现今天天没亮,那娘子便带着一车货,去了齐王府!”
谢玉娘的眼镜顿时亮了,回头看了一眼迎云,迎云则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这个人,但也已经挪坐到车边:“我安排人。”
“哥哥拿着这个。”
谢玉娘忙将太子令牌给她,转而又从车中了两贯钱给张万三,温和道:“你做得很好,忙了几天先回去歇歇,事情别对人说,对万儿也不能说。”
张万三第一次得了她和和气气地说话,高兴地都结巴了起来,抱着钱下了车,打躬作揖地走了。
谢玉娘的心情更不错了。
千头万绪难辨之时,任何消息都算是好消息。
更何况这消息,还与沈惟良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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