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扬州第一,天下难遇的惊天毒案全因你而起,苏鹤龄,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惊堂木重重拍下,惊得堂前悬挂的官灯都微微摇晃。
堂下跪着的女人挺直了脊背,嘴皮都干完了。
因为着急赶路,伙计们要给她打水喝都没来得及,整整两日水米未进。可此刻,比起饥渴,她满心都是荒谬。
什么跟什么?这毒案跟她苏鹤龄有什么关系?
是的,这正是扬州首富苏鹤龄。
她穿着一身石青色的衣裳,颜色老气得她娘说过只能给她当寿衣穿,但苏鹤龄并不以为意。
杭绸、苏绣,也早习惯了,越是老派的衣服越能彰显出她扬州首富的身份,这叫老钱。
这料子是扬州城最上等的,针脚细密得眼发晕,领口袖口都还阔气地全织金,往那跪着都把公堂给衬得富贵起来了。
她刚进来的时候,堂上的府尹大人还抬起袖子挡了挡眼。
但此刻,这位首富却只想着:我的土皇帝生活不能过不下去了吧。
苏鹤龄抬起手钻进袖子里,爱宝般摸了摸手腕上的七个翡翠镯子,求生的意志更坚定了些许。
“大人,此事还需细查,我们苏氏酱菜百多年来一次失误未出,百姓喜爱,官家更是信任,数次宴席都要特用我家的酱菜,这次是御贡,怎可能出问题?”
她火速地回忆着这条御贡之路上有哪些经手的人有嫌疑,麻溜地把所有老合作伙伴名字都倒出来垫底:
“吴家做的酱坛子刘家派的车队孙家镖局出人护送,这条路上绝不止我们一家人看着,大人,不信你去查他们,这都是有人证物证在的呀!”
她转头就丁零当啷指着吴老爷。
“对了,上月分账时吴家硬说酱菜坛子釉都掉了,得换官窑款,每坛多收十文身价费,最后出落下来差价得有五十两,立马就听说他家小妾添了个差不多价钱的金镯子,谁知道是不是抠了我的出来的?大人,他们换坛子的事也是其心可诛啊!”
旁边陪坐的吴家老爷眉头狠狠跳了跳,差点站起来脱了鞋跟她殊死决斗。
这神经病女人——神经病一词也是苏鹤龄带来扬州的,现在大家都会用了——不过五十两银子的事儿她还要记多久!
为了那五十两银子就要把他拖下水了?他的小妾这点镯子还打不起?!
吴老爷当即出列跪下:“大人明鉴啊!这坛子乃是从官窑开出来的,绝没有人能动得了手脚,我家也是常年为皇家做坛子花样的,多年都没出过事,交付之前也是专人查过的!”
言辞恳切,泣涕涟涟。
眼看苏鹤龄有理有据和他吵了起来。
府尹大人也是狠狠闭了闭眼,早听说这扬州首富苏鹤龄为人鸡贼,不甚要脸,不然也不能以一介女流身份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真的见识了还是有些难以接话。
他没理她,公事公办地将后面的审问继续了下去。
第一堂审问结束,苏鹤龄被放到公堂后面去等着。这一条线上还有许多人待审,她不过是个打头阵的。
刚从公堂上下来,周管家就赶紧信步上来,递帕子给她,苏鹤龄接过来擦汗,又擦了擦手上的灰,问:“走动清楚了?”
“都把银子递过去了,府尹不松口,巡按御史还能不松口?”周管家有种随意的自信淡定,比出一个数字,“账房都送过去了,李先生的口才东家肯定是信的。再不行,我们还有淮阳王殿下。”
苏鹤龄从伙计手里喝了一大口水,吃了点燕窝漱漱口,又扔了块海参进嘴里含着垫垫肚子,听他说完才点点头,转身去找自己的人脉。
在这公堂她跟自己家似的。
她虽然慌了一下,但镇定下来后,其实根本也没太慌张。
苏鹤龄穿来这个时代二十多年了,属于是胎穿。从穿成丁点大的苏家大小姐,到三岁开蒙、四岁默写蒸汽机原理、五岁发现社会生产力太低又把蒸汽机原理给烧了,她花了十年的时间接手学习了苏家酱园的酱菜生意,挽着裙子坐在大酱缸前揉菜,成为少东家也就是十三岁那年的事。
这些年来,她没想过成本过高的社会生产力改革一事,并未加入此穿越大流——
而是选择了性价比更高的继承家业一道。
在扬州造这玩意儿,不如多腌十年酱菜。
十几岁,她开发出草木灰测水质,判断用什么水腌菜口感好;用生鸡蛋测盐度,引发一众老酱工震惊,又做出水封坛、阴阳坛控制发酵,苏老爷生前就震惊至极,腿软地扶着老伙计恍惚说:
“……吾儿,乃祖师奶再世。”
她娘一再傻眼地问她从哪梦到的?怎么想出来的?真是天授的酱菜功夫不成?别人的传闻是出生时握瑾怀瑜,她的民间传闻是生下来嘴里就含着酱菜。
苏鹤龄也只能淡淡沧桑想道,我师从人教版。
我是不想背几首好诗简简单单名扬天下吗?要在这揉酱菜?我是记不住啊!
背了也深析不了背后的意境词义,到时候被大儒一考究,立马塌房。
让她现场作诗,她只能吟哦道“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
务实且偏科的理工女苏鹤龄对自己的穿越人生规划很清晰。她活得有市井气、江湖气,唯独没有文学的气息。
此刻,她敲了敲房门,如入无人之地般和府尹千金对上了话。
“赵小姐,我托人问的事,有信儿了吗?”
赵小姐的丫鬟推开了房门。
她面露尴尬,有些躲闪:“苏老板,我们……”
苏鹤龄不以为意,从袖子里摸了摸又拿出一个金簪子来,拍到她手里,卷上她的手指,低声说:“府尹大人这次是要追查什么?要个什么结果?”
丫鬟脸都白了。
这种事儿苏鹤龄经历得多了。
树大招风,苏家酱菜这些年垄断了淮扬地区的生意,又作为特产被地方官上贡到御前,已经是头一份的出风头,难免有人陷害。
这次的扬州毒案是这样。
本该上贡到御前的酱菜,在半道遇上了人抢劫,以为是什么稀罕物。抢了一车去之后,等护送的镖师们追拿上门,发现土匪山寨里都横死了一窝了。
仵作一验,他们好奇,吃酱菜吃死的。
这下闹大了。
阴差阳错,虽然没有一个身份贵重的人出事儿,但若是按着本来的路径上贡了御前,岂不是要毒死一整个皇家?
虽则苏鹤龄心里吐槽皇家用膳肯定是要先银针试毒的,不可能被这么毒死,但也无法为自己分辩。
上贡的吃食有问题,那她就得受着。
她怀疑是哪个竞争对手安排的土匪,自导自演给她背黑锅。
丫鬟的脸色实在为难,苏鹤龄还在耐心等待,见状又把手上的一个戒指捋了下来,刚塞到丫鬟手里,里面的人就出声了:
“苏老板。”
赵小姐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苏鹤龄精神一振,转头静听:“赵小姐有什么指教?”
赵小姐走出来,咬了咬嘴唇,目露坚毅。
就在苏鹤龄还在“懂了”,招手示意让管家上来送银子的时候,赵小姐鼓足了勇气说:“……对不起,这次……怕我是不能帮得了你了。”
苏鹤龄愣了,顿时僵住。
“什么?”
说完这话,赵小姐好似失言一般捂着嘴,眼神慌乱。可是顾及这些日子的金银情分,只是狠狠咬牙说:“是……京都那边儿……下的吩咐。”
说完就要匆匆回房。
苏鹤龄还是不解,为了自己的前途拦了她一步:“京都,谁?还能有谁比咱们淮阳王的权势更大不成?”
赵小姐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嘴唇哆嗦,眼中藏着更深的恐惧。
她牙齿战战,好像背后有阴风吹过,屋里的灯都一下子暗了。
被苏鹤龄拦着,她想回去,又走不动,只能哀求地看着她。
恍惚间,苏鹤龄好像也知道了。
最后她压低声,没有声音地说出口型:“是……是……”
“东宫。”
赵小姐砰地关上门,像光是说这句话就受了十足的惊吓。
而苏鹤龄手里捧着一把银票,呆呆地站在门前。
背后好像天雷霹雳一般。
…
东宫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全大宁人只怕都清楚。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佛口蛇心,笑面郎君,虽说是为人风流潇洒,但英俊表象下尽是冰冷。私底下藏的心,够狠。
淮阳王就是因为得罪了这位亲哥哥被赶出的京城,身为淮阳王封地下有名姓的商户,苏鹤龄是被淮阳王“招安”过的,也大概听王府中的属官讳莫如深地讲过一些京都的事儿。
提到这位太子爷,他们都是瞬间神色大变,像被掐住脖子的家禽,以手指天颤巍巍谨慎指代他的身份。
仿佛隔墙有耳,又或者“太子”二字是某种禁忌的咒语,一旦清晰念出来就会招致不测。
苏鹤龄却不用他们说,就比他们还要更清楚这位太子的记仇。
三年前有内侍来江南,操办御贡筹备事宜,她作为苏家酱园东家在场。
彼时那内侍仗着威势,要在酱菜供量之外多索四成,美其名曰损耗预备。
她那时年轻气盛,手里捏着自家流水账和往年贡品记录,当着众多官员的面就直言“损耗按例至多一成,多索便是欺君”,还把账本摊开在内侍面前,一句“公公乃皇家的人,当知民生不易,商家也需成本周转”,堵得那内侍脸色铁青,指着她说“好好好”。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太子门人。
她至今记得当时周围所有人的表情,明明还在这儿坐着,可似乎魂儿都已经吓飞了。
后来太子得知了此事,来信传递一句,说“苏老板所言极是,是本宫身边人不懂事了,日后自会向您赔罪”。
这话听着,“赔罪”,毛骨悚然的。
事后那内侍虽被太子轻飘飘斥责了两句,可她苏家的酱菜贡品,却被借故挑剔了整整两年,今日说坛口封得不够严实,明日嫌咸淡差了毫厘,折腾得苏家上下鸡飞狗跳,直到她咬牙添了两成“孝敬”,才算是平息下去。
今年她也是抓住这个机会,想与皇家采购重归于好,才进献新研制出的一批酱菜,却又出了这样的大案。
她能不多想?
苏鹤龄抓着周管家的手,脸色阴晴不定。
那时她只当是储君的敲打,没承想这梁子竟结得如此之深。
后来听王府属官说,那位太子爷,最恨旁人当众拂他颜面,哪怕是占理的直言。
听说曾经位高权重的淮阳王殿下,曾因为在一次宫宴上言语间对太子稍有质疑,不出三月,就以“言行失检”的罪名被褫夺实权,远远打发到了封地,形同软禁。
昔日门庭若市的王府,一夜之间冷落得连鸟雀都不愿停留。
前年户部一位侍郎,不过是上奏时引用了一句可能让太子不悦的古话,太子当面说没事。
几日后他便被查出“贪墨巨万”,证据确凿得好像早就准备好放在那里,全家充籍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还有传闻说,曾有一位颇得圣心的老臣试图劝谏太子某事。太子笑着答应好,隔日他府中最受宠、才名远播的幼孙便意外坠马,摔断了双腿,前程尽毁。老臣告病,再不上朝。
种种下来,满朝文武都噤若寒蝉,从此在圣上、太子面前字斟句酌,唯恐步其后尘。
苏鹤龄后背激起一股寒气,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本来想不通自己一个小小商户,怎么就能招惹得这位如神如鬼的太子爷这般计较——如今想来,除了三年前那笔账,只怕还有近期……张太傅的事。
他出巡江南,终于要连本带利讨回来了!
苏鹤龄脑瓜子嗡嗡的,真给整没招了。
“东宫太子……”
这位可是个动辄让人家破人亡的储君啊!
怎么就打到这个副本了?她也没造反啊?
半晌,她回过头,寻求确认地问:“周叔,你还记不记得……张太傅家的事?”
昏暗廊檐下,转过来那张如玉般水灵的脸。
裹在石青色的老气衣裳里,也清艳秀丽得让周管家猛然激灵了一下。
他百味杂陈地看着自己东家,“……老奴……当然记得。”
自己的东家,在这张得罪人的嘴之前。
更是危险的,还有这张招人恨的脸。
就是为了让这张俏脸更有气场一些,东家才那么爱穿这些老太太的衣裳。
就在之前,张太傅的瘸腿独子看上她绝顶美色,求娶未成反被骂。
后来思念成疾,躺病床上了。
不过是告老还乡的太傅,苏鹤龄还没太当回事。可如今想起来,这太傅似乎有传闻,是曾教过东宫太子的。
儿子更是做过太子伴读。
……那位煞神。
否则苏鹤龄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理由这样害她,毁她苏家百年基业。
这不是很合理吗?
拒绝了他派系之人的求亲,就是驳了他的面子。斥了内侍索利,更是打他的脸。
轻飘飘一顿荒谬的栽赃,家破人亡就找上门了。
何况酱菜本就是淮阳王指点她,贡往东宫求好的。
就在这时,账房李先生派的人来了。
“东家,东家!”伙计冒着渐渐下起来的雨跑来。
苏鹤龄勉强收了神色,集中注意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问他:“巡按御史那边说什么?”
伙计都快哭了。
“李先生说,御史大人并未收银子,甚至像避之不及一般,把之前收下的东西都退了回来,绝口不再提通融二字!”
“东家,您看!”
伙计绝望地展开布兜,包袱里满满的珠光宝气,都是她从前孝敬过去的。
能从那个抠货手里抠回来,事情不得了了。
苏鹤龄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淮阳王殿下呢?”
周管家赶紧扶着她,大声问伙计。
有一滴雨落到伙计脸上来,他眨了下眼:“淮阳王殿下说,说……这是太子责问的,太子马上来扬州查案,这件事就要这么盖棺定论了!淮阳王殿下让您最好赶紧离开扬州避一避,他会尽力为您抹平后患,挡住太子爷的!”
真是太子?
苏鹤龄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了。
“逃?往哪逃去?我们苏家的基业都在这儿啊!”
“东家!”周管家着急地扶着她,试探地问:“要不咱们去向太傅公子认个错?嫁他一嫁?”
苏鹤龄也在迅速盘算嫁一趟值不值得,算是投诚这杀人狂太子,大不了嫁过去嫌弃那个恶霸给他下点药得了,他们家里人口简单,那个公爹也能糊弄在手心——
两人都非常一致迅速地接受了这个可能,可随后衙役便在外面高声呼喝。
“苏氏何在?”
“罪人苏氏,还不快速速认罪?!”
苏鹤龄脸色一白,看向伙计,他匆忙跑出去打探情况。
没一会儿回来,更是面如死灰:“东家,完了,李先生被抓了……太傅公子动的手!”
“他说咱们家意图串通巡按御史,只怕还要仗着美色高攀太傅门第,现下是来撇清关系的,太子即将来扬州私访,声明了,要严查,千万别让太子认为他们家和咱们有关系!”
“还说东家您是罪人苏氏,应该重查!不留情面!”
苏鹤龄咣当跌坐在石凳上。
这什么……这什么?
那太子就这么恨她?这么铁了心要搞死她?连张太傅公子都避之不及了?
她就算投诚也没用?
到底是为什么?!
天上一声惊雷,雨泼地,哗地砸下。
拍门声猛然激烈。
苏鹤龄屏住了呼吸,油然而生一股绝望。
他大爷的。
非要这么整我是吧。
她咬牙切齿。
老娘堂堂穿越者,安分守己二十年,还被你们给当成倭寇整?
因为震惊而产生的茫然,迅速从眼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尖刀般淬炼的愤怒,和狠劲。
“周叔!”她斩钉截铁地抬头说,“立刻办三件事。”
“东家?”
“第一,放出风声,就说我苏鹤龄惊惧过度,一病不起,苏家酱园所有分号,即日起……关张盘点。”
“关张?!”周管家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真走到了这步,苏家几代人的心血啊!
“关!做戏做全套。”苏鹤龄眼神狠厉,“查案还需一阵子,淮阳王殿下既答应了替我走动,就还能留几日周全的空间。第二,让账房在这几日把能动用的现银、金票、细软,分十批,通过不同的老关系,秘密运出扬州。”
“记住,要快,要隐秘,走水路、陆路分开,别扎堆。”
“第一批……运到京城。”
周管家震惊:“京城?!”
“对。”苏鹤龄斩钉截铁,“第三,给我找一个人……一个,能让我悄无声息换个身份进京的人。要快,价钱不是问题!”
苏鹤龄当真是气得脑子都被火烧空了。
她这辈子就图个钱财,又不图造反又不图青史,到底还要对她干嘛?!
轻飘飘一次栽赃,就要断了她的活路不成?
行,扬州首富我不当了,我倒要进京看看,你这佛口蛇心的东宫太子是个什么妖魔鬼怪,三年前那笔账,咱们索性当面算个清楚!
…
雨天黄昏,花园中窜过灰暗的影子,很快消失。
等衙役撞破了门冲进来,满院灯火辉煌时,只有无措的赵小姐和丫鬟,其余什么也没有。
无数院落里的人都被叫起来,惊起叫声连连,牌匾落下。
…
春雨阵阵的扬州,水汽连绵,沉着一股湿黏的潮气。
大约这扬州的天就要塌了。而塌下来的那片天,名字就叫——东宫太子。
而与此同时,郊外的一片仪仗中,气氛却截然不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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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东宫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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