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薄昀把拆卸摊开的鲁班锁木块放置在寝房矮桌之上。这东西木明棠曾向他讨要过好几回,说是林氏小姐的闺阁玩物,想自己留着做个纪念。本来将这之中的字抄录下来,这东西也没了什么用处。但木明棠越是想要,祁薄昀心头越是觉得古怪不想给。
这几日就干脆自留着,放置在随身之侧。
祁薄昀不爱文墨,忌讳书籍史册,就连字平日里写的也不大好。但毕竟他的身份地位在那,就算不喜,自小到大名师严教总少不了。俗话说得好,浸染香烟者,不爱诵经,也会听经。他独独有一双好眼力,识得一手好字。
这木块之内的字是先墨笔写上,再用小刀一笔一划雕刻临摹而成。铁心木质坚硬,雕刻起来破费些功夫,却将这字形字神保留了**分。
这字形神飘逸,如远风拥青山,处处连接缠绕勾结。利落处又径直断开,横撇竖捺恰到极致的舞动。气韵却略显沉闷庸庸,饱含苦闷。
祁薄昀看的痴了,径直提笔忘情,挥舞成形,却终难以绘就。自喃喃道,“明明才华横溢,你却为何沉闷难以疏解?”
待等最后一笔落下,白纸黑字上鬼使神差龙飞凤舞卧了个“泠”字。
是了!
这字颇像是熔铸了泠锋体所写。笔划间如出一辙的清冷出尘,飘散俊逸。最大的不同点在于二者心境不同。
一者潇洒恣意,如卧看山河朗月,对酒当歌的天才少年;一者洒落出尘间又带着对世间事的愁闷无奈,似入仕多年官海苦闷的大志无成者。
泠锋体自出世以来,世人竞相模仿。多是少了心意自我的临摹,但这字有不同。
它是将泠锋体特有的起势,勾连融入了自己的笔划。这种感觉就像是怀揣着敬重爱意将一块雕琢出尘的美玉熔了,灌注入自身,重又雕刻了一块璞玉。
祁薄昀脑海中忽而涌出一个昏头的想法。他急切中扔了笔,赤着脚出门去找琏叔,让他四处搜罗来了林玄安书写过的文章字迹。
人心迹遇不同,字哪怕形同,神也不同。
祁薄昀翻阅了大量他笔下的《论商贸赋》《年度海商贸易总览》《北市贸易论》……还有他早年迎娶妻子时所做的《迎妻帖》……生女时所做的《吾儿书》
终于在他去年最后一篇所做的《天辰五年北市、南市贸易论》中寻觅到了旷古哀怨,找到了那股多年的沉闷……
祁薄昀幼时还在楚南皇城宫内听说过一段云昭科举的轶事。
云昭永春初年,大约三十年前,当时的云昭照例迎来了五年一次翰林院书生选拔考试。这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入院考试,不限制年龄,不限制身份地位,不限制地区。只要是才华出众,便能入翰林温书,更是意味着一脚踏入了官场,日后风光自是不可限量。
事实上那一年的风光独属于一个八岁幼龄孩童。
那人凭借一手飘逸飞扬,少年恣意,冠绝古今的凌厉字,满腹诗书引经据典条条清晰的文章夺得了入院考试的甲等第一!
更令世人惊诧的是,参与了那场入院考试的考生中,有后来的海涯府第一宰辅林玄安,吏部尚书张守明,二十一岁为户部尚书的刑庭文,云昭第一诗魔晏几道,云昭第一学儒陆文儒的嫡系弟子,官至宰相二十年的蔡之襄……一席几乎闪耀云昭二十余年的文坛明星,官场大能!
无谓乎群星璀璨,傲立于群星之上的明珠更是熠熠生辉。举世皆惊叹文曲星下凡,将其奉入神坛,将其文字拟作神迹!
天才少年梦的破碎源于天才少年的现身。
由于考试阅卷采取糊名制,批卷官员并不知晓书卷姓甚名谁。阅卷较为客观,选拔公正。
待等燕氏小姐燕悦泠的名字显出在甲等第一试卷之上时,众人才似做了噩梦般恍惚不已。
云昭举仕并无明文规定不许女子参与科考,参与翰林选拔。但暗中似乎是默认了女子不参政这一不成文的规定。
比起质疑她赫赫显耀的家世,世人首先质疑的是她的性别。
其中追究到底发生了什么争论,祁薄昀并不十分清楚。他只知道燕悦泠的才华卓绝,连当时的皇帝,与她一同参试的少年,读过她文章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攻击、质疑过她的天资傲人。
众人热衷讨论的从始至终都只是她的性别。
燕悦泠最后只以旁听生的身份在翰林院读了三年书。此后不了了之,沉寂漠然。
自此后,各国律法严明规定,女子不得参加科考,不得参加官仕选拔。
——
鲁班圆锁木块上的字出自父亲之手,这一点木明棠看见的第一眼便已确定。在亲切感动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满腹疑问。
为什么父亲会提前将这并不算重要的事情刻在其上?这样做难道是已经提前预感到了什么,那又是什么事情能让他不去解释,甚至是反抗,反而赌上一族老小的性命?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
不可能的!一定不可能!
“不会——不会的!”
木明棠从竹溪软榻上惊醒,连喊好几声,额前的碎发湿答答贴在灰白面颊上,里衣渐湿,整个人微微发抖。惊觉是场噩梦,她又长长吐了口气。手腕处传来一阵异痛,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左右手交叉搭在手腕上,指甲深深陷入手臂。
明明是仲夏正午,盖着薄被她却还觉得寒凉无比。
长廊不轻不徐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似三宝的轻快,也不似原午,那人从不走正门,是个飞檐走壁,破窗而入的主。
声音在接近正门时停下。午饭后一时辰,一般是在午休。祁薄昀犹疑半会,还是伸出二指扣门,“孤进来了?”
木明棠闻言一惊,掀开被子穿戴鞋袜,披上轻纱外衣。
祁薄昀推门而入时她正拿着手帕擦汗,自然转过门廊在左间的茶室坐下,隔着屏风,随口问道,“你这午睡的时辰还真是长,孤今日来可是扰你清梦了?”
他这话说的自然亲昵,语调亲软更是暧昧不明。
木明棠并未理会他这番打趣,反而认真问道,“殿下有事但说无妨。”
一时略微有些尴尬,祁薄昀转动手腕将手前中折扇展开,隔空扇几下。
这屋内窗台尽数敞开,屋后是菡萏湖,竹林繁盛,屋前空旷,又有一条长廊。前后空气一挤一压,微风徐徐,比起别处多一分凉快惬意。
木明棠略整整发饰,定定神,他平日里是不会来此地的,转过屏风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茶奉上。
祁薄昀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病容不见,倒是又清减,左右手腕上有几道清晰的指甲划痕,有些青红。
“孤刚才一路过来,发现你这阁里侍候的人都不尽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个荒阁子。你平日但凡拿出噎孤的三分气力,也不至于如此。”将凉茶送入嘴里,抿下唇,又道,“听闻你前几日病了,是还未好了,手上的伤又是何时弄的?”
木明棠搬过圆凳子在这边坐下,一手臂搭在身前,顺势将衣袖往下拉,盖住手臂,
“琏叔昨日特意请了前街的张郎中看过,说是浑气入体,好生修养几日,浑气化清气就好了。”
祁薄昀,“是么?那你好生养着。孤再拨派些人手给你使唤。三宝虽机灵,一人总是有些不精细的。”
提起三宝,木明棠心里闪过一丝异样,顺着话说,“三宝已好极了。毕竟她服侍殿下时间长,这阁里的事办的也好。我本喜静,人多了,反而觉得吵闹。”
“既如此,便随你。”祁薄昀收了扇子,将膝一提,踩在塌上,往后靠着,“林氏小姐笔下出落的一手好字,你是她的随身伴读,字想比也是不会差的。”
“马马虎虎过得去。”
“够了,孤这一手字,虎虎马马也过不去。不如你教孤写字!作为报酬答谢,孤将那鲁班圆锁还给你如何。”
对于祁薄昀这古怪至极的要求,木明棠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一听能拿回旧物,斩钉截铁就答应了。
祁薄昀说是学字,倒是真认认真真铺纸写了半天。一手字也确实如他所说丑的不堪入目。
木明棠越看眉间的“川”流行的越深,从笔架上提了一青云紫毫,一手捻笔,一手比划要点讲解,“殿下既学,握笔像我一般,五指行笔,指实掌虚,肘不动,腕用力,脊背挺直,这笔与纸也是一样道理……”
说着入神木明棠放下笔,动手又将祁薄昀握笔的姿势摆了一遍。待她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上下两手握着他的五指。
往日里二人玩闹,嘲讽不说明的,暗的总是不少。像今日这般手拉着手教练的,倒是没有。
菡萏湖吹来的微风伴着淡淡的清荷香,仲夏的潮热远远被阻隔在阁外。祁薄昀闻着鼻尖萦绕的清香,面色逐渐潮红,浑白的汗水从脊背上慢慢向上,爬过乌发,越过发梢,凝结在少年的无尽遐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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