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过父亲的眼泪。直到中学读文学杂志才找到形容词,去形容那时她目睹的可怖情形——鳄鱼的眼泪。
她说中学的课程简单得像读文学杂志,每一科交上一篇读后感,就可以得到接近满分的成绩。那么数学类的呢,同病房的木木问她,她回答“当然也是一样”,木木就十分自信地判定她在说谎。
爱好在生命鲜活之后,她总不能到死都没有一个爱好,学习成为了爱好,又怎么会在成绩单上得到不及格。
老师在头顶念听写,她写“璀璨”,心里立马判断出这是正确的。那么父亲说“去死”,她就要立刻执行,这也是正确的。老师喊“begain”,大家站起来。父亲的蓝牙音响对电脑说“connected”,音乐把音量提到最高,站在她的求救声前面。老师用直尺画出三角,解释三条边的关系,满足之后才有一个稳固的空间。父亲把铁门画在身上的时候,墙壁太长,只好也重叠到她的身上,这是不满足关系的情况。」
要用一种生物去形容陈末,老鼠,常年游荡于潮湿阴暗的下水道,见到一点光就要尖叫,在面包屑里掺杂一点爱等同于毒药。如果要拥抱她,不保证她会不会扑上来撕咬,或者往血液里注入细菌。
他走到被粉色消化液包裹的陈末身边,掰开蚌壳似的力度才抬起她的上半身,把一团颤抖的物体塞到自己怀里。
她渐渐不再发抖,笑声停止,心跳停止,视线从他的肩膀上方掉到胸膛。
他喊她的名字,把她重新放到眼前,看到一个由于窒息而昏死过去的人。茶色的瞳孔深了很多,接近褐色,死寂的目光从天花板转醒,慢吞吞移回他的脸上。
她说:“好恶心。”
他只好放开她。
她跪坐在那里,像个没有安装水龙头的管道,汩汩地传来水流声,内脏是干涸的,倒出来血沫,用收缩食道来完成呜咽。
掏空口袋,找到两片若思诺,递到她面前,她如临大敌地撤回所有声音,捂住自己的嘴。
“对你没有坏处。”
椭圆形的白,放到桌子上,他到饮水机接了一杯水,硬塞进她的手里。
看着陈末眼里的恐惧,他忽然笑了笑,拿起一片放进嘴里。
“只是糖而已。”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一点。”
说不出现在的情形里谁更不冷静,不然他怎么想要真的咬碎它,卷着苦涩的味蕾咽到胃里。
她问他:“你是医生吗?”
“当然不是。”他看着陈末把它混合着安定水灌下去,“我是篡改记忆的造梦师。”
她笑起来:“好啊好啊,来我的梦里吧。”
她把颗颗抱进怀里,下巴放到它的小小头顶,很小声地又说:“其实你只是一个无聊的有钱人,不去周游世界,却要来看我的笑话。”
她的脑袋垂下去,过了十几分又抬起来,眼睛望着他:“我要睡觉了。”
重新接了一杯水给自己漱口,去到洗手台,照一照镜子,他看到被染成黄褐色的舌头,药片还可以剩下针尖的大小。单纯地冲洗,不能阻滞它们钻进精神网络里,要打开头骨,扯出某一根已经被污染的神经。
舌尖麻木,还是苦苦的,和脸上的眼泪一样。
消磨时间,用流眼泪来敷衍逝去的光阴,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清醒的意识。走进陈末的卧室,门敞开着,她躺在地板上做梦。
抱起来,像抱起一具骷髅。是吸收满了水的海绵,被若思诺抓住精神,充当这具身体的重量,不至于风吹草动就飞走。
他把颗颗放进陈末的卧室,后退几步,它在两个方向张望着,最终选择原地卧下来。小狗叹着气,半闭起眼睛。
带走水果刀,他回到四楼,把档案的序言删除,批注理由——她是个十足的骗子。
房间在凌晨进来了好多人,他闭着眼,听见导师在翻他的书架,朋友坐在床边用愉快的声音邀请他去英国旅游,笔友阿尔说下一个月给他回信。更多的是只有一面之缘的路人,爱尔兰的流浪汉用指尖碰他的脚尖,朝拜耶路撒冷的信徒托着长袍站起来,艺术家站在街头演奏小提琴,他往面前的箱子里投进纸币。
这是若思诺的副作用——致幻。
比起要睁开眼看清这些声音,算不上可怖,对他而言甚至显得琐碎无趣。如果没有安定,她会看见什么。
她什么也看不到,她会睡到第二日的下午四点,等不及谁要从她的精神里分裂出来。他会把一杯温水塞到她的手里,拿出两片多哚平,米粒大小的白,递到她的面前。
他只需要说:“你也不想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吧。”
或者——
“你看起来像一个崭新的人。”
她会主动拿起他手心的药片,眼里含着喜悦,温驯地吞下去。
吃了多哚平,平衡掉若思诺的镇静,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爱说话。
她给颗颗念试卷上的题目,问它:“这一题应该选哪一个选项,左手是A,右手是C。”
颗颗露出眼白抬头看她,然后求助似的再看他,他就走到写字台面前,低下头读一遍题目,给她解释如何求得答案,最后重复一句:“这是综合卷,难一点很正常。”
她通常会沉默一会儿,用一个表情思考上十分钟,在思维上还以为只度过了一秒,在十分钟之后来到思维上的第二秒。
“是这样的。”她淡淡地说,还是秉持先前评价的态度,思维跳跃到另一个地方,“那么,吃一个苹果吧。”
他洗完后擦干水珠拿来给她,她咬上一口,咀嚼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离开写字台,开始在客厅摸索。
她问他:“怎么找不到水果刀?”
“你不记得上一次放哪里了吗?”
她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吃完一整个苹果,回答他:“哦,我应该是忘记放哪了。”
仍然坐回写字台,把一道题目花半个小时读完,颗颗受不了她总是一动不动地把手搁在他的脑袋上,从她腿上跳下来,在房间里疯跑。
那么,这就是多哚平的副作用。
她的精神一天天肉眼可见地健康起来,反过来吸收掉身体的脂肪充能,骨骼分明地凸现出来。
饭还是正常地吃,除了睡眠覆盖过去的早餐和午餐,他用两顿晚饭和夜宵替代。没理由她会无限地消瘦下去。
监视似的盯着她吃饭,她会偶尔停下来,迎上他的视线,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你会觉得我碗里的饭更好吃吗?”
颗颗不能不出去,陈末却长时间地待在家里,有时晚饭也要他带回来。
给她买了饭,从门缝里递进去,上四楼吃完自己的那一份,然后牵着颗颗下楼。他又走到她的门口,里面静悄悄的,摸索到口袋里的钥匙,动作快过了思考,让他毫不犹豫地打开门。
听见人掉进沼泽的声音,呼吸在泥水中冒泡,摇曳出一个漫长的尾音。把前天的食物也一齐吐出来,食指抵进喉咙深处,刺激呕吐神经,能倾倒出什么东西就倾倒出什么东西,即便下一个流出来的是内脏。
他要保持冷静,而不是恐吓似的站在客厅,等她从厕所出来一眼就能看到自己。
她重重咳嗽了几声,作为收场,也许是吐尽了胃里盛装的营养。她探出半个身体,从厕所跨到洗手台面前,冲洗通红的脸,无数次漱口,尽量不使胃酸溶解牙齿。
镜子里看见他的脸,她竟然冷静地走到他的面前,问他,这一次要给她吃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牵引绳塞到她的手心,看到好多琥珀色的茧。像树脂化石,包裹住蚂蚁和甲虫,包裹住花粉和孢子,切割面山脉起伏,死的尸体比人的生命还漫长。
“我没力气出去。”
他只好拿出铁红色扁圆的药丸,放到她的手心,说:“这是宁他非酮,可以让你有精神。”
于是顶着没有食物保护的胃,吞下去,她在外面一直把颗颗遛到没力气。颗颗趴在地上吐舌头,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抬头看她仍然站着,眼睛没有焦点地望天,无端微笑。
他听见她小声地说对不起,把目光收回来放到他的脸上,露出这些天以来少数清醒的样子。
“我不是故意要把食物吐出来。”她把身体靠在他的背上,像一片硕大的温暖的树叶,“它们总是在我的肚子里说话,吵得我没办法专心看书。而我醒着时间又那么短。”
“它们在说什么?”
“它们要更多的若思诺。”
陈末的身体像一道温暖的气流,温暖是气味,可以随意流动是形态。在他背上待了一会儿,就好像要渗透进他的身体里。
“吃多了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有些小心翼翼,这是目前看来最可观的改变,“我想说,我可不可以少吃一点,无论是药,还是饭。”
他从长椅上站起来,面对面抱了一下陈末,问她:“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她看着他,目光迟滞地补充说:“可——以——接——受。”
“等下想去吃什么?”
“沙县小吃。”
“好。”他接过她手里的牵引绳,“今天早一点回去,明天去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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