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边没了孙云起。
风声夹骤雨,拍在人眼边,有如实质。
元以昼灵体半蹲在地,手指往前够,似乎只要再够一寸,就能捉住孙云起的一片衣角——哪怕只是一缕,也好。
可是空无一物。
孙云起已经坠下去了。
风呼啸而过,裹挟血气。天光骤暗,山脉低吟。崖下的云层翻涌如沸腾的海。
猴子跑远了,但她的呼吸惶乱,心气焦灼。
“醒醒啊!你怎么了?”苏衡灵体的手在元以昼眼前晃,可元以昼听不见。
她被睚眦击中的眼伤好像更严重了,彻底裂开,流出的不止是血,还有燃烧的灵力。
……
孙赶山回了山。
熟悉的山路,寂静无比,青草被踩出道道浅浅的湿痕。
她熟悉每一块石头的形状、每一株草的气息。
可今天,这座山对她来说很陌生,像在拒绝她的到来。
山的气息开始变得沉默。
她走到山神殿前,身上的灵光已暗,像被外边雨水冲淡的烛火。
雾气垂下如帘幕,孙赶山跪在石阶上。
“你离山了。”山神的声音从云深处传出,像风中石,冰冷、压抑。
“……我错了。”
猴子低下头,小小的身影在殿前的石阶上蜷缩。
细雨落下,还未触及到她身,却被一道浅浅罩子隔开。
猴子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只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好像是真的累了。
山母并未立刻说话。
她沉默着,盯着这只从山上凝出的灵。
孙赶山有山的呼吸,是她的孩子,也是她的一部分。
哪怕现下她生气了,但她的怒意里裹挟疼爱,而疼爱里,藏着恐惧。
“你知道离山意味着什么?你的灵力会消散,你的身躯会枯死。你若死了,山的一部分也将随你死去。”
山神终于开口,声音深沉如雷。
猴子沉默不语,风在她的毛发间穿梭,久到山母以为她睡着了。
“我想和她玩,”孙赶山小声地说,“我想再见她一面。”
猴子知道、也听得懂山母的意思。
可这一刻,和很多时刻,她的脑海里,只有孙云起颠簸果子的笑脸。
那种人间才有的、历经许多却又洒脱不羁的笑。
山神意识停滞一瞬,随后,风暴在殿中卷起落叶!
雷光从殿顶滚下,一声巨响。
“够了!”
那一声雷霆,震碎了几面石壁,震得猴子缩成一团。
可山神终究归于平静,再也没说话。
猴子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她转身跑下石阶。
风一阵阵拂来,如同告别。
……
山母并未放弃阻挠她。
但孙赶山骗过了山神设下的种种阻隔。
那些灵石、迷阵、幻影,都是山神留的手段,可她都一一闯了过去。
她知道出山的路,每走出去一步,身上的灵力就会被剥下一层,但她仍要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头悬着一把剑。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有个声音这样说。
再不走,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被命运追赶着的心跳,擂鼓般响起在孙赶山胸腔。
她坚定地蹬着脚爪,要离开这座养育她的山。
她奔向的,是她想要的。
她要去找孙云起。
……
再见面时,孙云起的脸上多了几分冷意。
还是个阴天。
雾气弥漫的山口上,孙云起背剑,神色沉着,目光淡如远山。
猴子看见她的一瞬间,眼睛亮了,扑过去想要抓住她的衣角。
当时在崖边,她没抓住她!
“原来你没事啊!”孙赶山的声音清脆而喜悦,细细听来,好像还带着哭腔,“我天天许愿你不会出事!”
孙云起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那一步,让猴子的爪悬在半空。
“别再跟着我了,”孙云起语气很冷,“你出来太久,会没命吧。”
她琢磨过来山神应该是不能离龙山太远。
孙赶山一怔,努力挤出笑:“没事的!我身体好着呢。上次只是……玩太久,累着了。”
孙云起皱眉,她看孙赶山当时灵光微暗的样子,倒像生命力在消退。
“我有任务。跟着我?呵,你会拖累我的。”
猴子不信,急切道:“我会摘果子!我爬树快!我能闻到人闻不到的东西!再不济,给你挡刀也可以啊!”
孙云起抿紧嘴唇,她听到猴子说到最后,小声嘀咕一句:“你上次还答应我,要陪我玩的。”
孙云起眉头轻颤,心口有一瞬刺痛,抬手揉眉心,声音疲惫沙哑:“那时候,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哪吒”居然会这么难缠。
孙赶山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挥手打断。
“你走吧。”
“我不走。”
她们对视,猴子眼里闪着光泽,其本身,却真像一块石头了。
顽固的石头。
……
她们终究还是同行了。
后来,孙赶山的确帮了孙云起好几次。
凭着机敏与灵觉,她几次救下被雾阵困住的孙云起,也在关键时刻甩掉了天兵天将的追踪。
她的爪子快似风,身形轻像光。
有时,她跳上树梢,观望远处动静;
有时,她驱使山石撞断天兵的阵线。
每次脱险之后,她都会笑得很开心,满意地“唧”一声,仿佛做了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不客气,吾乃山神是也!”
孙云起终于忍不住笑,眼底的冰雪融了几分。
猴子看见她的笑容,也跟着笑,笑声震荡山林。
可是好景太短。
那天,“哪吒”再度出现。
天兵天将自云雾中铺开,光芒万丈,杀气如潮。
孙云起迎敌,掉落陷阱,剑光翻卷,但终究寡不敌众。
“哪吒”枪光似电,直刺孙云起心口。
一刹,一道熟悉身影扑上——
枪尖洞穿胸膛,猴子叫声嘶哑。
此刻,时间静止,白色山花啼血,在旁静默开合。
女人握剑的手在颤,猴子身体慢慢滑落,落在她怀中。
“你在干什么?!”破碎的声音。
孙云起衣襟被血染红。
猴子笑容依旧天真:“我说过,我会爬树……摘果子……帮助你。”
她的爪子轻轻扯了扯孙云起衣角,像在玩闹。
“还好你没事啊……”
一柄枪铿然插入地面,余波震得孙赶山从孙云起身上跌落。
“哪吒”居高临下地睥睨她们,嗤了一声:
“不堪一击,不如孙悟空。”
孙赶山匍匐在地,火焰燎烧着她的毛发。
她的胸口有个窟窿,沉重的血痂层层凝结、覆盖在她身上,像枷锁。
猴子的视线渐渐模糊。
风在耳旁呼啸,像群山在哭泣。
她忽然觉得神思无限向后拉扯,似乎眼前的山都离她远去了。
这是……死亡的感觉吗?
她轻声说:“我好像知道什么是心愿了。”
第一次遇见孙云起那天,阳光在林间跳跃,果子在她掌心被拋来覆去,她抢不到,气呼呼地跺脚。
那时,她不懂什么是心愿。
第一次看她跃上空中,衣袂翻飞如鸟雀,自己四肢并用追赶,却总差一爪之遥。
那时,她不懂什么是烦恼。
第一次听她讲《西游记》,说那只公猴大闹天宫,被压在山下五百年,最后却依旧归顺体制,成佛成圣。
那时,她以为心愿是不要像孙悟空一样,要无拘无束。
第一次被她护在身后,看红绫卷字袭来。
那时,她以为心愿是变得足够强大,不再需要被保护。
第一次见她坠落悬崖,却对自己喊“快走”;第一次顶撞母亲,在细雨里闯出万千阻碍;第一次因为接触到人,而产生强烈的**……
然后,她想起了母亲说,“你的死会让山枯死”。
——她的所有的心愿,都需要代价。
“……我能感受到世上的所有愿望。”
“它是这世上最轻又最重的东西。”
“是人们自己能长出的最轻盈的腿脚,把她们送到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也是她们脚上栓着的铁链,摩擦凝结出最沉重的血痂。”
第无数次,想起她说的“什么都想要”,作为一只猴子的她,也默默在心里随了一句:愿这片土地,和永远阴沉的、低低的天空,再也困不住任何一个想飞的灵魂。
她明白了。
她想再多和她玩一会。
她想再看见她的笑容——
但是,她更想让她活着看到她心之所向的世界。
相信她想要的那个世界,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待她,不会像现在一样,如此残害自然。
风拂过山林,卷起一地枯叶。
“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孙云起此刻是真恨极了,恨自己当初没多坚持一下,竟真被孙赶山打动,允许她跟着自己。
“赶……山……”猴子的嘴巴真正张开了,她学会了说话,“许……愿……”
孙云起这才发现,她之前好像一直没仔细看过猴子的口唇。
那些无数活灵活现的猴子语言,不过是一种无需借由口说出,便能感知到的共鸣。
为什么?
这是如何的羁绊?
她们之前一直在用意识交流。
直到现在,猴子才真正地开口说话,一边说,一边勉力将血沫吞咽。
她身上的血痂不再生长了,灵力也逐渐溃散。
“我许……以我之死抵她之死,代价是:永世守山,不再贪玩出逃。”
山神在远处睁开眼。
龙山泪雨无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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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我叫小娟(八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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