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韫离开后,公寓里似乎瞬间空荡了许多,也将外界的喧嚣暂时隔绝。
苏小悠努力营造着轻松的氛围,絮絮叨叨地说着网上看到的好笑段子,又翻出旧相册,指着照片里大学时代青涩的她们,试图用美好的回忆冲刷此刻的阴霾。
林夕配合地牵动嘴角,目光却无法在那些笑脸定格的照片上停留太久。
超忆症让每一张照片都能瞬间唤醒当时当刻的全部细节
——拍照时的天气,空气里的味道,身边人的对话,甚至按下快门时她心中转瞬即逝的微妙情绪。
那些快乐的记忆此刻仿佛带着倒刺,越是清晰,越是提醒着她眼下处境的狼狈与不堪。
小悠见她兴致不高,便催她去洗澡:
“热水澡解千愁!快去快去,我帮你把卧室收拾一下。”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暂时带来了一丝舒缓。
浴室里氤氲的水汽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现实的尖锐棱角。
林夕闭上眼睛,任由水流划过脸颊,试图放空大脑。
然而,寂静和水声反而成了记忆肆虐的温床。
那些恶毒的评论,不受控制地一句句蹦出来,像弹幕一样划过她黑暗的视野:
“移动硬盘成精了!”
“心疼和她合作的教授,怕不是被蒙蔽了吧?”
“求求了,这种‘天才’人设别再卖了!”
“一看就是有后台,不然能接到那种项目?”
紧接着,是李悦那张公事公办、带着疏离和审视的脸,和她冰冷的声音:
“公司决定暂时中止《锦绣江山》项目的后续推进工作……有权要求部分返还稿酬……”
然后,是赵主任不耐烦的、带着压力的质问:
“怎么反而越闹越大了?!……学院不得不考虑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越来越响,越来越尖利,仿佛有无数个人围在她耳边嘶吼、指责、嘲笑。
水流的温暖再也无法驱散那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她猛地关掉水龙头,浴室里瞬间死寂,只有水滴坠落的声音,嗒……嗒……嗒……像是倒计时的秒针,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用浴巾紧紧裹住自己,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
走出浴室,小悠已经简单收拾了客厅,正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眉头紧锁,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大概还在网上和人对线。
“洗好了?怎么样,舒服点没?”小悠抬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林夕点了点头,没说话,径直走向卧室。
她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逃离小悠那充满担忧和鼓励的目光,那目光像一面镜子,照出她此刻的脆弱和不堪,让她无地自容。
躺在床上,她拉过被子,连头一起蒙住。
黑暗和密闭的空间带来了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但大脑这台永不停歇的精密仪器,却开始自动跳转频道,将她拖入更深的记忆深渊。
不是现在的风波,而是更久远、更刻骨铭心的创伤。
场景一:
小学三年级教室。
空气中漂浮着粉笔灰的味道。课间休息,同学们三五成群地玩耍。
瘦小的林夕独自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
一个胖乎乎的男生走过来,故意撞掉了她的铅笔盒,文具撒了一地。
“哎呀,不好意思,‘活字典’!”
男生夸张地道歉,语气却充满恶意,
“你肯定记得我刚才是怎么撞掉的吧?要不要一字不差地背出来给大家听听?”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另一个女生尖声说:
“别惹她,她能把你说过的所有坏话都记下来告诉她妈妈!”
“怪物!”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
这个词像针一样扎进小林夕的心里。
她记得当时阳光的角度,记得铅笔盒掉在地上沉闷的响声,记得每一个同学脸上或嘲笑或漠然的表情,记得自己紧紧攥住衣角、指甲陷进掌心的刺痛感。
那种被孤立、被视为异类的恐惧和委屈,穿越时空,原封不动地重击在此时此刻的林夕心上。
被子下的她,蜷缩起身体,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助的小女孩。
场景二:高中毕业晚会后的路边。
夏夜的风带着温热的气息。
林夕鼓起勇气,向暗恋了两年的学长告白。
她记得那天晚上他穿的白衬衫牌子,记得他头发上淡淡的薄荷洗发水味道,记得自己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声音。
学长听完,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惊讶和怜悯的表情。
“林夕,你很好,”
他说,
“但是……你好像能记住我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我自己都忘了的小事……这让我感觉……有点可怕。对不起。”
他转身走了。
林夕站在原地,超忆症让她清晰地记录下他离开时每一步的脚步声,路边霓虹灯闪烁的频率,甚至远处传来的夜市喧嚣。
那一刻,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的“天赋”,在别人眼中可能是一种无法承受的负担,是通往“正常”爱情路上的巨大障碍。
被拒绝的羞耻和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场景三:和陈锋分手的那个雨夜。
他们合租的公寓客厅里,灯光昏暗。
陈锋刚刚凭借一个剧本获奖,名利双收,而那个剧本的核心创意和大量细节,都来自林夕的记忆宝库。
“我们分手吧,林夕。”
陈锋的语气疲惫而不耐烦,
“我受够了!跟你在一起,我毫无**可言!任何一句无心的话,任何一个随意的表情,你都能记一辈子!
你就像个高清监控摄像头,让我喘不过气!”
林夕试图辩解:
“我从来没有想用记忆来绑架你……”
“可事实就是如此!”
陈锋打断她,眼神冰冷,
“而且,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帮我,不是因为爱我,只是因为你享受那种被需要的感觉,享受用你的‘超能力’碾压我的快感!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正常的感情!
你是个……病人!”
“病人”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她最后的防线。
窗外雷声轰鸣,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
陈锋摔门而去的声音,和雷声混在一起,成了她记忆中关于爱情破碎的最刺耳的音符。
那种被利用、被抛弃、还被踩踏尊严的痛楚,此刻如同旧伤复发,变本加厉地折磨着她。
...
一个接一个痛苦的记忆碎片,如同高速播放的灾难片,在林夕的脑海中轮番上演。
童年被霸凌的孤立,青春期被拒绝的羞耻,成年后被背叛的绝望……
所有这些被她努力压抑、试图用新的记忆覆盖的创伤,在此刻外界风暴的催化下,全面爆发了。
超忆症让她无法像普通人那样,让痛苦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模糊、淡化。
每一次回忆,都像是重新亲身经历一遍,所有的细节、所有的感官刺激、所有的情绪强度,都完好无损,甚至因为一次次的重放而更加清晰、更加刻骨铭心。
现在的网络暴力、合作方抛弃、学院压力,与过去的创伤记忆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绝望的网,将她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她的呼吸。
她感觉自己在不断下坠,坠入一个由无数痛苦记忆构筑的无底回廊,四周都是她想要遗忘却永远无法摆脱的画面和声音。
恐惧、委屈、愤怒、无助、自我怀疑……
种种负面情绪像浓稠的沥青,将她包裹、吞噬。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从被子里传出来。
客厅里的小悠吓了一跳,立刻丢下电脑冲进卧室:
“夕夕!你怎么了?”
她掀开被子,看到林夕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布满冷汗,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神涣散空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
“夕夕!别吓我!你看看我!”
小悠慌了神,用力抱住她,拍着她的背,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在这里!”
但林夕仿佛听不见她的声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记忆炼狱里。
她猛地抓住小悠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语无伦次地喃喃:
“我不是怪物……我不是……”
“为什么都要离开我……”
“我记不住……我要是能忘记就好了……”
“他说得对……我是个病人……我不正常……”
小悠看着好友这副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却又无能为力。
她知道,林夕正在经历超忆症最可怕的发作
——记忆闪回导致的情绪崩溃。
这不是简单的情绪低落,而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
她想到顾时韫离开时的嘱咐,赶紧拿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了他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起。
“小悠?怎么了?”顾时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顾教授!你快回来!
夕夕她……她情况很不好!
她在说胡话,浑身发抖,好像……好像陷入什么可怕的回忆里了!”
小悠带着哭腔急急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顾时韫沉稳果断的声音:
“我马上到。你看着她,别让她伤害自己。跟我保持通话。”
手机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汽车解锁的声音。
小悠把手机放在一旁,开着免提,自己则继续紧紧抱着林夕,一遍遍重复:
“夕夕,坚持住,顾教授马上就来了,他来了就好了……”
林夕似乎完全隔绝了外界的信息,她的身体在小悠怀里僵硬而冰冷,呼吸急促而浅薄,嘴里依旧断断续续地呓语着,时而像是哀求,时而像是辩解,时而又陷入绝望的沉默。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小悠只觉得每一秒都是煎熬,她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引擎启动声和顾时韫平稳的呼吸声,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分钟,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和顾时韫的声音:
“小悠,开门!”
小悠几乎是扑过去打开门。
顾时韫站在门口,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跑上楼的。
他甚至没来得及换下实验室的白大褂,外面随意套了件外套。
他一步跨进卧室,目光立刻锁定在床上蜷缩颤抖的林夕身上。
他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那是一种混合着心痛、愤怒和无比坚定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立刻冲过去,而是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床边,蹲下身,目光与林夕齐平。
“林夕。”
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和稳定,仿佛带着某种穿透混乱的力量。
林夕没有任何反应,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虚空。
顾时韫伸出手,没有去碰她紧绷的身体,而是轻轻握住了她紧紧攥成拳、指甲已经陷入掌心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稳稳地包裹住她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拳头。
“林夕,看着我。”
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我是顾时韫。”
也许是他的名字,也许是他掌心熟悉的温度,也许是他声音里那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一束微光,穿透了厚重记忆迷雾的一角。
林夕涣散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艰难地,一点点聚焦,最终落在了顾时韫的脸上。
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迷茫和脆弱,仿佛在辨认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顾……时韫?”
她沙哑地、不确定地吐出这个名字。
“是我。”
顾时韫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沉静地回望她,
“我在这里。你看得见我,对吗?”
林夕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她似乎在努力将眼前的影像和记忆中的某个坐标对应起来。
几秒钟后,她眼中的迷雾似乎散去了一些,多了一丝清醒的确认。
“嗯……”
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顾时韫心中稍稍一松。
他维持着蹲姿,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白大褂胸口别着的那枚铭牌,又指了指自己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用他特有的、依赖细节认人的方式,帮她进一步确认:
“对,是顾时韫。穿白大褂,戴眼镜,声音是这样的。”
这种笨拙却又极致真诚的“自报家门”方式,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开了林夕紧闭的心门。
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崩溃的泪水,而是带着一丝委屈和依赖。
“他们……都说我……”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顾时韫斩钉截铁地说,目光没有丝毫游移,
“我记得你工作的样子,记得你创作时的专注,记得你对待每一份资料的严谨。
我的记忆或许记不住太多人的脸,但它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真实而清晰。
我相信我亲眼所见的、亲身感受到的,胜过外界千万句流言。”
他的话,像坚实的基石,垫在了林夕不断下坠的脚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了他的手,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依靠。
顾时韫就这样蹲在床边,任由她握着,没有催促,没有过多的安慰,只是用他稳定的存在和毫无保留的信任,为她构筑了一个暂时的安全港湾。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公寓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交握的双手和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崩溃的记忆回廊依然存在,那些痛苦的碎片也不会消失。
但至少在这一刻,有一双手,牢牢地拉住了她,没有让她彻底迷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