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的寒风似乎永无止息，卷着细雪，抽打在刚刚恢复些许生机的乞活军营地上。
虽然瘟疫的魔爪被千渝生生遏制，大部分病患脱离了鬼门关，但营地依旧笼罩在战后与病后的双重虚弱之中。
食物依旧短缺，许多人只能靠稀薄的草根糊糊勉强维持。伤员们的伤口在寒冷中愈合缓慢，甚至有人开始出现冻疮溃烂。
千渝穿梭在简易的窝棚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多处打着补丁的旧袄沾染着药渍和血污。
她正蹲在一个年轻战士身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更换手臂上化脓的箭伤敷料。
草药短缺的问题再次凸显，用于消炎生肌的药材几乎耗尽，她只能用盐水清洗，再敷上仅存的、效果有限的蒲公英捣烂的糊糊。
“忍着点，” 千渝声音温和，动作却利落，“盐水杀毒，有点疼。”
战士咬紧牙关，额上渗出冷汗，点点头：“没事…千渝姑娘…你只管弄…嘶…”
就在这时，营地外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不是敌袭的警报，而是带着某种敬畏和拘谨的骚动。
马蹄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不同于鲜卑骑兵的狂野，更带着一种秩序森严的压迫感。
“是北国兵！北国的旗帜！” 瞭望的哨兵高声喊道，声音里带着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石周立刻从主帐中大步走出，眉头紧锁。他身上的皮甲也沾着污迹，但腰杆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一军首领的威严。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低声对身边的疤脸汉子吩咐：“让还能动的弟兄们都精神点！别丢了咱们乞活军的脸面！是福是祸，看老天爷了。”
千渝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起身，踮起脚尖向营地入口望去。
只见一支约百人的北国骑兵队伍，盔甲鲜明，旗帜猎猎，在营地外整齐地勒住马缰。
为首一人，并未着甲，而是穿着一身质料上乘、剪裁合体的深青色锦袍，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在这灰暗的天地间显得格外醒目。
他身姿挺拔，端坐于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之上，气度沉凝，与周围肃杀的军士形成鲜明对比。
距离尚远，面容看不太真切，但那股从容不迫、渊渟岳峙的气质，却瞬间攫住了千渝的目光。她的心脏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队伍中一名副将策马上前，声音洪亮，带着北国官话特有的腔调：“奉赫连皇帝陛下谕令！北国征西将军萧时，偕军师祈安大人，巡视各部，体察军情！闻听尔等流民武装协助抵御鲜卑，又遭瘟疫侵袭，特来探视！”
石周深吸一口气，抱拳朗声道：“乞活军首领石周，携残部，恭迎祈安军师！萧将军！” 他的声音洪亮，不卑不亢。
那位身着锦袍狐裘的“祈安军师”微微颔首，动作优雅得体。他翻身下马，动作流畅，毫无滞涩。萧时将军也随之下马。两人在几名亲卫的簇拥下，朝着石周走来。
随着距离拉近，千渝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撞破胸膛！那身影…那走路的姿态…那种温润如玉却又隐含疏离的气质…越来越清晰！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眼睛死死盯住那个被称为“祈安”的人的脸。
终于，祈安走到了近前，在石周面前站定。他微微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石周和聚集过来的乞活军众人。
千渝如遭雷击！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线条清晰，下颌线带着一丝冷峻。肤色是健康的麦色，眼角有几道极浅的、属于成熟男子的纹路。
五官组合起来，算得上俊朗，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和深不可测的沉稳。与记忆中慕风那温润如春水、眉眼含笑、带着书卷气的面容，截然不同！
不是他…真的不是他…千渝的心瞬间从云端跌入谷底，巨大的失望和自嘲席卷而来。慕风那样的人，怎会出现在这铁血军营？怎会变成这气度森严的北**师？我真是疯了…竟会以为…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失落和瞬间涌上的酸涩。四年了…奶奶，我还是…忘不掉那个影子吗？
“石首领辛苦了。” 祈安开口了，声音清朗悦耳，语调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却又保持着无形的距离感，“胡骑肆虐，瘟疫横行，贵部能坚持至此，实属不易。萧将军与本军师奉陛下之命，特来慰问。”
石周连忙抱拳：“多谢陛下隆恩！多谢萧将军、祈安军师挂怀！我等草莽，蒙将军不弃，得附骥尾，已是万幸。些许艰难，不敢言苦。”
祈安的目光缓缓扫过营地，掠过那些简陋的窝棚、尚未痊愈的病患、面黄肌瘦的妇孺，最后落在了千渝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在她正在更换敷料的那个战士手臂伤口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军中疫病，可已控制？” 祈安问道，目光转向石周，但眼角的余光似乎仍在留意着千渝的动作。
“托军师洪福！” 石周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充满了自豪和感激。
他侧身一步，将千渝完全展现在祈安和萧时的视线中，“多亏了我们这位千渝姑娘！是她用奇方妙药，硬生生把大伙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不然…我这乞活军，怕是要十不存一了！”
他说完，重重拍了拍千渝瘦削的肩膀。
千渝猝不及防，被拍得一个趔趄，手中的药碗差点打翻。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祈安投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
千渝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是深琥珀色，在雪地反光下显得格外清亮。眼神平静无波，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这眼神…这眼神深处那种温和的底色…那种仿佛能洞悉人心的沉静…像！太像了！和她记忆中无数次凝望过的那双眼睛，几乎重叠！
眼睛！是那双眼睛！千渝的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慕风！是慕风的眼睛！
她死死盯着祈安，试图从他的眼神中找出更多熟悉的痕迹，试图穿透那张陌生的脸，看到底下的真相！是他吗？为什么容貌完全不同？还是只是巧合？巨大的震惊和翻江倒海的疑问让她瞬间失语，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祈安的目光在千渝脸上停留了一瞬。他清晰地看到了少女眼中那瞬间爆发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审视。
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军师风范。
“哦？” 祈安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赞许，目光从千渝脸上移开，重新看向石周。
“石首领麾下，竟有如此巾帼奇才？小小年纪，医术竟能克制如此凶疫，实乃大才。” 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听不出太多情绪。
“不敢当军师谬赞。” 千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那双让她心神剧震的眼睛，声音因为极力压制情绪而显得有些干涩紧绷，“只是…略懂些祖传的土方，侥幸…侥幸罢了。”
她不敢再看祈安，怕自己控制不住眼中的探寻和质问。
萧时将军也开口了，声音洪亮直接：“小女娃，本事不小！我北**中正缺良医，尤其缺能治瘟疫的！你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民女…千渝。” 千渝低声回答。
“千渝…” 祈安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如同羽毛拂过琴弦，听不出喜怒。
他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掠过千渝低垂的头顶，然后转向石周：“石首领，我军中亦有不少伤患，随行军医力有不逮。不知可否借这位千渝姑娘几日，前往我军营协助诊治？萧将军与本军师，必以贵客之礼相待。”
石周一愣，随即大喜！能被北国将军和军师看重，邀请入营，这是天大的机遇！不仅能解决千渝用药的困境，更能借此拉近与北国正规军的关系，为乞活军谋一条更好的出路！
“军师言重了！千渝能得军师和将军看重，是她的造化！更是我们乞活军的荣幸！” 石周连忙应承，转头对千渝道，“千渝，还不快谢过祈安军师和萧将军！”
千渝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祈安。借调入营？这意味着…她将有更多机会近距离观察这位“祈安军师”！那双眼睛带来的震撼和无数疑问，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
“民女…遵命。” 千渝对着祈安和萧时深深一福，声音依旧有些发紧，但眼神却不再躲闪，而是带着一种隐晦的、锐深利的探究，直直迎向祈安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
故人？非故人？答案，或许就在那北**营之中。烽火未熄的燕地，命运的齿轮，在这一次意外的“忽见”中，悄然开始了新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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