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城,紫宸殿。
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压抑。
浓重的药味混杂着龙涎香的气息,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无声诉说着主人的沉疴。
赫连泽半倚在宽大的龙榻上。他仅着明黄色的中衣,外面松松披着一件玄色绣金龙的常服,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泛着青白。
曾经锐利如鹰隼、能令群臣战栗的眸子,此刻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浑浊,目光时不时飘向殿外阴沉的天空,仿佛能穿透重重雨幕,落在遥远的鹿城方向。
厚厚的绷带下,是为救独孤逸少而受的箭伤,虽经千渝全力救治,但那一箭几乎洞穿肺腑,又兼急怒攻心,伤情反复,始终未能痊愈。
慕风侍立在榻前不远。他穿着深青色常服,身形清瘦,眉宇间带着深深的忧虑。赫连泽的伤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派去的信使如同石沉大海,鹿城的消息被刻意封锁,这反常的寂静比战报更让人心慌。
看着赫连泽日渐憔悴的侧影,慕风心中沉痛。他理解赫连泽对独孤逸少那份复杂到近乎偏执的感情,也深知鹿城局势的凶险。
蔡琛绝非善类,独孤逸少在部众怨恨和蔡琛挑唆的双重压力下,处境堪忧。
他更忧心的是赫连泽的身体。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牵动着那未愈的伤口。作为臣子,他必须劝谏;作为朋友,他更不忍看其煎熬。
他数次想开口建议再派得力人手或亲自前往鹿城探查,但看到赫连泽眼中那近乎狂热的焦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只能默默祈祷,鹿城平安。
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殿内死水般的寂静。一名浑身湿透、甲胄上沾满泥泞的传令兵,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殿内,“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
“陛…陛下!八百里加急!鹿…鹿城急报!”
赫连泽的身体猛地绷直,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钉在那传令兵身上:“讲!” 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
传令兵浑身抖如筛糠,头埋得更低,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启…启禀陛下…鲜卑叛将蔡…蔡琛,煽…煽动兵变…冲…冲入太守府…独孤…独孤大人…他…他…”
传令兵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几个字:“…遇害了!”
“遇害了”三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赫连泽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赫连泽口中狂喷而出!他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猛地向前扑倒,若非慕风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扶住,他几乎要栽下龙榻。
“逸少…死了?” 赫连泽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破碎。
他死死抓住慕风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浑浊的双眼死死瞪着慕风,仿佛要从他脸上确认这是否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蔡琛…他…他怎么敢?!逸少…我的逸少…”
巨大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这位铁血帝王所有的意志和伪装。他像一头失去了伴侣的受伤猛兽,发出了一声低沉而绝望的哀嚎,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让殿内所有侍立的宫女太监都吓得魂飞魄散,伏地不起。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碎裂、崩塌、陷入永恒的黑暗。那俊美无双的身影,那清冷的眼神,那偶尔流露的脆弱,那在深宫红烛下苍白的面容…
所有关于独孤逸少的记忆碎片,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在他心口反复切割、搅动。他为他挡箭,甘愿承受穿心之痛,只为了他能活下来!
可结果呢?他竟死在了自己部下的叛乱之中!死在了那座他亲手将他送去的鹿城!悔恨、愤怒、滔天的杀意和无边无际的绝望,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硬生生撕裂了一半,剩下的部分在无边的血海中沉沦、哀嚎。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宏图霸业,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他只想毁灭!毁灭所有伤害过逸少的人!毁灭这个世界!
慕风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看着赫连泽瞬间崩溃、呕血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毁天灭地的绝望和疯狂,慕风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楚。
他紧紧扶住赫连泽摇摇欲坠的身体,清晰地感觉到那具躯体在剧烈地颤抖,生命力正随着那口心头血飞速流逝。“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
他疾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他知道,独孤逸少的死,对赫连泽而言,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蔡琛!逆贼!!” 赫连泽猛地推开慕风的搀扶,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骇人的力气,竟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双目赤红,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蜡黄的脸上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朕要将他碎尸万段!诛其九族!踏平鹿城!”
嘶吼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气。
“陛下!万万不可!” 慕风噗通跪倒,重重叩首,声音急切而恳切,“您龙体为重!伤势未愈,岂能再经鞍马劳顿?蔡琛叛逆,自有石周将军、萧时将军率军讨伐!定能将逆贼首级献于御前!请陛下安心静养!”
千渝也闻讯匆匆赶来,看到赫连泽的模样和地上的鲜血,脸色煞白,立刻上前想要诊脉,却被赫连泽一把挥开。
“滚开!” 赫连泽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他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走向殿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谁也拦不住朕!朕要亲自去!亲自把蔡琛那个畜生的心挖出来!祭奠逸少!”
他眼中已无理智,只有一片被仇恨和悲痛点燃的疯狂烈焰。他要去鹿城,去那个夺走他挚爱的地方,去用最血腥的方式宣泄他的痛苦,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填补心中那巨大的空洞。
不顾所有人的劝阻,不顾身体的极度虚弱,赫连泽强行披上了他那身沉重的玄色蟠龙战甲。甲胄冰冷,衬得他脸色更加灰败。
当侍从为他系上猩红的披风时,他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全靠一股疯狂的意志支撑着。他拒绝了御辇,坚持要骑马。
在石周、萧时等将领忧心忡忡的护卫下,在慕风寸步不离的随行下,在千渝携带大量急救药物随军的忐忑中,这支笼罩着悲怆与肃杀之气的御驾,冲出了天盛城,向着鹿城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上,赫连泽几乎不眠不休。他胸口的伤在剧烈的颠簸下不断渗血,染红了内衬的绷带和中衣。
剧烈的咳嗽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点点血沫。他的脸色由蜡黄转为灰败,嘴唇青紫,眼神却始终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死死盯着鹿城的方向。
慕风多次劝他休息,甚至不惜以辞官相胁,都被他厉声驳回。他仿佛在用生命最后的力量,支撑着这具残破的躯壳,只为赶到鹿城,完成那场血腥的复仇。
当北国大军以雷霆之势兵临鹿城城下时,蔡琛裹挟着部分被蒙蔽的鲜卑叛军,早已是强弩之末。
面对御驾亲征、士气如虹的北国精锐,尤其是看到龙旗之下,那个即使形容枯槁、却依旧散发着滔天杀意的帝王身影时,叛军的意志瞬间崩溃了。
战斗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赫连泽不顾劝阻,亲自策马冲杀在前线。他挥舞着沉重的战刀,动作因为伤痛和虚弱而显得有些迟滞,但每一刀落下,都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毁灭的力量。
他嘶吼着蔡琛的名字,如同索命的阎罗。石周、萧时等将领护在他左右,心惊胆战地为他挡开所有可能的危险。
终于,在一处残破的街巷,浑身浴血的蔡琛被团团围住。当他看到如同地狱归来的赫连泽时,眼中终于露出了极致的恐惧。
“陛下…陛下饶命!是…是独孤逸少他…” 蔡琛试图辩解求饶。
“住口!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赫连泽的声音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冲向蔡琛。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赫连泽竟直接从马背上扑下,将蔡琛狠狠扑倒在地!他丢开战刀,如同野兽般,用那双曾批阅奏章、指点江山的手,死死扼住了蔡琛的喉咙!
“呃…呃…” 蔡琛眼球暴突,徒劳地挣扎着。
赫连泽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
他死死盯着蔡琛因窒息而扭曲的脸,俯下身,在蔡琛耳边,用如同地狱寒风般的声音低语:“朕要你…永堕无间…为逸少…偿命!”
话音未落,他猛地发力!
“咔嚓!” 令人牙酸的颈骨碎裂声清晰响起。
蔡琛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眼中的生机迅速消散,只剩下凝固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赫连泽松开手,看着蔡琛的尸体,剧烈地喘息着,嘴角又溢出一缕鲜血。
他挣扎着站起身,环顾四周惊惧的士兵和燃烧的城池,脸上露出一抹近乎狰狞的、
大仇得报却又无比空虚的笑容。他赢了,他亲手扼杀了仇敌,可逸少…终究是回不来了。
巨大的空虚和身体的极限透支同时袭来,他眼前一黑,向后倒去,被抢上前的石周和慕风死死扶住。
叛军首领伏诛,鹿城叛乱迅速平息。但赫连泽的身体,也在这场不顾一切的复仇中彻底垮掉了。回銮天盛的路途,成了他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回到紫宸殿时,赫连泽已陷入时昏时醒的状态。他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得可怕,面色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呼吸微弱而急促,如同风中残烛。
千渝日夜守在榻前,用尽毕生所学,各种珍稀药材灌下去,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之火一点点熄灭。
那箭伤崩裂后,引发了严重的感染和脏腑衰竭,加上急怒攻心、油尽灯枯,已是回天乏术。
这一日,赫连泽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回光返照般睁开了眼睛。眼神不再浑浊疯狂,反而透出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和深沉的疲惫。
他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下了慕风和守在角落默默垂泪的千渝。
“慕风…” 赫连泽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
慕风立刻上前,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跪在榻边,声音哽咽:“陛下,臣在。”
赫连泽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慕风脸上,眼神复杂,有信任,有托付,有深深的歉意,:“朕…要走了…去找…逸少了…”
提到那个名字,他灰败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柔和。
“陛下…” 慕风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这江山…太重…” 赫连泽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赫连昭…不成器…朕…不能把祖宗基业…交给一个…暴戾的蠢货…更不能…交给那些…虎视眈眈的…宗室…”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厉,随即又被深深的疲惫取代。“朕…只信你…”
他反手,用尽最后的力量,死死攥住慕风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一生的重担都压上去:“慕风…朕…把北国….把承元.....托付…给你了…必要之时,你可以取而代之.....”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与命令,“替朕…守好它…让百姓…活下去…像…像当年…你我…约定的…那样…”
慕风感受到手腕上那冰冷而沉重的力量,看着赫连泽眼中那近乎燃烧生命托付的信任,巨大的责任感和深沉的悲痛如同山岳般压来。
他强忍着泪水,重重叩首,额头触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臣…慕风,万死…不负陛下所托!定当竭尽心力,辅佐幼主,护佑北国江山,实现陛下与臣…共愿之太平!”
听到这掷地有声的承诺,赫连泽紧绷的身体仿佛瞬间松弛下来。
他攥着慕风手腕的力道渐渐消失,眼神开始涣散,最后望了一眼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仿佛看到了什么,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无声的名字在唇边消散:“…逸少…”
那只枯瘦的手,缓缓从慕风手腕滑落,无力地垂在锦被之上。
紫宸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更漏滴答的声音,冰冷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陛下——!” 慕风终于无法抑制,发出一声悲怆的呼喊,伏地痛哭。
千渝也早已泪流满面,默默上前,用颤抖的手,轻轻合上了赫连泽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却仿佛带着一丝解脱的眼睛。
窗外,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敲打着琉璃瓦,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如同天地在为这位结束了北方割据、却最终被情与痛摧毁的一代雄主,奏响悲怆的挽歌。
那身染血的玄色战甲静静放在一旁,在昏暗的烛光下,折射出冰冷而沉重的光芒。赫连泽静静地躺在龙榻上,面容在死亡的平静中,依稀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悲伤。
他的时代结束了,留下了一个强盛却暗流涌动的帝国,和一个沉甸甸的、染血的托付。
慕风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肩膀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地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袖口处,沾染着赫连泽临终前咳出的、已然暗沉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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